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一脸的正儿八经,杨部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这个人脸上一向没有表情。他是一个别人记不住的人,没有任何特征。敌档,他心里笑了笑,敌档上还不知怎么在描写他。
眼前这个年轻人偏偏就是这样一种角色:太较真,好像有意要人忘不了。军统会征用这样的人,无怪乎他们会失败。临来之前,杨部长在干部处做了些准备,了解了这城市地下党的一些情况,知道这个姓李的小伙子抗战时原是流亡学生,在大学里入的地下党。
年纪轻容易死心眼。他已记不清自己年轻的时候,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年轻的岁月。
“别急嘛,”他说,一面慢慢地调着咖啡,这香味很久没有闻到了,“情况越急我们越要冷静,有的事情事到临头会好办得多。”
但那个小李同志还是在追问应当怎么处理,面前的咖啡连碰都没碰。他只好委婉地说:“这事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会有人来管。”
那个年轻人身子挺了起来,不是听明白了准备离开,而是摆出一副辩论的架势。他反复说这个城市的军统站已经在布置处理档案,他们很快就会销毁一些对革命事业至关重要的文件。
“你注意他们布置的潜伏地下工作网就行了。”杨部长说。
那个年轻人却还在较劲:“万一敌档给烧了怎么办?”
“烧了怎么办?”杨部长渐渐有点恼火了,他最讨厌的是部下自作聪明。两周前他由秘密通道进入这个已经围城几个月的城市,向地下党布置迎接解放的准备。这个城市的地下党几乎与党本身的历史一样长,杨部长本人就是十年前从这里派到根据地去的。但是组织多次被破坏后,地下党已经改组过很多次。很多新人只知道他是集团军司令部派来的敌工部长,他们不知道他对这个城市国民党里的人,比对目前这个共产党地下市委了解还多: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了。
“那样,革命事业的叛徒们就会漏网!”那个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不顾眼前首长不耐烦的脸色,“那些经不住敌人威胁利诱自首变节的人,会潜伏下来,成为帝国主义反动派的第五纵队,给革命事业造成极大危害。”他声音之大,杨部长不禁朝四周看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起初市委建议开个会布置工作,看来他们已经认为这个城市是红色天下,毫无地下工作的顾忌。他却坚持一个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单独接见,每次换地点,换服装,换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对已经动摇的守城军有多高估计,他习惯了这样的方法。他是从最危险的年代过来的人,这个咖啡馆是30年代的老接头地点,他喜欢这里的气氛,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出过事,他能看得见周围所有的人。阔绰的老板是多年心照不宣的朋友,现在是小老板当家,更聪明,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出卖他。
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那个年轻人压低了声音:“那几箱档案,编号绝密CP608、609、610,特别重要。”那个年轻人还在说,他的样子完全不像坐咖啡馆的阔少,活脱是一个大学里的“进步青年”。杨部长决定不再跟他啰唆下去。“敌档的事,党组织会布置别人对付,你不用管了。”
“历年被捕共产党员,尤其是重要干部,审讯记录全部在里面。他们现在已经偷运不走,万一动手烧,怎么办?”
有几秒钟,杨部长真想在这个娃娃脸上扇个大耳光。高级干部传阅文件中,有一份说临解放的城市地下党发展太快,鱼龙混杂。他当时读了颇不以为然。看起来,这样的狂妄青年还真有几个,他想是否有必要叫地下市委赶快把这个人调走。
“小李同志,你可以走了。”他板起脸下了命令。
“我只是偶然看到其中一两份,有些人被捕后的表现,真是触目惊心,出狱前写的自白书情调很颓丧,不像革命者。”
还在说!部长愤怒得几乎想掏出枪来,当场毙了这小混蛋。如果不是在这个咖啡馆的话,或是在当年他手下有一个特别行动队的话。你被捕过吗?你尝过身陷敌手只有你一个人面对命运的痛苦吗?你有什么资格挑剔前辈?从来没有自我怀疑过的人谈得上什么主义?
但是他强耐着自己,尽可能和缓地说:“年轻同志,好好学习,迎接解放。”他站了起来,把礼帽压到眉毛上。对方也迟迟疑疑站起来,好像还要开口说话。
杨部长决定给这个家伙来点狠劲儿。再不明说,真会闯祸。“组织上没布置的事,不准你管!”
他离开后,心绪依然有点乱。他这次来,是布置尽量完好地保护城市设施,现在他倒情愿这个大城市在战火中灰飞烟灭。
他应当早就想到在关键地方放个明白人。
他决定冒险打个电话给军统站站长郑涌少将。他们是老对手,斗了多少年,互相杀了对方不少人。正因为此,互相也很了解。他看来逃不出去,即使他能跑得了,也得为手下那么多跑不了的人着想。
他打了电话。对方吃了一惊,但马上懂了。郑涌说本来就没有销毁这种档案的计划,这是共产党自己家里的事,他们不想管。不过他愿意合作,让过去的事变成过去。跟这样的人说话,一挑就明,不会累得慌,杨部长想。幸亏,他找对了路子。
跟着大军进城时,他是兴高采烈的。在军管会主持第一次工作协调会时,前地下市委的一个负责人把他拉到一边。
“我们有个年轻同志受了重伤,现在在医院抢救。”
“喔?”他说。
“是我们打进军统的小李同志。”
“是吗?”他当然记得这个小头疼,这样的人容易出事。
“国民党特务头子郑涌正要烧毁几箱最重要机密,被他发现了,在搏斗中打死了这个罪恶累累的反动派,自己也受了伤。”
杨部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小李同志要我向你报告此事。”
“那几箱档案呢?”
“已经运到集团军司令部。我们正要为这位同志请功,我们的年轻同志革命觉悟真高!”
“当然!当然!”杨部长说。
他颓丧地跌坐进椅子里。他已经能想象今后的年月中此事将引起无穷无尽的麻烦。
“杨部长身体不好?累了?”
他觉得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他知道他这时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不不,没事,真是优秀同志,任务完成得很好,你代我慰问他。”杨部长说,“不不,你先把窗关上,太闹。”
街上正是秧歌锣鼓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