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代女性形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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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弱妇——唐诗中柔弱哀愁的“兔丝”与“女萝”(1)

柳、兔丝、女萝、狐狸等是自然界中的植物和动物,是与女性有密切关系的意象。从花卉草木的意象联系到对女性人格的比德,它们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向人们传递着多层次的性别文化信息,有着丰富的内蕴。杨艳梅在《漫议宋人词笔下的柳意想》一文指出:柳作为宋人词笔下习见的一种意象,涵蕴着十分丰富的意趣,“柳作为饱含文化信息的情感符号,在宋人词笔下,既可以成为怀乡情思的代名词,也可以作为相思****的信使与衬托,表现出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楚楚深衷,更可以成为女性身材和命运的比喻及象征,传达出词人的追慕和同情”杨艳梅《漫议宋人词笔下的柳意想》,《松辽学刊》(人文社科版),2001年2期。。和柳一样,兔丝、女萝也是古代诗歌中常见的植物意象,很早就成为文人咏颂的对象。相关咏作始见于《诗经》,盛于魏晋隋唐。汉晋时期,随着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它们日益成为人们自主抒情的对象,并与妇女生活密切相连。隋唐时期,相关咏作大量出现,诗歌中“兔丝”和“女萝”柔弱、依附、哀愁,显现了男尊女卑社会中女性身份的基本特征,蕴含了极其丰富的性别文化内涵。随着古代性别制度在文学领域影响的加深,它们逐渐成为现实生活中柔弱无助的良家妇女的象征。唐代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盛世,以宫廷女性参政活跃而著称,但一般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依然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地位低下。敏感热情的诗人们在诗作中以缠绕依附的“兔丝”和悬垂依挂的“女萝”比拟以夫为“天”的妇女,哀叹她们漂泊无依、朝夕难保的人生命运,写尽了她们的“弱”“哀”“愁”“怨”。

第一课兔丝、女萝与女人

兔丝和女萝,这是两种广泛分布在各地的自然植物。兔丝又称菟丝,是常见的寄生草本植物,寄生在杨、柳、榆、豆类和茶树等植物上,自身根、叶退化,完全靠吸收其他植物体的营养生存。兔丝在每年的春夏季开出大量黄色或白色的花,种子散落在土中,越冬后在第二年夏季发芽。它藤丝状的细丝伸出地面飘摇,黄白色的丝茎遇到被寄生的植物时,便缠绕而上,同时不断分枝,直到布满被缠的整个植物,并完全靠依附物的营养为生。兔丝有很多的别名,如豆寄生、无根草、无娘藤、黄山丝、老鸦丝、黄丝藤等。女萝,又称为松萝、树挂、松上寄生等,呈丝状,生于松树等其他树木上或者高山沟谷的岩壁上,呈悬垂状向下生长。女萝具有清热解毒,止咳化痰之药效。

远古神话传说中,兔丝被视为美丽帝女的魂魄所化的仙草,与仙境中的瑶草、瑶姬有渊源关系。《山海经》卷五曰:“姑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草(瑶草)是传说中的香草,是神女瑶姬死后所变成,草形如菟丘。根据《尔雅》的解释,菟丘即是兔丝。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二》的说法又有所不同:“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谓天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水经注》认为帝女化为的仙草是灵芝。

瑶姬所化之草究竟是兔丝,还是灵芝?从“服之媚于人”的记载看,我们认为应是兔丝。兔丝是古代人常用的补肝肾、益精髓的中药。它始见于《神农本草经》,曰:(兔丝)味辛平,主续绝伤,补不足,益气力,肥健。汁,去面黑干,久服明目轻身延年。从古人对此植物的描述来看,它具有两个方面的特效:一是补不足、益气力,可以明目、轻身、延年;兔丝子的汁还有美容效果,涂在女子的脸上,可以消除脸部的斑点。这些效用已经为现代中医学所证明。所以,《山海经》中有美容特效的草应该是兔丝。

除了作为治病的药物外,兔丝也作为古代炼丹的原料,晋·葛洪《抱朴子·内篇·金丹》曰:(立成丹)又可以和菟丝,菟丝是初生之根,其形似菟,掘取克其血。以和此丹。服之立变化,任意所作也。

关于兔丝与女萝是否为同一种植物,众说纷纭。在现代植物学中,兔丝和女萝的分类是十分清晰的,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门科,兔丝属于旋花科菟丝子属植物,女萝(即松萝)属地衣门。但是在古代,兔丝、女萝和松萝三者的关系却有多种说法,主要有以下三种:(一)女萝、兔丝和松萝为名称不同的同一种植物,《尔雅》云:“唐蒙,女萝。女萝,菟丝。”(二)女萝和兔丝为同一种植物,松萝为另一种植物。如陆玑就将兔丝和女萝归于一种植物,而认为松萝是另一种寄生在松树上的青色植物,《陆氏诗疏广要》:“女萝,今兔丝,蔓连草上生,黄赤如金,今合药,兔丝子是也,非松萝,松萝自蔓松上生枝正青,舆兔丝殊异。”[吴]陆玑《陆氏诗疏广要》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他认为女萝和兔丝之所以名称不同,是因为依附的植物不同,兔丝依附于草上,而女萝依附在松木上。(三)将女萝和松萝归为一种植物,兔丝为另一种植物。罗原页《尔雅翼》指出兔丝和女萝的颜色形状皆不同,兔丝是黄赤色,女萝是青色的,女萝有时会寄生在兔丝上面,形成两种植物相互纠缠在一起的景观。因此,古人喜好以兔丝女萝拟喻人类夫妇间的情感,如唐·乔知之的《和李侍郎古意》就以兔丝女萝比拟恩爱夫妻:“自矜夫婿胜王昌,三十曾作侍中郎。一从流落戍渔阳,怀哉万恨结中肠。南山幂幂兔丝花,北陵青青女萝树。由来花叶同一根,今日枝条分两处。”《全唐诗》卷81。从古代相关咏作来看,古人眼中的兔丝和女萝显然是有区别的。但是,对于女萝、兔丝和松萝三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人们的看法不一致。

兔丝和女萝成为女性的文化象征和它们的生物特性是分不开的。兔丝和女萝是两种不同的植物,生存特性是柔弱和依附,这一点很早就引起人们的注意。《抱朴子·内篇》说:“水竭则鱼死,伐木而寄生枯,芟草而兔丝萎。”《抱朴子》卷3。《博物志》也说:“女萝寄生兔丝,兔丝寄生木上,生根不著地。”《博物志校证》卷4。在古人眼中,它们不仅是依附生存,而且柔弱易凋,生命极为脆弱。晋人在诗歌中曾这样描述女萝的纤弱之状:“绵绵女萝。施于松标。禀泽洪干。晞阳丰条。根浅难固。茎弱易彫。操彼纤质。承此冲飙。”卢谌《赠刘琨诗》,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12。

汉唐以来,柔弱依存的兔丝和女萝在文学作品中逐步成为女性的象征,文人们在诗歌创作中多以兔丝女萝比拟男尊女卑社会中卑弱的女人。兔丝女萝与女人联系在一起与它们自身的生物条件有密切关系,其柔弱、易凋、寄生等特性与父权制下女人的身份特征是一致的。中国古代礼制对女性的基本要求是“柔弱”,要求她们如弱茑般依附于父权制的家庭。《白虎通·三纲六纪》曰:“夫妇者,何谓也?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白虎通疏证》卷8。礼教的早期高度发展和农业社会的分散性使血缘家庭和国家权力在社会生活中发挥极大的强制作用,中国在西周时候已经开始形成了对妇女生活和行为的基本准则与要求,以后历代对女性的束缚日趋严格。汉代班昭在著名的女教著作《女诫》中将妇女立身的第一要义定为“卑弱”,要求女子做到“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后汉书》卷84。。宗法血缘家族剥夺女性个体的独立意识和独立生存空间,使她们遭受阶级和性别双重压迫,丧失了独立的主体意识,依赖于他人,如女萝依附松树,浮萍依附绿水一样寄生。汉代开始,咏颂兔丝女萝的诗歌就与女性联系在一起,隋唐时期更是频繁地用来拟喻哀愁的弱女人,并逐步上升为女性人格的文化象征。

第二课汉晋咏作:写形拟似到拟人化

作为自然界分布极为广泛的植物,兔丝、女萝很早就进入了诗人的视野。魏晋以来,相关的咏作由写形到述怀,它们逐步成为柔弱女人的象征。先秦时期,人们已经在诗歌中描述女萝的自然形态以及它与松柏的依存关系,《毛诗·小雅》颂道:“茑与女萝,施于松柏。”著名的南国诗人屈原也在《楚辞·九歌》中咏颂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汉代开始,咏作发生了一些变化,文人们一方面继续在诗歌中描绘它们在山野间蔓生的自然形态,如:“田中菟丝。何尝可络。道边燕麦。何尝可获。”《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10。另一方面,开始用自然界柔弱缠绕的兔丝女萝拟喻男女之间的情感,如《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12。又如《古绝句四首》曰:“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庆不相忘。”《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12。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经济的发展,个人的生活和情感得到重视,兔丝和女萝日益成为文人自主抒情的意想,相关咏作大量出现,文学表现形式日趋丰富。这一时期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以女萝、兔丝为题,描述兔丝女萝的自然形态谢眺的《咏兔丝诗》描绘了兔丝在田野舒卷自如、丝絮烂漫的景象:“轻丝既难理,细缕竟无织,烂熳已万条,连绵复一色,安根不可知,萦心终不测。所贵能卷舒,伊用篷生直。”《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齐诗卷4。梁沈约《咏鹿葱诗》也称:“野马不任骑,兔丝不任织。既非中野花,无堪麕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7。王融的《咏女萝诗》则专门描述黄绿色的女萝蔓延松枝的景象:“冪女萝草,蔓衍旁松枝。含烟黄且绿,因风卷复垂。”

(二)以兔丝、女萝喻情侣,抒发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情意

江淹的《古离别》颂道:“君在天一涯,妾身长别离。原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菟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4。

(三)女萝与玉树、松枝相比照,成为一个常见的咏颂模式

兔丝、女萝的描写离不开其他事物的烘托,女萝与松树有着客观生态上的联系,松树高大挺立,女萝缠绕依挂青松而生,古代文人很早就注意到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毛诗·小雅》称:“茑与女萝,施于松柏。”魏晋时期,人们频频用松的高大比照萝的弱小,由描述自然景观发展到比拟人类社会的朋友或情人关系,逐步形成为一个常见的模式。建安诗人刘桢《赠送从弟诗三首》其二咏颂了松树挺拔坚强、迎风傲立的形象: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3。

在另一首诗歌中,他又感叹高松对弱小的女萝草的庇养之恩:

青青女萝草,上依高松枝。幸蒙庇养恩,分惠不可赀。风雨虽急疾,根株不倾移。《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3。

此诗中,高松与弱萝构成鲜明的比照,萝与松存在着依存的关系。此外,曹植的“绿萝缘玉树,光曜粲相辉”曹植《苦思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6。和伍辑之的“女萝依附松,终已冠高枝。浮萍生托水,至死不枯萎”伍辑之《劳歌二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1。也都刻画了玉树绿萝相依相存的自然现象,并借此表达朋友间誓死不渝的友情。

除了用松、萝比拟朋友间的情义外,这一时期人们开始用松和女萝比拟夫妇或情侣。这一模式与汉代“兔丝附女萝”的咏颂模式明显不同,兔丝女萝皆为柔弱的植物,人们在用它们比拟男女情人或夫妇之时,双方并无高下之分,侧重于表达彼此深厚的感情;松、萝模式则不然,它以高大的松柏比拟男子,而以柔弱的女萝则比拟女性,松与萝之间有明显的强弱、高下和依存的关系。因此,这一类诗歌往往抒发女性卑弱者带有几分幽怨的情感,魏明帝咏道:“与君新为婚。瓜葛相结连。寄托不肖躯。有如倚太山。兔丝无根株。蔓延自登缘。萍藻托清流。常恐身不全。”魏明帝《种瓜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5。人们以依托其他植物生存的女萝比拟现实生活中的女子,抒发她们企求依靠和怜悯的情感,如梁·简文帝的“女萝托松际。甘瓜蔓井东。拳拳恃君爱。岁暮望无穷”梁·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梁诗卷20。。又如曹植《杂诗七首》:“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赍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盻恩。永副我中情。”《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7。此种比照模式极为形象地显示了古代社会两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关系,反映了社会性别制度的发展在文学领域的渗透。华夏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柔丝万条的兔丝女萝象征着男尊女卑社会中的纤弱女人。

第三课唐代咏作:兔丝、女萝的人格化

魏晋南北朝之后,唐代有关兔丝女萝的咏作大量出现,或借景抒怀,或感言闺怨,渲染离情别恨,内容则多与女性相连,这两种自然界的植物也烙上了哀怨凄楚的悲剧色彩。与现实社会妇女的生活状况密切相连,唐诗中的“兔丝”和“女萝”柔弱、依附、哀愁,具有鲜明的女性人格特征。

一、纤萝自合依芳树:依附卑下的女性人格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的松、萝咏颂模式在唐代得到普遍推广。与以往咏作多描述它们的自然形态不同,隋唐时期的文人多用来拟喻人类社会中的性别关系。女萝缠绕松树而生,高松伟岸强健,被喻作“室家君王”的男子。女萝卑弱无力,必须依附前者而生存,被拟喻卑弱的女子。唐人笔下的“兔丝”和“女萝”寄存缠绵于他物生长而不能自立,象征着现实生活中的弱女人。

唐人在诗歌中频频以松之高大自立衬托女萝的弱小依附,松与萝构成了相依相存的密切关系。江陵士子的《寄故姬》中就以“芳树”和“纤萝”比拟男女情人:“阴云幂幂下阳台,惹著襄王更不回。五度看花空有泪,一心如结不曾开。纤萝自合依芳树,覆水宁思返旧杯。”《全唐诗》卷784。诗人李白就将自己诗歌中的女主人公比作缠绕松柏的绿萝:

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草木有所托,岁寒尚不移。奈何夭桃色,坐叹葑菲诗。玉颜艳红彩,云发非素丝。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李白《古风》,《全唐诗》卷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