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话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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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垂暮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元辅方从哲上疏,请求补充内阁成员。由于万历多年来怠于朝政,懒得增加和补充朝廷官员,此时内阁只有一人、部院堂官只有八九人、科道官只有十余人,中央政府已陷于半瘫痪状态。

方从哲在文华门等候了整整六天,才得到了万历寥寥数字的答复:“请补内阁员,少俟有旨行。”方从哲看后大为失望,发牢骚说:“这算什么意思?我等了这么多天,连个准信都没有!”气呼呼地走了。回到家,对来探听消息的同事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同事们都同情地看着他。有同事就说:“这皇上也是,好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接见我们,又不发圣旨,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办?偷懒也不能这样偷法啊!”

其实他们不知道,万历重病在身,躺在床上时好时坏,不是不想批复,而是实在没有精力来批复。过了好几天,万历才让太监向方从哲解释说:“朕自前月以来,不时动火静摄,昨偶感雨气微寒,以致腹疼泻痢,头目眩晕,数日未止,见今服药调理未愈。”

听了万历的解释,方从哲才稍微好受了些。

实际上,万历的病情要比他说的严重得多。从他开始生病算起,躺在床上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把一个肥肥胖胖的万历折磨得瘦骨嶙峋,不成人样。很多照顾他的太监见他这样,当面没说什么,在背后都说:“看来万岁爷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就在万历病情越发严重的时候,郑贵妃又开始有了新的想法。

郑贵妃在后宫对心腹说:“本想把三儿推上宝座的,可惜当年没有成功。现在机会来了,我一定要抓住。”

心腹说:“娘娘,抓住什么呢?福王已经不可能做皇上了。”

郑贵妃笑,说:“福王是不可能做皇上了,可我还可以做皇太后啊。”

心腹更奇怪了:“娘娘,你不是皇后,怎么又能当上太后呢?”

郑贵妃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世界上会有很多不可能的事发生。我做皇太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郑贵妃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对目前的形势,郑贵妃有着清醒的认识:

一,万历病入膏肓,肯定没有医治的希望了,趁着他对自己还有点情意,要他在临死前给太子施加压力,保证以后不对自己进行清算;

二,继位的是太子朱常洛,这朱常洛没什么能力,思维也不是很清楚,虽说自己以前为立太子的事得罪过他,但经过后来的补救,送他美女,跟他拉好了关系,况且他现在最宠爱的李选侍小姐跟自己关系不错,想必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动作;

三,最关键的是,现在的皇后王氏身体也不好,看样子也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只要她一死,这皇后的位子还不是自己的?只要自己转正成了皇后,等朱常洛当上皇帝,自己不就理直气壮地成了皇太后?

想到这里,郑贵妃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然后开始行动。

先是跟在外廷的国戚串联,造舆论,在朝廷内外散布风声,说什么皇后身体不行了,自己都动不了,更不用说服侍皇上了,要求在皇上身边安排一个身体好、了解皇上心思的人,这人选嘛,当然是郑贵妃比较合适。为此,朝廷上又发生了争吵。

有跟郑贵妃关系好的朝廷大臣宣称:“我看最好让贵妃娘娘住进乾清宫,一来方便照顾皇上,二来安定人心。”

有正直的大臣不同意,反驳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乾清宫历来都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卧房,哪有让偏房住进去的道理?”

跟郑贵妃关系好的大臣说:“历史也是由人写的嘛,写得不好,可以改写,可以创造。再说现在是非常时候,可以有非常之举。”

正直大臣不同意:“那也不能乱了祖宗纲法!”

跟郑贵妃关系好的大臣有些恼火:“纲法也是由人定的!”

正直大臣也生气了:“这都是借口,你们不过是想趁着皇上病重,想篡权罢了。”

跟郑贵妃关系好的大臣破口大骂:“休得胡说!谁想篡权了?我们不过是实事求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制定政策而已,也是为国家着想。”

正直大臣哼了哼,说:“好一个为国家着想,我看你们是为自己的后路着想才是。”

跟郑贵妃关系好的大臣恼羞成怒,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抓起身边一个花瓶就扔过去:“你他妈胡说!”

正直大臣也抓起一个回击,骂:“奸贼,你们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局面顿时一片混乱。

郑贵妃又跟太子的宠妃李选侍搞密谋,暗中跟李选侍商量好,只要她在太子身边长吹吹风,说说自己的好话,自己当上皇太后之后,一定叫朱常洛将她立为皇后。这李选侍长得很漂亮,但头脑很简单,听郑贵妃这么一讲,马上喜笑颜开,点头,笑呵呵地低声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娘娘您只管吩咐。太子这面的工作,我来做,您放心好了。”郑贵妃便拍派她的肩头,和蔼地说:“小李啊,好好干,等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在了,这世界还不都是你们的?”

搞定了李选侍,郑贵妃又跟远在洛阳的亲生儿子福王联系,让福王做好准备,只要时机一到,便在外面遥相呼应,推举自己做皇太后。

关于这福王,倒有几点可以补充:

首次是长相,肥肥胖胖的,跟万历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而且跟万历一样,极为贪财,看见银子就两眼冒光;

二是同朱常洛争太子的位子失败以后,被分封到洛阳,虽然政治上的地位没有太子高,但实际上日子远比在后宫中不得宠的朱常洛要舒服得多:封地达两万顷,还有着长江自江都至太平沿岸荻州杂税,并且垄断了淮盐的买卖,一天到晚饮酒寻欢,奢淫无度。据说当时万历把他分封到洛阳,临行前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政治上没有什么发展前景了,就在经济大潮中锻炼锻炼吧。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三是这福王的死有点意思,跟万历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朱常洛因病医治无效不一样,是被闯王李自成杀死的。在崇祯年间,中原民变,河南又遭大旱和蝗灾,人民走投无路,怨声载道,而这福王既舍不得拿出救济款救灾,又不愿给军队增加津贴,搞得普通百姓和军队对他都很怨恨,奉命前来守卫洛阳的士兵们都发牢骚,说:“福王府中遍地是黄金,我们去保护这胖子,倒要饿肚子。”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劝福王拿出一点钱财赈济,犒劳士兵,以安抚人心。可爱财如命的福王坚决不干,说:“我的私有财产,凭什么要我拿出来?”等到李自成的大军兵临城下时,福王才慌了,忙忍痛拿出银两招募敢死队员,可惜已经晚了。总兵王绍禹阵前倒戈,与李自成里应外合,攻陷洛阳。李自成抓到福王之后,见他身体肥硕,油光满面,不由象外科医生那样感叹了一声,说:“真是一块好肉啊!”下令将福王处死。处死之后,又把他的肉跟鹿肉煮了一锅,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祝宴会,号称“福禄宴”。当然,对李自成这样的做法有好多人看不惯,认为你跟明朝有仇,反对明朝,甚至要处死福王,大家都没意见,但你处死了人家,又把人家过秤后煮来吃,未免太不人道,而且显得很野蛮。敌人也乘机造谣,说这李自成是残暴无耻的妖魔,吃人肉、喝人血,跟他的人都是些小妖。搞得很多本来还同情李自成,准备跟他一起起义的人倒有些犹豫了。所以从政治高度来说,李自成吃福王的肉是不可取的。

这福王听了郑贵妃传来的话,点着头说:“没问题,请转告妈咪,我永远支持她。”

郑贵妃以为自己把万历瞒在鼓里,其实万历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万历虽然躺在病床上时醒时睡,表面上浑浑噩噩,心里面却明白得很。一日,稍微感觉身体好一点,在小太监的扶持下,走到后宫花园里散步。坐在虎皮垫子上,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看着花花草草的茂盛生长,万历有些感慨,心里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很多往事来:跟那只猫一起嬉戏、跟小宫女的初恋、做小太监们的CEO、搞新年派对等等场景,象快镜头一样从自己脑海中切换。再看看现在,却已是物是人非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知道这个花园的故事吗?”

小太监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皇上,小的不知道。”

万历又长长地叹气,说:“不知道?是啊,这么多年了,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呢,怎么可能知道呢?也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了。世事如烟啊。”顿了顿,又说:“那时候你们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还有好多人,最喜欢在这里做游戏了。你们的贵妃娘娘在那时就喜欢搞些小动作,跟其他人合不来。不过说实话,这些人里面,还就是贵妃娘娘有些头脑,很聪明,善解人意,也有些才干,我也最喜欢她。不过她也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又话里有话地说:“这小郑啊,有时太过于聪明了,甚至有些自以为是,总以为她做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其实哪一次我不清楚?只是我懒得说而已。她喜欢上跳下窜,就让她上跳下窜吧。跳跳也好,有益于身心健康,也有益于把朝廷搞搞活,否则都快成一潭死水了。只是跳的时候小心一些,别把自己给伤着了。”

说完,又咳嗽起来。小太监忙给他捶背。

万历这番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郑贵妃耳里。郑贵妃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真是小看气息奄奄的万历了。一天,她特意到乾清宫去看望万历。看着万历瘦弱的身躯,想起了以前跟万历在一起的快乐日子,郑贵妃不由动了些真感情,哭了起来,说:“皇上,您可要保重,我们都盼望着您好起来呢。”

万历翘起身来,替她擦了擦眼泪,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你看你,再哭,皱纹又要出来了,每天的美容黄瓜不是白用了吗?”

郑贵妃吃了一惊,说:“皇上,你怎么知道我用黄瓜美容的?”

万历便笑了笑:“你们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

郑贵妃更有些吃惊了:“都知道?”

万历意味深长地说:“小郑,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梦想没有实现,现在又在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努力了,是不是?你不用否认,我知道的。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很好,而你给我惹的麻烦也不少,我们之间算是扯平,谁也不欠谁。只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帮你完成,算是我欠着你的。不过你放心,我想,你还是有机会的。唉,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对不住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郑贵妃失声哭出声来,说:“皇上,您别说了,这事我不怪你。”

万历说:“别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还是那句话,跳是要跳的,但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影响,不要自己没跳多高,反被人家从脚底抽了垫板。”

就在郑贵妃为自己的事情忙个不休的时候,朝廷也闹开了。

万历四十八年春节过后,万历的病仍不见好转,添了火重、目眩、脾胃不好等症状,但万历又不向大臣们解释清楚,搞得大家都以为他是在找借口偷懒。元辅方从哲和诸大臣联名要求万历在文华殿接见大臣。万历听了太监读完着奏疏,有气无力地说:“这帮家伙,真是没事找事。告诉他们,我现在病得厉害,不能上朝。”

于是太监到外面传旨说:“朕前因中暑伤脾,又患目疾足痛,昨春以来又发眩晕,其各项文书繁多,日每查简,俟简出何项文书。卿且回内阁候旨,仍传与大小九卿各官,俱著回原衙门办事,毋得再有渎挠。”

大臣们一听,顿时乱了起来,纷纷嚷道:“再怎么病,也不至于这么多天来不上朝啊!”

方从哲也当即表示要辞职,说:“既然皇上都病成这样了,我一向身体也不好,也想回家休养休养。现在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身体才是真的,我也得好好保养。”

太监将大臣的反应传给了万历听。万历咳嗽着说:“他们不相信也没办法,随他们吧。不过谁辞职我都不会同意的,现在朝廷人员本来就少,再辞职,谁来干事?”

四月初五,皇后王氏病逝,宫中一片哀穆。当然,说一片哀穆也是不正确的,还有的人不哀穆,比如郑贵妃就很高兴,私下对人说:“死得好,死得及时,看来我做皇后有希望了。”有人将这话传到了万历耳边,万历只是摇了要头,无可奈何地说:“她就是这样,不注意场合,乱说话,迟早要出问题的。”

就在皇后死的第二天晚上,万历在半醒半梦之中,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那只消失多年的猫跟着皇后来到了自己身边。老猫和皇后坐在自己旁边,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万历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老猫和皇后只看着他笑。

万历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老猫这才“妙”地叫了一声。皇后就说:“皇上,老猫是说,怎么多年没见你了,你还是那么年轻。”

万历说:“胡扯,你看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还得了这么多的病,还年轻什么呀。”

皇后说:“你的心态还很年轻嘛。”

万历便摸摸自己的胡子,说:“倒也是。我觉得自己的心态还是比较年轻的。”又问老猫:“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过得怎么样?”

老猫又叫了一声。

这次万历听懂了。老猫是说:“还可以,就这样混着吧。”

万历说:“是呀,是呀,人生就是混,谁不在混呢?你看我,好歹还是个皇帝吧,不也一样的混?能混也是种水平啊。”

老猫赞同地叫了声。

万历又问:“这次不走了吧?”

老猫摇头。

万历奇怪地说:“还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老猫不说话。

还是皇后替它说:“皇上,这次它来,是准备带我一起走的。我们准备到海外去看看。这么多年了,一直呆在宫内,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趁现在空闲时间多些,到外面开开眼界去。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

万历奇怪了:“带你一起走?谁批准的?”

皇后和老猫都微笑着不说话。

万历有些生气:“不行,没有我的同意,你们谁都不许走!”

皇后说:“该走的时候,谁都拦不住的。”

万历厉声说:“我是皇上!我说不许走,就不许走!”

皇后和老猫没有说什么,转身往外走去。

万历大叫:“来人,把他们给拦住!”喊了半天,没有人理会。眼见皇后和老猫就要消失了,万历一急,汗水都出来了,一下从梦里醒来。眼前是昏黄的烛光和几个值班太监。

旁边的老太监走向前,小心地问:“皇上,您没事吧?”

万历挥了挥手:“没事。”

太监这时把早准备好的奏疏给万历,低声说:“皇上,方元辅他们说皇后不幸仙逝,甚是为您担心,想见见您的天颜,您看……”

万历擦着汗,想了想,说:“这些人,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就见见吧。”

太监又说:“皇上,他们还说现在辽东局势很紧张,女真在我们边境上不断挑起事端,我们虽然提出过好几次严正抗议,但都没有用,是不是要熊廷弼的立场再强硬一点?”

万历有些疲倦地点点头:“这事全权由熊廷弼处理,我就不多管了。”

太监抓紧这难得的时间,又说:“方元辅还有份奏章,希望皇上充实内阁成员。”

万历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这种小事……好办,等有空的时候……再说……”

太监又飞快地抽出另一份奏章:“皇上,还有是前次关于同意史继偕等人入阁的批复还没有下发,您看是不是抽空发一份?”

万历闭上了眼睛,嗯嗯啊啊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太监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万历发出了短促的呼噜声。太监小声地叫道:“皇上,皇上。”没有反应。

万历早又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