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古书里的弱水,竟是骗了我们: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交手几回。渐知道“子曰诗云”似乎无用于是乎要维新。
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
可惜维新单是皮毛,关门也不过一梦。外国的新事理,却愈来愈多,愈优胜,“子曰诗云”也愈挤愈苦,愈看愈无用。于是从那两样旧称呼以外,别想了一样新号:“西哲”,或日“西儒”。
他们的称号虽然新了,我们的意见却照旧。因为“西哲”的本领虽然要学,“子曰诗云”也更要昌明。换几句话,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一言以蔽之:前几年谓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几年谓之“因时制宜,折衷至当”。
其实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即使一头牛,连生命都牺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何况一个人,先须自己活着,又要驮了前辈先生活着;活着的时候,又须恭听前辈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呢?
社会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赛会这一日抬一回神舆。不知那些学“声光化电”的“新进英贤”,能否驮着山野隐逸,海滨遗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卜生盖以为不能,以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说:“All or nothing!”
(发表于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6卷2号,后收入《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