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又热闹起来了。有到处搜集情报,想对张居正痛打落水狗的;有私下串联,想把自己的亲信趁机提拔上来的;有攻击异己,争夺位子的。所有这一切,都借了张居正的名头进行。弹劾的、说明情况的、为自己辩护的、表白忠心的奏疏一时间像雪片般的飞来飞去,让万历忙得常常加班到深夜。万历就感叹,说:“没想到,这张居正死都死了,还把这朝廷搞得沸沸扬扬的。”
本来攻倒张居正到这个时候也差不多了,但兵科给事中孙玮又提出了所谓的辽王冤案,使对张居正的批斗又上了一个台阶:
当年辽王与张居正有私仇,辽王被穆宗废掉以后,躲在自己被软禁的院子里做哲学家,看老庄,吟些春花秋月的诗句。当时有个刑部的官员想敲辽王的竹杠没有成功,恼羞成怒之下,诬告辽王谋反。穆宗派刑部侍郎洪朝选前去调查。这洪朝选过于憨厚,回来后实事求是地对穆宗说,辽王没有谋反,只是在私生活上有些颓废,虚无主义的倾向太严重,没有点上进心。张居正知道后,对洪朝选很不满意,说:“这洪朝选,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谁敢肯定这辽王没有谋反的思想?很多人都是这样,表面作出看破红尘,要修道成仙的姿态,其实肚子里都巴不得升官发财。我看,这辽王肚子里是不是真的虚无主义还很难说。洪朝选是不是跟这辽王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啊?”
洪朝选听了张居正的话,非常生气,一张黑脸膛变得黑里透红,颤着身子对手下人说:“张大人说话怎么能够这样随意?你是元辅,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的!我跟辽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了?你可以去查嘛。我身子正,不怕影子歪!”
这话传到张居正的耳里,张居正哼了一声,说:“身子正也有影子歪的时候!”
张居正对洪朝选不满意的风声一出,朝廷上好多人都不再与洪朝选说话了,连几个要好的朋友见了他,都匆匆忙忙走开,假装没有看见。洪朝选一气之下,辞职回家去了。
但张居正还是怒气未销,授意福建巡抚劳堪罗织洪朝选的罪状。劳堪觉得这是张居正给他的一个机会,是对他的信任。在给心腹开会的时候,很激动、很兴奋地说:“这次查洪朝选的问题落到我们的头上,说明了张大人对我们的信任,也说明了张大人看得上我们。我们一定要不辜负张大人的重托,把张大人给我们的任务完成好,以此来表达我们对张大人信任的感谢。”
劳堪和手下的人到处收罗洪朝选的罪名。不过这洪朝选为人清廉,又对自己的子女管得很严,既无经济上的问题,又无生活作风上的把柄。劳堪没有办法,只好随便找了几个罪名上报朝廷。朝廷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他为了给张居正一个回复,就把洪朝选抓进了监狱。洪朝选脾气太犟,在监狱里大骂劳堪,说:“我也是朝廷的官员,你劳堪诬陷我,你等着,我非到皇上面前告你不可!”又说:“劳堪,你无耻!卑鄙!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
劳堪被他骂得火起,说:“我就无耻,就下流,就卑鄙了!你怎么样?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无耻!”下令将洪朝选饿三天,不给饭吃。洪朝选一连三天没有吃喝,又气又饿,脑溢血发作,死了。劳堪这人有些像黑社会的流氓,见洪朝选死了,不但不怕,还恶狠狠地说:“死了好,这种人,不知好歹,死一个算一个!”还不准人家殓尸,任尸体腐烂。
张居正死后,洪朝选之子向朝廷申诉。但当时劳堪已经当上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听到洪朝选的儿子告他,马上写信给冯保,请冯保帮忙处理此事。冯保处理的方式是这样的:将洪朝选之子打烂了屁股,革除职务,遣送回乡。
孙玮揭发这事,请万历给洪朝选的死平反。万历便将劳堪罢免了官职。
没想到的是,御史羊可立上书,无中生有地说张居正霸占了辽王府第田宅,要皇上明察。辽王的家属此时正想找机会重新出头,见有人为自己说话,马上跳了出来,写了一份《大奸巨恶丛计陷害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说辽王是被张居正冤枉的,而且特别强调,说“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
万历本来对辽王不辽王的根本不感兴趣。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了,关自己屁事。不过,一看到辽王家属说金银财宝都被张居正拿去了,这才真正有些生气,说:“这狗娘养的张居正,你什么好东西都拿去了,家产比我这个皇帝还多,这叫什么话!”马上下圣旨,要求将张居正的所有家产都没收归公,田宅等不动产变卖成钱,压解回京。
这一决定,意味着张居正彻底从至高无上的地跌落下来,陷入万丈深渊。
被万历派去抄家的刑部侍郎丘舜本就与张居正有仇,皇上的圣旨一下来,马上哈哈大笑,说:“张居正啊张居正,你也有今天!”还没到达荆州,就命令地方官到张家登记人口。地方官的态度又不好,到张居正府上就恶狠狠地骂人,摔东西,打小鸡小狗,吓得一些老人和孩子躲到了偏房之中,还来不及退出,就被封在了里面。这些人在里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没过几天,就活生生饿死了十多人。
张居正夫人见到这副情景,哭着叫道:“居正啊居正啊,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你活着时做牛做马的为人家卖命,死了,人家连一处栖身之处都不给我们啊!老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但抄家的结果与万历想象的相去甚远。这张居正虽然在其他方面可能不怎么样,但不贪财,比起冯保来,简直就是清廉无比。地方官一共查到的金银不过就十多万两。万历很不满意,觉得不可能这么少,说:“难道就这么一点吗?我看不止。”
丘舜得到万历这句话,马上对张居正的家属严刑拷打,硬要他们说出把财产到底藏在哪儿了。丘舜威胁说:“你们是知道的,没有个满意的答复,皇上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早一点交代出来,少受一点苦,否则到后面别说是你们,连你们的妈都要抓起来审问。”张居正的三儿子受不了拷问,只好屈打成招,说他们向曾省吾、王篆、傅作舟、高志进等人转移过财产,加起来有三十万两。丘舜踢了他屁股一脚,说:“你他妈干吗不早说!”
而张居正长子却没有三子这样聪明,又不会说谎,又没法回答,被拷打得很厉害,痛苦不堪,在一个晚上上吊自杀了。临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可以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自己父亲和自己是无愧于皇上的,又在信的结尾骂道:“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张居正长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传到京城,大臣们都有些吃惊,虽然都知道张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被搞到这个地步,倒是没有想到,开始觉得这作法有些过头了,又担心这样的风气以后继续下去,万一哪天自己倒霉了,不是更惨?就开始在下面嘀嘀咕咕,想规劝一下皇上。辅臣申时行这时也有些害怕,私下找朋友聊天,说:“没想到皇上搞人搞得这么厉害,这张居正还是他的老师,他都这样,以后要是我们得罪他了,不是更可怕?”
朋友说:“是呀。我看,你还是劝劝皇上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别太过分了,也算是给我们自己留一条后路。”
申时行点头:“是,不从别的角度出发,从自己以后的出路考虑也要劝劝他了。”
于是申时行向万历提到这事时,很委婉地说:“皇上,这张居正专横霸道,不知好歹,您对他这么好,他还辜负您的期望,实在是该死。大家这几天都在说,皇上处理张居正处理得好,皇上您英明无比,国家大有希望。不过嘛,这张居正也死了,您也抄了他的家了,法律的尊严也得以维护了,大家的怒气也出了,但张居正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是实岁,不是夸张--缺衣少食,子孙嘛也相继死亡,没有赡养的人,虽说也是活该,但皇上您心地一向善良,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您看,是不是……在处理上,张居正的家属跟张居正本身还是分别对待妥当一点……”
万历想了想,点头说:“既然你这么说,我看可以考虑。就还给他们一座旧房子,拨给十顷田作为供养老人用吧。”
申时行磕头说:“皇上英明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将张居正的家产盘点清楚,万历对张居正的案子下了结论,说: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着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不过,到了天启二年,万历的后代熹宗又给张居正平了反,还予礼葬,张家的财产又全部归还;到崇祯三年,这个大明王朝的倒霉鬼还给张居正的后人官萌和诰命,还“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搞得很多搞历史研究的朋友很不高兴,觉得他们对历史太不够尊重,都说:“这些皇帝搞什么鬼?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还有没有原则性?拿历史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