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职业作家中,她是最像作家的一个。没有宣言,没有旗帜,没有花絮。在长长的岁月中,她总是有作品,总是有新的好的东西。对她,你可以期待。你可能比她辉煌,但没她古朴。她就是那样,死心眼地在傻做,你能奈何她吗?
请原谅我提到性别。在中国的女性作家中,她是最像女性的一个。她不总把性别挂在嘴角,靠的是女性才有的知觉感觉。这样说,还是有问题,如同我在文章开始时说的,真正的人很难表达。我补充说,她是一层层做起来的:是她自己,是女人,是人。她把每一层都做得扎实,还不曾歪曲自己。用比较俗套的说法,她像走向河口的河,饱经世故,渐渐开阔、舒缓、宠辱不惊。
现在已是凌晨三点。晚安,安忆。晚安,大家。
4.感觉安忆
陆星儿
时而,我会隐隐地意识到一种使命:有一天,我总得写一写安忆,毕竟深深浅浅地交往十多年,又在一个城市生活,在一个单位工作。但是,一想到写安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会感到一丝奇怪的沉重,仿佛这自觉的使命,推卸不了,却也完成不好。但有一点我明白,这“奇怪的沉重”来自安忆的心。安忆的心有多敏感?安忆的心有多细致?安忆的心有多深的思考、多大的包容、多痛的记忆?还有,安忆的心有多么明了的直觉、多少鲜为人知的掩藏?
安忆的心,使安忆的小说变化无穷。
所以,写安忆,是个困难的差使,因为无法概括,就像读她的小说,你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明意思。我想,读安忆,也只能感觉。
开始整理对安忆的“感觉”。
我相信,安忆不会给任何人完整的感觉,不是她不愿意给。最记得,她丈夫李章曾透露说,有一夜,他为安忆看小说清样《叔叔的故事》,读着读着,他微微地惊异,这个正甜甜地睡在他身边,像长不大的小女孩总爱使点小性子的她,竟有这样深刻的思考,字里行间凝聚着如此厚重的历史感?他喜欢摄影,常常给安忆拍照,但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瞬间,我想象,他像打开了调不准焦距的相机,她在他的视线里是模糊的。
真的,极少碰到像安忆这样的朋友,让你不断“惊异”,和她交往,无论站在远处,近处,她都耐人琢磨。最初和安忆接触,感觉中,那个聪慧、文雅、纤细,与人与世有点格格不入的安忆和安忆的小说,《雨,沙沙沙》、《小院琐记》还比较吻合。渐渐地,她的小说多起来,一部接一部,而且,小说的题材和风格一部不同一部,好像在变戏法,让人目不暇接,我暗暗诧异:“安忆的生活积累到底有多大蕴量?”翻翻她的经历,似乎没有传奇,也没有遭遇灭顶的大灾大难,见她去农村转两天,写出《小鲍庄》;在白茅林劳改农场采访三天,写了《米尼》。“王安忆还有什么可写的?”不少人也都在揣度。安忆干脆哪儿也不去了,潜心地写,写《岗上的世纪》,写《三恋》,写《乌托邦记》,写《叔叔的故事》,写《姊妹们》,写《我爱比尔》,而穿插着中短篇小说的写作,她还写大部头的长篇:《69届初中生》、《逝水流年》、《纪实与虚构》、《长恨歌》等等,简直像一口不断喷涌的井,显示着澎湃的创造力。可是,电话里听安忆的声音,依然是小女孩一样的细柔,见到安忆,她依然那样娴静、恬淡、谨慎。涉及敏感的话题,她依然羞涩、回避,而通话或见面,她关心的还是一些朋友的近况,她交谈比较多的,还是日常的、家务的琐事,似乎也很平实。但安忆的“平实”,像一只有“馅儿”的馍馍,明明有饱满的“馅儿”,却没做成打褶的、一眼能辨别的包子。她心里的“馅儿”,究竟是甜是咸是酸是辣?安忆大概只在写作的时候,才会从“馍馍”光滑的表面渗透出“馅儿”的滋味,或甜或咸或酸或辣,你还是吃不准这“馍馍”的心里到底包裹着怎样的一种“馅儿”?所以,读她的文章,读她的小说,总有一种隐隐的、期待的心情:对安忆是否又有新发现?
这种“不断发现安忆”的心情,有这样几次,印象较深,一次是1989年。80年代末,我写了一系列女人的故事,编成一部小说集,名为《天生是个女人》,请安忆写序。那是最茫然的一段日子,我的这些故事,大都反映了中国女性在开始变革的社会生活中逐渐苏醒,并蒙眬地希望“换一种活法”的故事。小说集所容纳的故事虽林林总总,可我对我小说里这些女主角的认识也只是茫然、蒙眬。安忆的序,在分析了我的故事和人物后,一语道破地指出:“看来,这些‘新女性’,无论换多少种活法,结果都是在一个固定的樊篱之中,这个樊篱就是男人。接下来的问题是,她们能不能冲出这个樊篱,或者说,这个樊篱是不是她们想冲出去就可冲得出的。这是一个人类的命题,也是一个人性的困境,这困境是在人性的深处,可说是核心的地位。陆星儿走过许多路,终于到了这一个困境,我希望她不要因为害怕困难而回头,或者绕道而行。”安忆提出女性的这些问题,是“人性的困境”,她把问题一下点到最要害的“穴位”,说到了骨子里,并诚恳又深刻地向我指出继续前进一步的困难所在。在80年代末,受“思想解放运动”浪潮的冲击,刚得到启蒙的我,是写不出“人性的困境”的,这对于我确实是个难题。然而,读到安忆的《三恋》,看她演绎爱情故事,赤裸裸地面对着“人性的困境”,人物和故事都惊心动魄。我从安忆给我写的那篇序里,发现了她的《三恋》为什么在当时会引起震动的原因。
还有一次“发现”,好像是1992年,我正准备写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我到精神病防治中心体验生活,但小说的构想只是以精神病医院为载体,着重想刻画的还是老三届这代人进入90年代、改革开放时期的精神状态、生存处境。人物在我心里酝酿着,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可我不知道人物不能确定的原因。有一天,去安忆家玩,她问我手头在写什么东西,我讲了正活动在构想中却仍然恍恍惚惚的“精神科医生”,安忆好像不假思索地接话:这个人物有点意思,英雄末路嘛。“英雄末路”这四个字赫然突立,如同有灵感闪烁而过,我心里顿时亮堂,那个始终恍惚的人物,仿佛从隐约的背景后面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地站到我眼前。我差一点叫出声,我立刻意识到,我可以动笔了,我有把握驾驭人物了,因为,安忆简扼的话说出了人物的“核”,视线对准了本质,一切便了然。而且,“英雄末路”也是对一大批“老三届”面对新时代的概括,写90年这一代人的心态、处境,“英雄末路”的评定,再准确不过了。写完《精神科医生》,我写了一篇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文章,题目就是:《英雄末路》。这点金之语,我却“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我很重视和安忆闲聊,她常常会夹杂着闲话,出其不意地说出一些想法和看法,一句两句,或犀利,或透彻,或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