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起来,程一路比齐鸣在某些方面,要相对地沉实一些。齐鸣早年在南州挂职,有“小开”之称,意即潇洒之人。回省城任发改委主任后,齐鸣是省直出了名的少壮派。他这出名,既给人一种“办事干练,潇洒开放”的感觉,但也给自己添了“过于张狂,少年意气”的影响。四十二岁时,齐鸣便成了副省长的侯选人,但没有选上。陪着相公坐了一回轿子。四十五岁时,到南州来当书记。应该说,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然而,这是组织上给他的别无选择的安排。
到南州后,齐鸣着实地改了很多。面对南州官场大地震后的现状,他基本上是按兵不动,以稳为主。大部份事务,他自己都没有过多插手,而是交给了副书记程一路。方良华明白,齐鸣依靠程一路,来作一个过渡,这是必须的,也是明智的。他更欣赏和佩服的是程一路。在过渡时期,程一路内敛有加,成熟和理智的心态,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因此,像程一路这样的一个人,把他和温雅连在一起,本身似乎有些滑稽。方良华在他们跳舞时,特地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目光前视,把握得恰到好处。
上次,程一路副书记特地把他找去,名义上是谈老爷子的事,可内在里,方良华一直有一种预感:程一路是知道举报信的。一定知道,他所说的话,句句都有来头,且句句都有所指。
如果,程一路真的知道举报信的事,那……
方良华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离开桐山半年多,贾红旗就出来告他了。曾经看到报上说,如果一个当官的,在某地有了些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窝着不动。你不动,事情就不发。你一动,事情就出来了。总有人算计着你,可不?现在贾红旗出来了,也许过几天,还会出现李红旗、张红旗呢。
吴起飞送的卡已经交上去了。高晓风这个人一贯多事,方良华真的还有些担心,纪委这一块会有什么对他不利。他觉得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两桩:一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向齐鸣书记汇报;二是在省里找一些关系,以防止高晓风做出某些不规则的动作。
唉!
方良华坐在沙发上,他的嘴有些干了。晚上唱了几首歌,又喝了许多酒,此时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水,然后到书房。他一眼就看见书房的地板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袋子。那些袋子里都是些来人丢下的烟酒和其他礼品。这些事,都是胡菊处理,方良华是不经手的。胡菊收了东西,有时也以方良华的名义去给一些单位说说。大部分时候,她一说都能成。其实不是她多能说,而是因为她是秘书长夫人。为此,方良华也提醒过她,但胡菊一句话就把他给噎住了:“人家好心找来了,你能不给他办事?”
书桌上放着一只玉兔,这是殷眉儿送的。当然胡菊并不知道。那时候,他刚刚和殷眉儿认识,殷眉儿送的这只小玉兔,先是放在他桐山的书记办公室里。搬到南州来时,便放家里了。殷眉儿属兔,现在,这只小玉兔正向他一步步地跑来。橘黄的灯光下,温和而恬静……
天气有些热了,南州的六月底,梅雨刚走,天便燥了起来。方良华开了窗子,窗外的天空,星光闪烁,一阵夜风吹来,夹着丝丝缕缕的香樟气息。
方良华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正要回房休息,手机上有短信提示音。他打开一看,是石妮。
——“在这静静的夜晚,我们同在一片星空下。此刻,我在看星,也在想你!你也在吗?”
这石妮!方良华没有回短信,而是把手机关了。
躺在床上,方良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明天找程一路副书记谈谈。
第二天早晨,方良华竟然醒得十分的早。他醒来烧了水,泡了杯茶,胡菊才起来。两个人梳洗了。正要出门。方良华喊住了胡菊。
“胡菊,等一会儿,我想跟你谈点事。”方良华坐在沙发上说。
胡菊似乎有些吃惊,夫妻嘛,搞得这么正式。便道:“谈什么啊?说吧,嘿嘿……”
“是这样,上次有家工程公司送了我一张卡,上面可能有不少钱……”方良华停了下。
“钱?卡?我怎么不知道?”胡菊诧异地问。
“你当然不知道,他送到我办公室了,前几天我把它交给纪委了。”方良华把杯子端了起来。正要喝,被胡菊给拉住了,“什么?交给了纪委?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干嘛交啊?干嘛?”
方良华把胡菊的手推开:“不交行吗?桐山那边有人举报到省里了。我想了想,先交了,以防万一嘛。我跟你说这事,是要告诉你,最近千万不能再接待来家里的那些人了,更不能要东西。我就怕……”
胡菊有点乱了,毕竟是女人:“这个……这个,不会出事吧?我再不要了。以前的也退了。”
“以前的就算了,关键是从现在起,什么都别要了。”方良华说着站了起来,“一定要记住,这个时候,可是关键时刻。”
胡菊点点头,眼神有些张皇。方良华心想:一个女人家,平时再了不得,到这时刻就发慌。就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了,知道了就行。上班去吧。”
到了市委,方良华简单地看了下文件,就问高天程一路副书记在不在办公室,高天说好像在,刚才看见陈阳上去了的。
方良华点点头,端着茶杯就出门往楼上走,在楼道上碰见岳琪,岳琪笑着招呼道:“秘书长好雅兴,端着香茶优哉游哉啊!”
“我哪有雅兴,是忙里偷闲哪。怎么?要出去?车派了吗?”方良华笑着答道。
岳琪说:“到湖西去,车派好了。那我下去了。”
方良华继续上楼,到了程一路办公室门口,他停了会,然后才慢慢地走到门前,朝里一看,程一路正在看文件,便走进去笑道:“一路书记到香港的准备,差不多了吧?”
“啊,良华啊,我有什么准备。一人一包,足矣!”程一路哈哈一笑。
方良华看着程一路面前的文件,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笑道:“也是,嫂子也不在家,一个人不方便吧?”
“哪有什么不方便?习惯了。真要在家,还不适应呢。”程一路笑得有点涩,方良华哪知道,昨天张晓玉才给程一路发了邮件,要程一路过去,否则,她……
“是有个事,我想向一路书记汇报下,也算是思想汇报吧。”方良华看着程一路,继续道,“上次,承建桐山高速的好望角工程公司老总吴起飞,到这办公室来聊聊,走时趁我不注意放了张卡。我到最近才知道。这事不好啊,知道后我狠狠地骂了他,要退回去。他不同意。我把它交给纪委了。您看这事,我这样做合适不?”
“这当然是对的。”程一路想都没想,就答道,“上交纪委是最正确的做法,良华啊,身在官场,事情很多。可是真的得事事注意啊,稍一不慎,得之毫厘,失之千里啊。你多年轻,要好好把握啊。上次跟你说方老着急,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事我知道了,既然交了,就放下包袱,不要再想了。下周到香港,准备工作还得靠你啊。”
“这就好。我怕有些人存心不良。当然,这事是我不注意在先。那好,我下去了。啊,还有件事,得给一路书记汇报一下。办公室这一块想把陈阳同志提一下。也干了好多年了嘛,您没意见吧?”方良华说完就端起了杯子。
程一路在心里笑了下,脸上却还是刚才的表情:“你们办公室定的事,定了就行。”
“那好,就这样定了。我下去了。”方良华说完就往外走了。
方良华刚走,陈阳就进来,笑道说:“秘书长今天怎么这么谦虚啊?刚才见了我也客客气气的,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呢。”
“哈嗬,秘书长就是那样的人嘛。他刚才来是为你的事,在办公室内解决了。”程一路笑着。
“是吧?那谢谢程书记了。”陈阳高兴地红了脸。
程一路看着陈阳的样子,也想笑:“谢我什么?得谢谢良华秘书长哪。”
陈阳还是红着脸,出门下楼,大概是去感谢方良华了。程一路坐着,又起身,方良华这时候来找他汇报吴起飞送卡的事,目的是很明确的。可见也是深思熟虑了的。如其把事蒙着,索性把这层纸捅破了,倒不失为良策。现在你在这个位置上,说没有人送,那是假话。人家送了,你主动上交了,就是拒收。拒收就是好干部,潜规则使然,能在规则里寻得一片洁净,已是十分的不易了。
快到十点的时候,徐成打电话来,说到省城现在就走吧。程一路下了楼,徐成和方良华已在等了。他们要一起去看方浩然。
车子出了南州城,程一路打了个盹。昨天晚上,他一直没有睡好。先是在温雅的生日酒会上,喝了不少的酒。也正因为有了酒,他才能半明半暗地挡住了温雅一次次的灼热的目光。程一路其实清楚,温雅每次请他跳舞时,都是笑着而满含期待的;每次跳舞之中,温雅看他的眼光也是热热的,那是一种近乎迷醉的眼光;在他的心里,他对温雅也是有好感的,一个知性的女子,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却还能持着一分率真,难能可贵。但是,程一路事实上很清楚,晚上的酒会是齐鸣策划的,那么,齐鸣的心思,昭然而揭。程一路再去淌这趟浑水,岂不是大脑进水了?
程一路很快在心里放下了温雅,把她放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了,告诫自己:千万别去碰,那不是你的,也不该是你的。看着她吧,远远地看着她……
温雅也一定感觉到了,跳舞到结束时,他们跳最后一支舞,温雅小声说:“谢谢程书记,谢谢你的坚忍与理解!”
程一路仅仅这一次,在温雅的后背上用了点劲,拍了拍。然后,乐曲停了。
回到家,程一路睡不着,便上网。看到了张晓玉的邮件。
张晓玉说她希望程一路能早早地到澳洲来:“让我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地方。如果你能来,我们会更好。如果你坚持不来,我怕我也坚持不住。人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我也是。”
张晓玉在这封邮件中,第一次态度明朗地说出了她的想法:要么程一路过去,要么他们就只好……这会儿,程一路相信了儿子程小路以前给他的提醒。他的心里一疼,后悔让张晓玉出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张晓玉从一个标准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现在这样敢于说出这般话来的女人,可见她也是反复权衡了的,也是下定了决心的。可是,她怎么知道:程一路从心底里就没有到澳洲去的欲望。他能去做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想:除了在部队里当团长,到地方上当秘书长当副书记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也许不是不能做,而是没有尝试。但骨子里,他是不可能放弃眼前的一切,跟随张晓玉到澳洲的。
程一路面对着电脑,一阵空落。如水的暗夜,窗外除了星光,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了。
……车子已经出了南州城快一个小时,省城很快就要到了。就在这时,程一路接到了徐成的电话,在电话里,徐成声音低沉地说:“方浩然主席已经在十点四十分走了。”
“走了?”程一路问了句。
“是的,走了。刚才他家属打电话给我。程书记,我们还去不去?”徐成有些拿不定主意。
程一路握着电话想了想,说:“往回走吧,人都走了,还去干什么?”
车子折回头时,程一路看着车窗外,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涌了出来……
20
香港铜锣湾海景酒店,是香港规模档次很高的一家酒店。程一路和方良华到达酒店时,田诗铭刚从美国乘上飞机。陪同他们的威远行政副总叫欧阳一雄,人称欧阳,是个精明干练的年轻副总。早年毕业于国内的清华大学,学经济管理。原来在国内的一家合资公司工作,是因为一次商业谈判,而被田诗铭看上,最后挖别人的墙角过来的。
欧阳在香港已经呆了五年,对香港是十分的熟悉了。住下后,几个人匆匆地吃了点便饭,欧阳提议大家出去走走。程一路说也好,又过了六七年了,香港的变化是以天计算的,是要好好看看。
香港最大的特点,按照程一路的理解,无外乎三点。一是商业繁荣,二是人口绸密,三就是安静。这么大的一个都市,虽然人来人往,车流不断,却让人感到安静,没有一点浮躁;他问欧阳是不是这样。欧阳笑着道:“程书记一眼就看穿了香港。这三点就是香港的特点。至于安静,大家都在忙,谁也没有功夫去打扰谁。连路边的树都是自个儿生长,不安静才怪呢。”
“这点就不像大陆,”方良华说,“大陆最大的特点就是要互相干扰。人为的因素太多。”
欧阳说了一个笑话,说他在大陆时,有一次去看一个领导干部。这个干部抱怨说:一天到晚不得安宁。一问才知道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务,说起来没什么名堂,却都得去应付。忙来忙去,何来安宁?他就建议这个领导,未必凡事都得事必躬亲,这样也许好些。领导一笑,说他不理解大陆情况。大陆当官,是以权力为支撑的。权力外化,就是一个字:忙。你忙,说明你有权力,吃香;你不忙,整天坐在办公室里,谁都不来搭理你,那就只能说明你没权,在别人眼里没份量,也就是吃不开。
“秘书长,是这么回事吧?”欧阳问。
方良华哈哈笑了两声,“也是,也不是。有点以偏概全。”
程一路看见街上路两旁的无论车子,还是人,都是目不斜视,一个劲儿地往前。从这条大街看过去,隐约可以看见一座教堂的尖顶。程一路问欧阳那是什么地方。欧阳说那是一座教堂,后面还有香港最古老的一条老街。保存得十分完好。程一路听了,心里想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还留着一条老街。可见香港人的文化意识!这样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南州的老街。沿江老街已经拆了,只剩下一座南州古塔。不久,牌坊街又要拆了,虽然他在规划会上也作了些力所能及的陈辞,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繁华如香港,还存着一条老街,而南州呢?
方良华大概也看出了程一路的心思,就道:“其实城市建设,各有各的路子。香港的特色,也只能是在香港哪。”
程一路没有做声。欧阳说如果程书记和秘书长不介意的话,中午我们搞一点小吃,香港的小吃也是很有风味的。
初夏的香港,榕树悬挂的长须,点缀着,在小吃店门外的路上飘摇。程一路想起七年前,第一次来香港时,他曾在周大生金店为张晓玉卖过一只玉手镯。那只手镯,后来一直戴在张晓玉的手上。可七年后,张晓玉远在澳洲,而且他们的关系,也许即将走到尽头……
想到这儿,程一路不由得轻轻叹了声,方良华朝他看了看,没有说话。
下午,程一路躺在房间里,没有出去。方良华和欧阳出去了,方良华说要卖点东西,香港是购物者的天堂嘛,怎么能一样不买?
程一路说你们尽管买,我以前买过了。
睡了会,程一路起来,从落地长窗上看了看街景。铜锣湾是香港最繁华的地区,特别是商业。从窗子向下一看,除了店面,就是行人,笼罩在一片阴静之中。有时,他只能看到榕树阔大的树冠,也是静的碧绿。
往远看,似乎能看到一小片海景了。当兵时,程一路的部队曾在沿海驻扎过,因此对大海,他算是熟悉的。香港的海,其实是一片海湾,也是宁静的。正因其宁静,才造就了香港这个天然良港。
太平山在窗子的南边,满目的葱茏。香港虽然是商业气息重于一切的地方,但绿和宁静却无处不在。这些绿和宁静,在一瞬之间,让程一路想到了南州城里的香樟树,想到了如同香樟树一样的简韵……
打开电视,凤凰卫视正在播一档关于大陆腐败问题的片子,程一路打开包,拿出从南州带过来的茶叶,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他惊讶地从片子中看到张敏钊。这个南州原来的市委书记后来的副省长,张晓玉的叔叔,在片子中,正穿着一身囚服,神情也很颓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敏钊的口齿似乎不太清楚了,“我很后悔,没有能够在关键时刻管住自己。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