曾国藩家训有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就是他的教育对象并不只是他的孩子们。像他的家书,其中有很多信都是写给他那几个飞扬跋扈的弟弟的。也就是说,他有很多家训内容,都是针对他的弟弟的。
曾国藩的几个弟弟后来基本上都跟他出来带兵打仗了,而且被人称为是如狼似虎的几兄弟。其中,就老四曾国潢没出来,在湖南老家看家,也当着县里乡里的团练头子,结果也是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家伙。所以曾国藩的那几个弟弟,向来以手段狠辣、飞扬跋扈而著称。
曾国藩教育他这些飞扬跋扈的弟弟,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让他们要学会收敛,不要太张扬。其中一个方面,就是反复告诫他们,进入官场后,要想办一番事业,首先就要处理好人事的关系,尤其是要处理好对上级的关系。这一点,他在家书里对他的弟弟说:
“居官以坚忍为第一要义。与官场交接,吾兄弟患在略识世态而又怀一肚皮不合时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软,所以到处寡合。”(《全集·家书》)
意思很明确,是说咱们兄弟要想在官场上混,一定首先就要学会坚忍,不要太傲气,不要太张狂,否则一定没好果子吃。
其实,用通俗的话说更容易懂。民间有句俗话,话糙理不糙,叫做“所有当爷的人,都是从当孙子开始的。”
由于汉语的博大精深,我们知道这个“当孙子”那可是一语双关。它不只是指孙子、孙女,也就是不只是孙子辈的孙子,它还指低眉顺气、俯首帖耳,甚至有些奴颜媚骨的做人姿态。所以骂人时有时倒会说:“你个孙子!”而装出一副卑贱的姿态的时候,就会被人说“装孙子”。
那么,曾国藩自己面对上级、面对领导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是一个装孙子的人呢?还是来看两件最有说服力的事件。
对于曾国藩来说,不论官做得大还是做得小,他永远只是个臣子,所以他必定有一个永远的领导,那就是皇帝。这在封建时代,除非你自己造反当皇帝,否则这样的上下级关系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曾国藩起兵治湘军跟太平军打仗,以至最后扑灭了整个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主要是在咸丰一朝。所以他跟咸丰皇帝的关系,尤其具有典型性。而他如何处理跟咸丰皇帝的关系,尤其可以看出他这位人际关系大师是如何处理与上级、与领导的关系的。
可以说,咸丰向来都不喜欢曾国藩。但清军跟太平军作战,也就只有曾国藩的湘军能打,别人实在指望不上,所以咸丰没办法,对曾国藩不得不依赖着。要是有人能取代曾国藩,他绝对不会像他爹道光皇帝那样,那么看好曾国藩的。
咸丰之所以看曾国藩不顺眼,有两个关键的事件。
一是咸丰皇帝刚登基不久,向来谨慎的曾国藩居然敢摸老虎屁股,一下就惹毛了咸丰。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1850年,道光皇帝在内忧外患之中病死了。外患是鸦片战争,是英法列强的入侵;内忧是官僚腐败,百姓民不聊生,天下眼看着就要大乱了。果然,这一年的农历年还没过,广西金田村就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起义。
而道光是在内忧外患中死的,算是解脱了;可咸丰是在内忧外患中登基的,算是跳进了苦海。所以后来有人给咸丰起外号,说他是个“苦命皇帝”。
这个外号起得真够准的,你看,他是在太平天国起义中登基的,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病死的。别人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咸丰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当然算是个标准的“苦命皇帝”。
不过,咸丰苦中作乐,宠幸上一个叶赫那拉氏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在咸丰死后,一手葬送了两百多年的清王朝,也一手葬送了中国在近代史上难得一遇的变革图新的机会。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真正“苦命”的地方。
虽然苦命,但咸丰刚上台的时候还是挺自信的。这时候他才2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所以面对内忧外患,他还是想励精图治的。于是,他一上台就表现出一个很谦虚的姿态,让大臣们朝政大事提建议,甚至对他个人提意见也没关系。
新皇帝表现出低姿态来了,于是那些没有眼力劲儿的大臣们就开始顺杆儿爬。当然,咸丰想听批评、听建议的姿态,也不能就说是装出来的。可他毕竟年轻,做起事来三分钟热度,刚开始热情挺足,但真等看到一大堆大臣的上表,看看也就烦了。开始还有批复的意见,后来一般只签三个字“知道了”,这就相当于有些领导签“已阅”一样,再后来,甚至连“知道了”都懒得签,就当没看见。
大家一看,皇帝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劲头过去了,就都自觉点儿吧,当初怎么顺杆儿爬上来的就再怎么顺杆儿爬下去,顺驴下坡,该干嘛,干嘛去。
可还真就有一位不开眼的,他看他写的几篇建议书没什么大的反应,他一发狠,接着写,而且是把建议书写成了意见书,而且是份份量很重、针对性很强的意见书。这个不开眼的人,就是当时已经官居礼部右侍郎的曾国藩。
咸丰一年的五月,也就是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爆发后的第五个月上,曾国藩上了一篇名叫《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的奏折,批判锋芒直指咸丰皇帝本人。
光写一道批判性很强的奏折,还不算是曾国藩的惊人之举。惊人的是他怕这道奏折湮没在众多的奏折中又被忽视,甚至咸丰可能根本就看不到,他来了个更绝的做法,等到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就在朝堂之上,他出班奏事,就当着满朝文武,把这个奏折当场背了出来。
我们早就提过,曾国藩背书的本事不行,小时候背篇课文就费老鼻子劲了,所以他后来在家训里教育他的两个儿子的时候就说,书要是背不下来就别硬背,反复涵咏,也就是反复读就行了。现在,他为了能当堂把他这篇批判性的文章呈现出来,不惜提前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把他这篇批评咸丰皇帝的奏折硬是给背了下来。
曾国藩虽然背熟了文章,但又怕自己一口湖南话,皇帝和大臣们听不懂。所以他在朝堂上背他那篇批判文章时,特意放慢语速,还声若洪钟,也就是加了很多重音,以至于当时满朝文武听到曾国藩的这篇直接批判咸丰的奏折内容时,所有人都感觉出人意料,全场立刻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咸丰帝也出乎意料,但征求意见毕竟是自己挑起来的,所以他也只好一声不言语地听下去。
这一下,曾国藩有关这篇奇文的朗诵,立刻获得了出奇震撼的演讲效果。
曾国藩批评咸丰帝主要有三条内容。
第一条,曾国藩批评咸丰苛求小节,疏于大计,应“防琐碎之风”。
就是说你上台之后,尽盯着细芝麻、烂谷子的那些琐碎小事,结果导致广西前线的人事安排非常混乱,以至于广西前线屡战屡败。
这一下,把广西前线失败的责任全推到刚登基不久的咸丰身上去了,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所以咸丰一听脸就沉下来了。可他不好发作,所以还沉着脸在那儿听。
大臣们都看出皇上脸上不对来了,就曾国藩没看出来,因为他就跟郭靖在背“九阳真经”一样,专心致志地在背他那篇批判文章呢,没法分神,所以咸丰脸色怎么样,他根本没注意。所以他接着往下批。
第二条,曾国藩批评咸丰文过饰非,不求实际,应“杜文饰之风”。
这一条,曾国藩举了个很有说服力、也是很有杀伤力的例子。他说你一上台,就摆出一付低姿态,表面上是广开言路,让大家都意见和建议。可等大家提了很多合理化建议之后,你的表现又是什么呢?“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全集·奏稿》)所有的反馈不过就是“已阅”这种形式主义的指示,然后什么动静也没了。要有什么人批评你一下吧,你还不高兴,还把人家降了职,你说你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纯属马三立先生说相声——专门逗你玩儿嘛!
听了这条,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咸丰当时身子就直起来了,差点就蹦起来了,可他毕竟年轻,不知道这时候适不适合发作。曾国藩不管这个,他还专心致志地背课文呢,所以还是接着说。
第三条 ,曾国藩批评咸丰刚愎自用,骄傲自满,应“防骄矜之风”。
这是说咸丰什么功业还没建呢,居然就很骄傲了。曾国藩就此举了个更具杀伤力和侮辱力的例子。他说咸丰刚登基不久就刊印出版了一部个人诗集,这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不想想,你爹什么才出诗集的?你爹的爹,包括你爹的爹的爹,也就是最喜欢写诗的那位乾隆皇帝,他什么时候才出个人诗集的?他们都是后来年纪大了才出诗集的。你这么年轻,顶多也就是个文学青年,弄不好还不知道诗是什么,你就出诗集了,你这就是虚荣、就是浮夸啊!
曾国藩好不容易把这篇文章背完了,咸丰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居然连他出个个人诗集也被曾国藩拿来嘲讽。他心的话,我自费出版关你屁事啊?我自己掏钱买书号总行吧,我印出来又没要求你看,我文学青年我自我欣赏不行啊!你曾国藩居然拿这事在朝堂之上,在满朝文武面前埋汰我!所以,这时候年轻的咸丰再也忍不住了,拍着龙书案大喊:
“狂悖!狂悖!”
就是说曾国藩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你才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连皇上你都敢这么骂,你简直是——咸丰他是皇帝啊,不能骂粗口,所以他只能把“你******”换成“狂悖,狂悖”!
一连骂了好几声“狂悖”之后,咸丰立刻让军机大臣拟旨,看看给这个曾国藩定个什么罪,那意思你让我难看,我也立刻要你好看!
幸亏大学士祁隽藻、左都御史季芝昌出班跪求,说曾国藩虽然言语冒犯,但一片忠心可鉴。尤其是祁隽藻说了句关键的话,他说“主圣臣直”,就是说有贤明的君主,才有忠直的臣下。曾国藩这么耿直,说明皇上您是个贤明的君主。你要是治他的罪,你不就不是贤明的君主了吗?
这一绕,总算把咸丰给绕进去了,最后为了保证这个“主圣臣直”的逻辑关系可以确立,他最后好歹算是饶了曾国藩,没有治他的罪。
还有一件事,更能说明曾国藩这位曾员工跟他那位咸丰咸老板的关系。
曾国藩在江西带兵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久攻长江重镇九江不下,又被石达开打得到处逃窜,紧接着他手下最重要的心腹大将塔齐步和罗泽南又先后战死,曾国藩在江西是惶惶不可终日。王闿运在《湘军志》里甚至说“其在江西时实悲苦,令人泣下”,就是说旁人看了曾国藩这时的惨样,都忍不住要同情他。
可是,就这样惨,仗这么难打,咸丰还是一直不太信任曾国藩,朝廷还是让他以“故兵部右侍郎兼湖南团练大臣”的身份带湘军在江西苦战。说起来,这是个钦差大臣,可曾国藩这个钦差大臣他没有一点实权。但他虽然没有一点实权,可他又得为整个战局负责。所以,曾国藩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份很尴尬。
刚好,1857的2月,他爹在湖南老家去世了。曾国藩在江西战场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上了一道说明情况的奏折,也不管皇帝批不批,也不履行请假奔丧的手续,立刻卷铺盖走人,撂下江西的烂摊子,回老家奔丧去了。
咸丰这一下急了,立刻下旨责问他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曾国藩也立刻写了封奏折,说上次我妈死了,我本来应该在老家丁忧,也就是守三年孝的,你非让我出来跟太平军打仗,我就出来了,这叫夺情赴任。现在我爹死了,我总不能还不回家丁忧吧?据我所知,本朝还没有两次夺情的大臣呢?要是你实在想让我出来做事,那你就给我江西巡抚的位置,也就相当于江西省的省长,要不然这仗我没法打。江西战场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曾国藩这是明摆着是要挟咸丰——你给我位置,我才干活!
可事情也巧,刚好这之前太平天国内部发生了著名的天京内乱,在江西作战的石达开率部回南京了,江西战场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咸丰一看,这还真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于是他很强硬地回复曾国藩,说想要官啊,我不给!不过你要是想辞官,我倒是可以批。
虽然如此回复,咸丰觉得还不过瘾,他接着又挑出曾国藩奏折里的一些零言碎语,狠批了一通。比如曾国藩说自己才能不够,不称职,其实这也只是个自谦,古人写文章习惯如此。咸丰抓住曾国藩的谦虚就狠批他,说你这个大臣好奇怪,你称职不称职,是你自己说了算的吗?你称职不称职,当然要朝廷来定性,要皇上我来定性。以后这种文理不通的奏折,你曾国藩还是少写点为好!
曾国藩号称当世大儒,还是姚鼐之后的桐城派古文的主将,也就相当于文坛盟主,他自己还编选过《经史百家杂钞》,写文章的功力海内无出其右。结果咸丰说他文理不通,也实在是够损的了。
结果,曾国藩接到咸丰的回复后,立刻又上了一道奏折,明确说江西的事儿,以后我不管了。
这道奏折再送上去,咸丰平平淡淡了只批了三个字——
“知道了。”
正是几年前曾国藩批判咸丰批奏折“大抵以‘知道了’三字了之”的那三个字,这也真够有讽刺意味的了。
这一下,曾国藩就被晾在了湖南老家。而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湘军,在别人的领导下,开始在江西战场扭转败局,开始节节胜利。曾国藩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要挟不成,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整整一年,他在湖南老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样过了一年之后,风水轮流转,该他的老对头咸丰咸老板当热锅上的蚂蚁了。这时候,因为太平天国内部的天京内乱,石达开率二十万太平军负气出走,从江苏直攻浙江、江西,局势一下十分危急。而清政府又指挥不动湘军,所以咸丰急了,下诏让曾国藩出山,带湘军入浙跟石达开作战。
这一次,诏书一下,曾国藩再不讨价还价了,一点要求都不提了,立刻出山,并从此一直带领湘军,直到彻底剿灭了太平天国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