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回到后宫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跟他的那只猫呆在一起。他们两个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因为他是皇上,是公众人物,就有很多的风言风语,说他是个性变态,喜欢小猫,不喜欢女孩子。万历听到后大怒,杀了两个传话的小太监,这才威吓住了众人。
万历不屑一顾地对老猫说:“他们这些俗人知道什么!”
其实万历跟老猫在一起是在考虑一些很严肃的事情:以前考虑一些形而上的问题,现在更多的是考虑一些国家大事。万历常常对老猫感慨,说:“以前不懂事,就像克里斯托夫一样可以天马行空地幻想,现在有重担在肩,不能不实际一些。唉,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往往要向现实屈服了。”又说:“老猫啊老猫,也只有你才能明白我的寂寞和孤独。”
比如,最近万历思考得最多的就是轰动全国的王大臣案。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在前不久的正月十九早朝,万历刚刚出了乾清门,有负责保安工作的太监看见一个宦官神色慌张,在那里左顾右盼,觉得有些奇怪,保安人员警惕地联想到最近的一些邪教组织和恐怖活动,便喝令将他拿下。一查,这人的衣服里果然藏有刀剑各一把。这下可闹大了。马上把这人送到东厂去审问。这人没有什么革命的意志和信念,一拷打,马上就招供,说自己叫王大臣,本名叫章龙,常州武进县人,从总兵戚继光那儿来。这让审问他的打手很不满意,觉得不过瘾,说:“妈的,才开始灌辣椒水,连美人计都没使就招了,没劲!”
张居正听说后,喜笑颜开,忙找来冯保,问他:“还记得高拱这厮吗?”
冯保说:“打死我也记得。”
张居正又说:“还记得他是怎样跟咱们作对的吗?”
冯保一拍桌子,说:“记得!想起来就恨不得将这厮活扒了皮!”
张居正又问:“现在有个好机会摆在我们面前,想不想报仇?”
冯保说:“当然想!是什么机会?”
张居正说:“王大臣案。”
冯保奇怪了,问:“王大臣案好像跟高拱没什么关系啊。”
张居正说:“冯公公,有关系没关系都是相对而言,万事万物之间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分嘛。没有关系难道不可以弄出关系吗?这就是相对论。”
冯保说:“哪怎么样才能把高拱这厮给相对进去呢?”
张居正说:“东厂不是在你冯公公手里吗?难道这点小事还不能处理?给审问的人批个条子,不都解决了?”
冯保佩服万分,感叹说:“张大人,有知识没知识是不一样,前次您的辩证法,这次又是相对论,真让我茅塞顿开啊!”又说:“怪不得人家要说知识改变人的命运!”
回到东厂,冯保按照张居正的意思,将王大臣单独提审。王大臣面对冯保,浑身发抖,连站都站不稳。冯保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说:“坐吧,坐吧,别站着。”
旁边的小太监给王大臣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冯保又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犯了死罪了。”
王大臣一听,痛哭涕零,扑倒在地,说:“大人,小的知错了,你就放过小的吧。”
冯保摇头,说:“晚了,已经铸成大错,无法挽救了。”
王大臣拼命磕头,说:“大人,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啊!”
冯保说:“没用的,好多犯人都用这个借口来要求减刑,这句台词已经被用滥了,皇上听到这句话就起鸡皮疙瘩。”
王大臣说:“大人,小的真有老母和子女啊!求你放过小的吧,小的以后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冯保这时就挥手让旁边的人退下,走到王大臣跟前,低声说:“只要你听我的安排,我倒有个救你的办法。”
王大臣说:“大人,我听你的!”
冯保说:“这事很简单,只要你咬定是高拱派你来的,我不但会救你性命,还可以让你有官做。”
王大臣惊喜地问:“大人,你说话要算数。”
冯保说:“君子一言。”
王大臣于是按冯保的主意,将所有一切都说成是高拱的安排。
看着王大臣在供词上按过手印,冯保哈哈大笑,说:“高拱啊高拱,你死定了!”
冯保派人密报张居正,说这事已经搞定。张居正马上将事情汇报上去,要求万历追查幕后使者。张居正说:“皇上,你想想,一个小小的王大臣,跟你没什么过节,又跟恐怖组织没有关系,平白无故地来行刺你干什么?这其中必定有原因。”
万历问:“张先生你说说看这里有什么原因?”
张居正就做出深思熟虑的样子,说:“我看,这事跟一些别有用心的失宠大臣很有关系。”
张居正的话刚一说出,群臣大哗,议论纷纷。
张居正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你去看看冯公公的审讯记录,应该明白臣没有说错。”
万历对那些大臣说:“你们不要喧哗,等朕看了供词再说。”
于是退朝。
万历回到后宫,坐在水池边,看着王大臣的供词。一边看,就一边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说:“可笑!居然敢刺杀朕!”顿了顿,自言自语说:“不管这王大臣是谁主使的,都该杀。”
沉思了半天,对旁边的老猫说:“猫啊猫,人心难测,不可相信啊!我看这洪桐县里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好人。”
老猫“妙”地叫了一声。
再说张居正回去以后,太仆卿李幼滋听说了这事,也不顾当时还患着痔疮,马上来找张居正。李幼滋说:“居正啊,我们是老乡,就直话直说了吧。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你想通过王大臣案来陷害高老,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一脸无辜地说:“李老,我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陷害高老这话从何说起?”
李幼滋说:“你要皇上追查主使之人,现在东厂说主使者就是高老,你跟这事能脱离关系吗?以后人家说起来,都会说是你居正在背后主使东厂这样干的,万代的骂名不都在你身上了?”
张居正说:“啊哟,我的李大人啊,我现在都为高老的处境愁死了,怎么这些无聊的人还要把这事怪在我头上!你说,他们东厂要这样做,我能怎么办啊?”
李幼滋看了看他,说:“居正,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
不但李幼滋出来为高拱说话,很多对张居正等人不满的官员也都在纷纷上书,要求为高拱洗冤。张居正没有想到这事的压力会这么大。一日心情烦闷,就想到去关公庙抽签。结果抽到的签也不是好签,说什么“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让张居正很不高兴,说:
“妈妈的,这麻醉人的精神鸦片是信不得的。”还是想继续整高拱。
二月十九日,按照预先安排,冯保和锦衣卫的朱希孝到东厂会审王大臣。根据惯例,在正式审问前要打十五大板。没想到这王大臣小时候由于初恋失败,受了刺激,有阶段性的神经病,这时又有些犯混,刚一打屁股,他就叫了起来:“大人,说好给我官做,享受荣华富贵的,怎么反而打我的板子?”
冯保脸色一变,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你老实交代,是谁主使你来的!”
王大臣说:“大人,你怎么忘了,是你让我来的呀。”
冯保没想到这王大臣这样弱智,气得一拍惊堂木,说:“你昨天说是高拱高大人派你来的,现在怎么又不说了?”
王大臣瞪大了眼睛,木木地说:“你昨天让我说的嘛,我又不认识高大人的了。”
朱希孝见事不妙,怕王大臣再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忙对冯保说:“这奴才,连大人您也扯上了,真是胡说八道,该死!冯公公,不要理会他!”忙匆匆宣布会审结束。
冯保还不罢休,进宫后还是向万历说“高拱欲行刺皇上”,说:“皇上,这高拱居心叵测啊!您要小心啊!”
万历说:“我知道了。”
这时站在万历身边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监跳了出来,撅着嘴,说:“皇上,本来轮不到我这等下人说话的,但做人要讲良心,这高阁老是个忠臣,一心一意为国家和朝廷,再说都不在朝中了,跟这事有什么关系?那张居正想要夺他的首相,所以想杀他灭口。冯公公你我都是宦官,又当不了什么首相,你替那张居正出头干什么?你要真把人家高阁老给陷害了,会有报应的!”
关于这老宦官为什么要跳出来,有以下几种分析可做参考:
一是老宦官跟高拱的关系非同一般,当初两人就是搭对子的,念在旧情,老宦官不得不跳出来说几句好话;
二是高拱老谋深算,早料到自己可能会被冯保之流暗算,所以在皇上身边找了个说得上话的人,平时送送礼,拉拉关系,以备不时之用;
三是这老宦官有正义感,觉得自己这一生碌碌无为,这时机会来了,应该为国家和人们贡献点菲薄之力了;
四是这老宦官为皇宫服务了多年,但一直不得宠,现在年纪也大了,无所谓了,干脆豁出去冒把险,万一得到皇上赏识,倒也难说。
冯保听老太监这样说,心里很恼火,但对这样的老头子也不好怎么发作,毕竟是老前辈了,只好干笑着说:“殷公公你说笑了。我帮张大人干什么?我这是公事公办。”
老太监尖着嗓子说:“那就希望冯公公你公事公办了。否则,不知道要连累多少我们后宫的奴才呢。”
从皇上那里出来,路上又碰到个宦官朋友,也推心置腹地对他说,这事要谨慎,别看高拱被软禁在家,可朝中他的后辈、学生、朋友还很多,搞不好高拱没扳倒,倒把自己给弄进去。冯保听得心里发毛,想想也是,忙回到家,派人对张居正说:“这狗娘养的高拱想不到势力还大得很呢,连宫内都有人帮他说话,这事情有些难办。”
张居正听后,半天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算高拱这厮这次运气好。”想了想,又说:“告诉冯公公,那王大臣要赶紧处理掉。”
冯保听了张居正传来的话,笑了笑说:“张大人心真细。”就找来个心腹,低语了半天。那心腹点点头,一溜烟地走了。
第二天,等司法部门的人去审讯王大臣时,王大臣已经中了漆毒,成了哑巴。司法部门的人有些奇怪,但也不说什么。第三天,三法司同审,王大臣咿呀咿呀地乱叫着,眼里流出两行清泪,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官员们也懒得审下去,当场宣布判处他死刑,不得上诉,立即执行。这王大臣也没有韦小宝这样的江湖好朋友,不能法场调包,只好乖乖受死了。
王大臣死后,居然还有个村妇带了两个孩子来领尸。这村妇只有三十出头,可满脸的皱纹和灰垢,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胆子倒大,不怕被牵连。她哭哭啼啼的,来到皇宫前喊冤,说她丈夫死得蹊跷,要皇上明察。
冯保听说后很恼火,对手下人说:“怎么回事?这村妇哪里跑出来的?居然还敢翻案!居然还敢上访!去看看!”
于是几个人去看村妇。
看过之后,这村妇就再也没出现过。
在王大臣死的那天,有两处地方在喝酒:
高拱举行了家庭小宴,欢庆自己渡过难关。高拱喝得多了一点,又哭又闹的,说:“这官场不是人呆的地方,玩政治是要掉脑袋的事,以后我的后代做生意也好,做学者也好,谁也不许从政!”
冯保和张居正则在一家酒店会面,商量以后的合作事宜。两人干了一杯,张居正对冯保说:“公公,这次虽然没有把高拱这厮搞掉,但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干出点名堂!”冯保说:“张大人说得是,来,干掉。”
当然,也有没喝酒的人,那就是万历。张居正他们在喝酒的时候,万历在后宫中很深沉地思考着,旁边就是他的老猫。当时他正坐在马桶上,有些像沉思者的模样。等方便完,他系好裤带站起来,对旁边蹲着的老猫说:“你真是衷心啊,连我出恭的时候都陪伴着我!”
老猫很谦虚地叫了一声。
万历把它抱起来,摸着它的毛,说:“老猫啊老猫,我算想清楚一个问题了,那就是万事都要靠自己啊,信不得那些人的话,一个个除了要地位、要待遇之外,就知道窝里斗。”叹口气,又说:“不过从这事看来,比起张居正这些老家伙,我还是不够老练啊,看来需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说这话的时候,万历显得特别老成,一点都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