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重访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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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内容与形式的关系(2)

黑格尔指出:“没有无形式的内容,一如没有无形式的质料,内容之所以为内容即由于它包含有成熟的形式在内。”这样,这两个范畴本身就是互为存在的前提,文学作品就是具有形式的内容。从这观点看,布鲁克斯的“意释误说”论是对的,我们不能把诗的内容从形式中抽出来写个散文的“大意”就算解决了内容问题。维姆萨特的比喻很有趣,他说诗就像2或π,用有理数怎样也写不清楚。不过散文文学作品也同样不能意释,托尔斯泰就说过:“如果我要用文字来说明我在小说里表达的是什么,我就得重写一部小说。”

但黑格尔更进一步指出内容形式这对矛盾物还互相转化:“内容非它,即形式回转到内容;形式非它,即内容回转到形式。”这可以与新批评派下列论述相印证:“形式不是盛装内容的容器,不是一个匣子,形式不仅包含内容,而是组织它,塑造它,决定它的意义。”这样,形式因素就可转化为内容因素,反之亦然。

例如燕卜荪评述薛德尼(Philip Sydney,1554—1586)一首六行体诗,每节行尾词重复。他指出这行尾重复的词就是全诗不断强调的主旨,形式因素成了诗的内容性因素。韦莱克也指出:小说中的事件照例说是内容,但安排成情节它又成了形式。瑞恰慈也认为节奏、词汇、比喻等组织形式的因素都是“总体意义”的一部分。

内容与形式的同一,组成了文学作品这个复合的整体。维姆萨特下面这段话可代表新批评在这问题上取得的认识:“形式拥抱信息,组织成一个更深沉、更有实质性的整体,抽象的信息不再存在,孤立的装饰物也不再存在。”这个理解是正确的。

但值得注意的是,新批评派只是在个别问题上赞同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旦深入下去,他们就拒绝跟黑格尔走到底。例如黑格尔认为:“美可以下这样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因此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感性是为表现理念服务的。这与新批评派的基本立场完全相悖。在这里,新批评与黑格尔分手,走向形式自足论。

(第四节) 唯美主义的有机论——唯形式论

所谓自足论(anatomy)就是说艺术并不反映客观世界甚至经验世界,而是为自己而存在。显然,内容不可能完全自在自足,只有形式可以变成自足的,因此艺术自足论必然是唯形式论。不管新批评派如何否认,他们在形式内容关系问题上常与唯美主义一致。兰色姆不同意“有机论”,但他的“本体论”的前一半就与这种自足论式的有机论重合。

唯美主义本身缺乏一个一致的理论立场,兰色姆说的“坡式有机论”只是把坡谥为唯美主义圣人的各种文论家一些散乱的观点。理论史家大致上分辨出唯美主义者有三种走向自足论的路子,每一条新批评都试过。

第一种很简单:内容比起形式来,其重要性几乎等于零。唯美主义者这种言论举不胜举。兰色姆至少还承认“构架”有点次要的作用,艾略特说得很干脆:“诗的‘意义’的主要用途……可能是满足读者的一种习惯,把他的注意力转开去,使他安静,这时诗就可以对他发生作用,就像故事中的窃贼总是备着一片好肉对付看家狗。”以前古典主义者把形式看作是理性内容的装饰品,而艾略特反过来认为内容是形式的“糖衣”。

罗伯特·潘·沃伦认为艾略特的“小偷”说太过分,但是兰色姆对艾略特的比喻极为赞赏,而且还从中推论出他独特的看法。他说:“有意思的是,他(艾略特)把诗人比作小偷,诗人用逻辑的议论安抚社会的监察(public censor),就像小偷用肉对付看家狗;诗人此后的工作也像小偷:在暗地里偷偷干,比在光天化日下干来得好。这样,忠实的看家狗可以相信小偷除了肉没带其他工具,社会监察也可以自得地相信诗人除了这些议论外没有其他意图。”而对于懂行的新批评家来说,“不能意释的文本,其中的逻辑我们能本能地迅速地抓到,但文本是逻辑上透明的(Logically transparent)。”也就是说:诗没有逻辑。

因此,在新批评派看来,内容是骗人的,是对付拘泥于旧习俗的公众的障眼法,作为内容主干的逻辑是透明的,以便让读者看到肌质,看到形式,也就是看到诗的“本体性存在”。

艾略特还把这原则运用到批评实践上。他在评论庞德时说:“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所说的不太感兴趣,只对他说的方式感兴趣。这并不是说他言之无物,因为言之无物的方式不会使人感兴趣。斯温朋(Algernon Swinburne,1837—1909:英国后期浪漫主义著名诗人,其作品音韵技巧达到圆熟甜腻的程度,但内容空虚)的形式叫人不感兴趣,因为他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你总得用你的词语说出点意思,不然你的词帮不了你什么忙。”

因此,艾略特的“小偷”理论承认内容和形式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内容之重要性极低,但还是无此不行。至于内容与形式之间则没有必要有任何关系——你可以对庞德诗作的内容不感兴趣,只欣赏其形式。这实际上又成了内容形式二元论,无怪乎兰色姆虽然常常与艾略特意见相左,但对艾略特这个小偷论却至为欣赏,而新批评派其他人却对此不满。大部分新批评派希望采取一种内容与形式有一定关系的理论立场。

第二种:唯美主义有口号曰:“内容从形式中产生。”形式万能,内容是形式的派生物。王尔德说:“我把艺术看作最高实在,把生活看作仅仅是虚构。”这种说法直到二十世纪应者还不少,新托马斯主义者雅克·马里坦就说:“没有荷马,特洛伊战争还剩什么?”

新批评派的说法比他们都更高明,他们坚持说生活是混乱的,“形式赋予生活以秩序”。艾略特认为世界是混乱的,无秩序的,“艺术的功用就是在日常生活上强加一个秩序,从而诱导出一种现实的秩序感”。

布拉克墨尔说波德莱尔的诗“给予混乱的,失去根基的,被折磨的生活以秩序”。布鲁克斯和沃伦也说:“关键在于人是创造形式的动物……人创造形式用来把握世界。”这样形式就成了先验存在,不仅先于内容,而且先于作品,甚至先于作者本人。形式成了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上的秩序。

比新批评更加“新批评”的后期新批评派,把对形式的热衷变成了形式拜物教。马克·肖勒(Mark Schorer)1948年的论文《技巧即发现》把这种形式拜物教推到极端,他声称:“技巧使艺术材料客观化,因此只有技巧能给予材料以价值。”他把形式定义为“达到了目的的内容”(the achieved content),因此批评家的任务只是讨论形式,讨论作为艺术作品的艺术作品,“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作为批评家在说话。

走向极端的“纯形式主义”干脆否认有内容这回事,作品中只存在形式。这最典型地表现在所谓“音乐论”中。早期唯美主义者(如戈蒂埃、拉斐尔前派等)认为诗应追求造型艺术的效果,坡开始提出诗应以音乐为模仿对象,因为在音乐中,灵魂“几乎创造了最高的美”。此后佩特、马拉美、瓦雷里等许多人一再重复这论点,他们认为音乐可以抛开现实,没有内容,光靠形式构成作品,内容已经不存在,只有一种神秘的精神在推动作品。因此,达到音乐境界的诗,就不必再有内容。“音乐论”也被新批评派某些人接过来,例如伯克、兰色姆、布拉克墨尔等。

“音乐化”当然只是一种比喻,英国美学家罗杰·弗赖(RogerFry)和克莱夫·倍尔提出所谓“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理论,认为与具体视觉经验无关的线条和颜色的组合也能具有意义,以此为“纯形式”的抽象主义造型艺术辩护。兰色姆也提出“任何诗在形式上都有抽象艺术成分”。

应当指出,这种纯形式主义(Pure formalism)实际上是与新批评理论对立的。布鲁克斯就认为哪怕是纯粹的几何线条也让我们想起自然世界,例如圆使人想起太阳。如果在美术上都不可能有纯形式,文学里就更不可能存在,除非是纯声音无意义的“纯诗”。他指出所有这些纯形式主义,实际上源自康德的先验论(a priorism),但尽管某些新批评派在某些时候反对“纯形式主义”,他们在理论上转不过圈子来时还是会落到这理论陷阱中。布拉克墨尔关于象征超越文字意义的“姿势论”即是一例(见六章五节)。马克·肖勒认为济慈的名言“想象作为美的即真”,就已经把内容完全视作形式。而新批评派一再引用叶芝的著名诗句:

哦随乐摇摆的身子,哦明亮的眼睛,

我们怎能把舞者与舞蹈区分?

这样,复杂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干脆的解决,内容完全消失于形式之中。

我们在此无法讨论音乐,尤其是无标题音乐,是否真的无内容,我们在上文中已指出这只是一个比喻。我们只消指出这种“音乐论——纯形式论”,正是新批评派所激烈反对的“纯诗论”的一种最极端形式(见下面三章一节),它是与新批评派理论的其他部分无法调和的。在此,新批评派是咬了自己的舌头。

实在无法自圆其说时,新批评派经常采用一种折中态度,说他们的重视形式只是“纠偏”。例如兰色姆就说文学批评谈道德(内容)是必要的,但也比较容易做到,“而困难的、必须的、紧迫的,是艺术形式批评”;布鲁克斯也认为着眼于内容的批评方法已过了头,现在不妨回过来看诗的形式;退特认为不可能有全面的批评或“总体批评”(totalcriticism),既然批评无法说出全部真理,那么能够把注意力引向那些被忘却的,未被意识的方面就是有成果的批评。用这种方法逃避理论问题当然容易,但“有机论”也就无从谈起了。

(第五节) 内容形式关系之分析

新批评派没有发现他们自己在三种不同的有机论之间滑来滑去。但是他们感觉到自足论与他们的理论的无法相容。韦莱克就发觉自足论与“诗歌真理”说之间实在难以调和,因此他主张干脆放弃“有机论”这个术语。

我们上面已经看到有机论在西方文论史上意义已变得相当杂乱。结构主义者几乎没用过有机论这词,实际上是最极端的有机论者。但由于他们拒绝讨论本体论或诗歌真理问题,所以对他们来说虽然不存在新批评所面临的那种理论混乱,却也缺乏对形式与内容关系的切实的研究。

在内容与形式关系上,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它们是两个不同的范畴。用福楼拜的说法,内容之于形式就如灵魂之于肉体,虽然缺一不可但终究是两件本质上不同的东西。

但承认它们是两个范畴,不等于说他们是可分割的。这是大部分新批评派,甚至唯美主义者都有的正确看法,这也正是兰色姆、温特斯等人的两元论错误之处。

在内容和形式关系中究竟谁决定谁,这对习惯于在理论上搞折中主义的新批评派来说是最困难的问题。布鲁克斯在被逼得情急时曾强词夺理地说,一定要问形式内容何者为主就是认为两者可区分,这样一个批评家就会落到不做形式主义者就做道德论者的荒谬境地。这种说法当然在逻辑上就讲不通。我们在第一章就指出新批评搞的是一种平行主义本体论,既然平行,就谈不上何者为主。如果承认反映论,就必须承认内容在与形式的关系中起主导作用。

但同时我们也应看到问题的另一面,黑格尔为了抬高他的“理念”的地位,在这里也丢掉了辩证法,他说:“感性的客观的因素在美里并不保留它的独立自在性,而是要把它的存在的直接性取消掉(或否定掉),因为在美里,这种感性存在只看作概念的客观存在与客体性相关。”在这里,形式的被决定地位被绝对化到自身消失的程度。

但内容与形式只是文学作品中各种矛盾因素中的一对,当我们更全面地整理了新批评派对作品辩证结构的见解后,再来回顾这个问题,恐怕可以看得更清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