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邢澍诗文笺疏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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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邢澍的学术成就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影响》中说:“乾嘉间考证学,可以说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结晶。”(《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邢澍深受乾嘉考据学风熏染,其文集的学术成就也主要表现在考据方面,讲求朴实,注重文献资料的对比、考订,他对古籍的考辨往往能正本清源,多有不刊之论。现仅就文集举例数篇,以见其学术风貌。

《桓水考》一文,订正了自汉至清关于桓水的种种误解。《禹贡》云:“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潜即嘉陵江,河即黄河,渭即渭河,沔指汉水上游,但桓究竟是河水名还是地名,是哪条河,众说不一,疑窦丛生。伪孔安国《传》、马融认为是水,郑玄、郦道元却认为是陇坂,而非河流。班《志》、《水经》承认是河,但却错误地认为其流入南海。苏轼引《前汉书》认为桓水流入四川,却又不知是宋代的什么河。到南宋薛季宣又生别解,认为桓水发源于西倾山,向北流入了黄河。薛氏不知流入黄河者为洮水,而非桓水。明代学者何景明、曹学佺及《乾隆甘肃通志》皆相率讹传。清代胡渭《禹贡锥指》、顾祖禹《方舆纪要》基本指明了桓水流经之地,但又错误地认为桓水流经洮州(今临潭县),更不知古桓水乃清代白龙江。邢澍家居阶州,他通过对先前史料的仔细推敲和亲身勘察,“求之目验而信,证之经文而合”,考订古桓水即清嘉陵江支流白龙江。钱大昕、洪亮吉、张廷济都大加称赞。孙星衍称其“西倾目验地图真”,以表彰佺山先生的考订结果。

浙江长兴县三邪冈有东晋太傅谢安之墓,人们代代相传以为衣冠冢。邢澍出宰长兴县,耳有所闻,深表疑惑。他翻检《南史·叔陵传》:太建十一年(579年)叔陵生母卒,叔陵发掘谢安墓,弃去棺柩,埋葬其母。十四年叔陵因谋乱伏法,诏令毁其母坟庙,归还谢氏之茔。后谢安裔孙谢夷吾任长城(长兴)令,将谢安自建康梅山迁葬于三鸦冈。又据北宋湖州知府胡宿《乞为太傅谢安置守冢禁樵采表》:“公初葬建康之梅山,为陈始兴王叔陵发其冢,裔孙夷吾为长城令,徙于县南三鸦冈。”邢澍于嘉庆三年(1798年)春,与友人舟行三十里,步行五里到三鸦冈访寻谢安墓,墓地约十余亩,墓高危岿然,四周松柏苍翠,相环拱围。离墓半里,有丛祠,破败不堪,询问守墓人,方知当地村民一直祭享不绝。邢澍遂撰《长兴谢文靖公墓考》,以雄辩的事实考订三鸦冈实乃谢安墓茔,并非衣冠冢,在江南学者中引起了很大反响,钱大昕、阮元、秦瀛、张廷济、吴兰庭等人皆赋诗称颂。

《两汉希姓录序》是邢澍在姓氏学研究方面唯一留传下来的文字。他曾感慨两汉族系之紊乱,后世又矜尚门第,各据其谱所陈附会攀缘。邢澍博览诸编,考核阙如,执所由来,并延请钱大昕帮其检校,撰成《两汉希姓录序》6卷。《序》文“发明了考族辨氏之典,所关甚大,实开张澍《姓氏五书》之先”,对历代的姓氏书籍进行了审慎精当的评述。邢澍云:应劭《风俗通》中《姓氏》一篇,虽详于掌故,然多牵合,如尸出于封尸,阙出于阙党,於陵出于仲子,投壶出于晋卿。王符《潜夫论》略约而不详,林宝《元和姓纂》援引多讹谬,宋人著作昧于古义声音假借之故,穿凿附会,时有所失。他利用自己收集的金石碑刻考辨姓氏族系,详推支派,多出前人之上。他依据《祝睦碑》、《柳敏碑》、《张迁碑》、《凉州刺史魏君碑阴》、《北海相景君碑阴》、《刘宽碑阴》、《童子逢盛碑阴》等碑石考订出祝氏既祖祝融,又祖祝聃;相里既祖里克,又祖东里;柳氏既祖柳宿,又祖柳惠;张纸既祖星,又出张仲。诸葛、詹葛,库成、古成,申屠、信都等系方音之转;公百、公伯,中长、仲长,新垣、辛垣,公綦、公箕等系古字通假,虽字形不同,实属同一姓氏。可参看前文卷3《两汉希姓录序》笺疏。

唐天宝年间进士、翰林学士李翰著有《蒙求》一书共3卷,采摭经传故实,隶以韵语。邢澍发现《全唐诗》将李翰误作唐末五代人李瀚,或别本作李澣,且金三俊《蒙求补注》引《挥麈后录》,称李为“晋内相,后仕契丹通显”云云。邢澍据新旧《唐书》李华等人传文、 元好问《遗山集·十七史蒙求》和《宋史·李涛传》予以订正,认为作《蒙求》者中唐时期李翰,非后晋之李瀚。在《跋资暇录》一文中,订正了晁公武《读书志》和后儒著作将该书作者李匡文当成了李匡的错误。《资暇录》,《新唐书·艺文志》子部小说类作《资暇》,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0杂家类作《暇资集》,皆作李匡文。《资暇录》曰:“余宗人翰作《蒙求》。”若果如《全唐诗》、《挥麈后录》所云《蒙求》为五代人所著,《资暇录》所记将何以解释?邢澍《跋李翰蒙求》《又跋李翰蒙求》《跋资暇录》三篇札记各有所重,又互相参备,考证往往一针见血。

唐以前有古书《刘子》,杂论治国修身之道,《隋书·经籍志》有著录,而且《刘子》中《九流》一篇与《隋志》子部所论绪言相同。南北混一之际,此书偶佚,但至唐复出。或认为汉刘歆撰,或认为南朝刘孝标撰,或认为唐贞观之后伪撰。袁孝政《刘子序》认为作者是刘昼孔昭,王应麟《玉海》亦从这。然《北史·刘昼传》称昼“缉缀辞藻,言甚古拙”,魏收、徐陵、庾信等曾讥笑刘昼不善诗赋,没有才气。《新唐书·艺文志》不加辨析,错误地认为《刘子》系刘勰所作,非刘昼所能为。明代程荣、何镗更是荒唐,竟将《新论》错成了《刘子》。邢澍正本清源,在《复孙渊如观察论刘子书》一文中加以辨订。他根据《隋书·经籍志注》,又从作品的语言风格、思想情趣、艺术特色等方面对《刘子》和《文心雕龙》进行了比较研究,他发现两书“体格既异,宗旨亦殊”,显然出自两人之手。相反,《刘子》的思想内容、语言风格和《北史·刘昼传》“言甚古拙”的特色如出一辙,从而恢复了刘昼对《刘子》的著作权。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称邢文“足以订《四库提要》之误”。王重民、王利器、郭晋稀、杨明照、荣新江、陈应鸾诸先生皆认为作者为刘昼。参见前卷3《复孙渊如观察论刘子书》笺疏。

邢澍曾拟撰《晋书辨惑》,“将取其虚妄者一一祛之”,但不知何故,《辨惑》一书未能成就,只留下《跋晋书束皙传》一文。邢澍以精辟的论述驳斥了《束皙传》采辑沈约等人的无稽之谈。《传》云:“晋武帝尝问挚虞三日曲水之义,虞对曰:‘汉章帝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至三日俱亡。村人以为怪,乃招携之水滨洗祓,遂因水以泛觞,其义起此。’帝曰:‘必如所谈,便非好事。’皙进曰:‘虞小生,不足以知,臣请言之。昔周公成洛邑。因水流以泛酒,故《逸诗》云:羽觞随波。’”此传言缘于吴均《续齐谐记》,《晋书》毫不分辨,全部采录。邢澍因枝寻根,酌流求源,从四个方面对《束晳传》中的浮泛夸饰予以辩难。其一:三月三日亡女之一事,乃郭虞,而非徐肇,周处《风土记》和《宋书》、《齐书》、两《礼志》皆有载录。姓名颠倒,当为一也。其二:周公成洛邑、秦王置酒河曲之事,不仅《汉书·礼乐志》和《续汉书》之《礼仪志》及刘昭补注没有言及,就是《宋书》、《齐书》也未记述。可见其说毫无根据。其三:六朝文士的作品,极尽夸艳斗丽之能事,无事不征,无事不采。即使如此,《文选》、《艺文类聚》、《初学记》等所录萧梁以前的诗文无一采用束皙之说者。可见前代文人并未听闻。其四:祓禊之典,实际始于《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以及韩诗所说《溱洧篇》和蔡邕听说《论语》“浴沂”。束皙为一代硕儒,岂能舍实据而采虚诞乎?《传》假言托词,随意杜撰,不足为信。

《文集》中的其他文章如《跋古文苑》《和惠畴诗稿序》《武阶备志序》《与张叔未书》等,文字虽短,但就一事一物的考辨都精深透辟,实事求是,反映了邢澍深厚的考辨功底和乾嘉学派的治学风格,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信息。

邢澍的学术思想散见于《文集》中,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讲究理论和实践相结合。邢澍认为做学问,尤其是考据之学,不仅要阅读文字材料,而且要亲自勘察考询。他在《武阶备志序》中曰:“舆地之学,非多阅古今书不能也,阅书多矣,非身履其地,参互考验仍不能也。”他在考订《禹贡》桓水时,曾住在老家阶州,亲身考察白龙江,“于此询究有年”。考订谢安墓时,偕友人舟行三十五里,步行五里至墓地探看,并询问守祠之人。他在长兴帮助吴云逵修纂《武阶备志》时,要求吴氏返回家乡,“登涉山川,博询故老。访钟楼于古寺,拓碑碣于荒祠”。他“求之目验而信,证之经文而合”的学术思想是和乾嘉学派注重实证的学术方法相通的。第二,强调博览群书,虚怀若谷。邢澍的学术风格属浙西派,以钱大昕等人为代表,讲究博赡群书,收藏书籍。邢澍在谈到治学之道时曾说:“学问之道,博与通相资,而固与陋相踵。”博即博学,也就是说要有渊博的学问。通即通达,也就是虚怀若谷,眼界开阔。邢澍嗜学,家有藏书三万余卷,“多有藏书家所无者”。为避免固陋偏见,取人之长,补己之短,邢澍每成一文一书必求教于他人。在给孙渊如的一封信中曾写到,“惜不得日侍左右,尽质所疑”,情恳意切,俨然是一位谦恭的学生。他不仅对年长的学者章学诚、钱大昕、钱大昭等非常尊敬,常常请教,而且还请教自己同辈学者,甚至不耻下问,请教自己的学生张廷济。他曾寄诗数首,求廷济品评。他说:“拙诗数首奉赠,风尘息相之后,偶然拈毫,不识有当风雅否?乞正之。”虽然是谦虚之辞,但反映了邢澍力戒闭门造车,以致固陋,而力求开阔思想境界的治学风格。

邢澍《文集》的学术思想及治学精神对陇右学子影响深远。近人邵力子1938 年曾撰文曰:“今读其《文集》,订文史者,俱见湛深独到之思;考舆地者,率有创获不刊之论,在乾嘉诸贤中,不愧为卓然大家。”(《守雅堂稿辑存》校点本附录一《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