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文坛点将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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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叶广芩(2)

广芩说话爱抿嘴微笑,那浅笑里透着智慧、幽默和宽容,仿佛在说,嘿,就这么回事!她是一位胸襟大度、不拘小节的女性,比她年轻的男作家都叫她一声大姐。她的一口漂亮的京片子令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位同事,那位先生也出身满族贵族,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温和儒雅,当时他虽然是个普通工人,且处境艰难,但他热爱科学钻研学问的劲儿,想遮掩都不行。后来他去了美国定居。患难时期我们曾经有过非常珍贵纯粹的友谊。我把那位朋友和广芩类比,我猜想广芩在过去的年代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并且我想念她的坚强。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广芩说起了她的过去。果然,她说她六岁就失去父亲,二十岁就当了“反革命”,下过农场养过猪,曾经生不如死。

仿佛身上的伤疤,你会不由自主地去抚摸,痛苦也是这样,总是记忆深刻。广芩尽管出生在京城的大宅门,看到过没落的繁华,更多的却是品尝赤贫和耻辱的滋味。我后来去西安,和广芩在兵马俑博物馆附近的古玩街闲逛,不知怎么走散了。待到重新碰头,我手里已经捧着两件淘来的“古玩”,广芩不屑,连一眼也不瞥说,扔了。那天我关注的是满街的“古玩”,广芩关注的却是陕西小吃,凉皮、千层饼、荞面饸饹、牛肉拉面、小米稀饭、江米甑糕……几年以后我看到广芩写的回忆录《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这个从八九岁开始就代母亲跑典当行,把家里上百年的老底一件一件典当出去以维持生计的叶广芩,曾经在1960年的饥饿年代,把家里最后一个鼻烟壶,乾隆年间宫廷作巧的稀罕物件儿,以一元五角的价典给了古玩商,为了换取保命的五斤黄豆!1968年,贫病中的母亲给即将远赴西安工作的广芩凑一床被子,以三十四元的价典当了一条精美的波斯毯子,事后这条毯子以数万元的价格出现在文物商店……当时毕竟年纪小,广芩说,经她手从家里倒出去的古玩字画何止价值千万。而在“破四旧”的疯狂中,家里铺天盖地的字画和书籍,还有精美的古瓷,都在院子里化作了灰烬和碎片……真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我终于明白了在西安秦俑的古玩街,广芩和我的差别,其间有多少痛彻心肺的隐痛和酸楚。我为广芩哭!

叶广芩姓叶赫那拉。清代这个显赫的家族以出皇后而著名,至于嫔、妃之类就更不在话下了。辛亥革命后,这个家族才简姓“叶”。叶赫那拉的姓氏带给了广芩无穷的灾难和痛苦。同时也给了她文学的骄傲。她的系列中篇家族小说集《采桑子》,即是取她家族的先人、词界才子纳兰性德的《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一词的词牌、词句作为书名和篇名的。我想,在广芩的血脉里一定流动着无言的傲气和风骨。

自庐山分手后,我和广芩常通电话,交流的也无非是说了就忘的废话,但我们彼此牵挂。1997年10月,广芩说秋天的西安是最好的,你来不来?我说来了就住你家?两个人都说好。因为两个人都“实诚”,所以就有了我的西安之行。这是我喜欢的旅游方式,找一个落脚点,然后就独自瞎逛,期待冒险,或者是奇迹出现。我之所以敢赖在广芩家,是因为她的先生在日本讲学,家里由她说了算。待在西安的几天,广芩时而也陪陪我。去乾陵的时候,我是独自出游的,在长途车站坐了“一日游”的小巴士。后来才知道那是私人承包的小巴士,导游想方设法带你到一些破景点敛财,比如在扶风县法门寺,导游却把我们引领至距法门寺数百米外的人造景观“东方大佛宫”,仅门票一项就宰去了游客十几元钱,里面净是一些造型和制作工艺都非常粗糙的塑像。事后知道,早在1995年国家宗教局就指出,法门镇的“东方大佛宫”是不合法建筑,应予以拆毁。而在乾陵附近,导游又把乘客引领进人造景点“武曌园”,该园号称融园林、展览、游乐于一体,票价二十元。我对此不感兴趣,拿着导游代售的门票去窗口退,却被告知是“折扣票”,不能退。人生地不熟,我只得坐在“武曌园”门外生闷气,恰巧有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从载客小车上下来,他们原来打算去乾陵,半途被车主鼓动改道而来。心直口快的我告诉这对老夫妻,乾陵是非看不可的,武曌园是可看可不看的,二老一明白就撤退转身叫车去乾陵了。原先那车主正殷勤地抢着在代买门票,眼睁睁看着一笔横财落空了,竟把一股毒怨发泄在我的身上,园里园外追着我不放。那车主长得方脸大嘴,和他那些祖先的塑像——兵马俑一样威武,那天我差点挨“兵马俑”的揍。晚上回到广芩家告状,广芩责怪我干吗不打电话给她,她保证立马赶过来。说平时找人吵架不行,这送上门来的才痛快呢。还说她常常是路见不平,恨不得拔拳相助打一架。2001年9月,广芩以家族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这位昔日八旗世家的“格格”,一袭旗袍款款玉立,出现在浙江绍兴的领奖台上,这时候的她不再是泼辣干练,而是雍容端庄,此时此刻有多少沉痛的家族故事在她的胸臆间流过?广芩是多面的。

我那次西安之行真的是非常单纯,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率性而为。我甚至都没想过该什么时候回家。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接下来的华山之旅,更是出乎意料之外了,是广芩说的,你该去华山了。于是我想起我的两个初中同学,他们在1968年分配去了西北的某军工基地,他俩在红卫兵运动中曾经势不两立。这样两位冤家对头一起上了火车,命运使他们只得握手言欢。一年后回沪探亲两个人结伴先上了华山。那时候的华山,道观早成了残垣,渺无人烟。事后其中一位告诉我,自古华山一条路,两人站在华山绝壁的险道上,周围竟无一人,深渊空寂。这时候他都不敢去想身边的人曾经是死敌。我听了汗毛凛凛。我就是在这时候听说了华山之险。

当然1997年的华山,已经是熙熙攘攘人群喧哗了。只是险峻依旧。赴华山的前夜,广芩先是指点我行程、交通和住宿,然后突然平静地说,明天咱俩一起上华山吧。我喜出望外乐不可支。后来我领略了华山无法形容的险峻,才深深地体悟了广芩的情谊。我大概不会陪人再上一次华山吧。我们那次沿途还在临潼华清池“挟持”了那里的公安民警范东峰。他也是庐山笔会的文友。我们在临潼想了很多办法才找到他。不管怎么着,你得陪我们上华山。广芩不容置疑地宣告。广芩还说你得穿着警服上华山,保证我们安全。听得我忍俊不禁。范东峰也想了很多办法逃避,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被我们逼上华山的。他气得骂我们是“贼女子”。在陕西话里,“贼”作形容词是聪明和狡黠的意思。吵闹归吵闹,心怀愧意和慈悲的我们对范东峰十分照顾,下山的时候,还替他单独叫了一乘滑竿,我和广芩则在一边趔趄着脚儿苦行,那情景十分可笑。

华山之行让我对广芩有了更深的了解,记得那天乘缆车上北峰然后一路经过擦耳崖、天梯,来到苍龙岭,几乎每一步都是“四脚并用”,战战兢兢。苍龙岭的大风仿佛是从天而降,无遮无拦。据说韩愈在此吓哭过。至于南天门的“长空栈道”,那是要有一点亡命之心的勇气才敢涉足的。我们原来打算当天下山的,实在是连爬带滚都无法在当天下午五点之前回到北峰的缆车站。最后被困在一家幽静的小道观,在那儿过夜。华山之夜是彻骨的寒冷,有一点“风雪山神庙”的意境。因为无法入眠,我们索性披衣长谈。就是在那个寒夜,广芩聊起了她曾经五上华山的经历。自1968年被无辜打成“反革命”以后,她在华山脚下的华阴农场度过了整整八年的猪倌生涯,忍受了无数的屈辱和挣扎。即便如此,她仍能远远地欣赏华山的峻美之态。八年的磨砺使一位二十岁的贵族少女成了一个能够说“扯淡,去球”的坚强女子。广芩的父亲是画家,解放前曾担任过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中央美术学院前身)的老师。广芩在父亲遗留下的画作里领略过高山大川的美妙,她对华山因此怀有一种类似亲情的敬仰之心。她甚至不愿意以“戴罪”之身去攀登华山。直到她即将离开农场,她才来了邪劲儿,一个月内她竟上了五次华山!

“从这以后我不敢再提华山。”广芩动情地结束了她叙述。她后来站在华山上,俯瞰昔日的华阴农场,并在那里照了一张相。我这时候领悟到,我们的华山之行,其实不是广芩舍命陪君子,而是我在陪伴广芩重走过去的人生。我为和广芩有这样交错的机缘而感动。我想唯有面对了,才能放弃,广芩今后的路必将走得更加坚实。

今年三月听说广芩担当了改编《茶馆》电视剧的编剧,我想干这大活儿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我看过她的长篇小说《全家福》,我首先折服的就是她的语言。我甚至都没细看故事的发展,而一味沉湎于小说人物的对话、作者的叙述语气,那分生动、纯正的京味令我如痴如醉。我仿佛走进了老北京,看到了老北京的东直门、故宫、大宅门、四合院……作家邓友梅说,读叶广芩的京味小说最解渴,够味儿,有墨香,于“从容舒展中流露书卷翰墨之气”。

最是书香能致远。我等着广芩编剧的电视剧《茶馆》,在老舍先生“环转如珠,流畅如水”的语境中,寻找广芩的温婉隽智。

广芩是特立独行的。她在陕西周至县挂职当县委副书记,因为她爱穿旗袍,爱吃烤白薯,冬天坐一块钱的小三轮,成了当地引人瞩目的“明星”。县文化馆馆长找她提醒说:“叶书记,你不能穿这个旗袍在县委大院里进来出去!”两个人就一来一去地对话。馆长说,你是书记。广芩说,书记怎么不能穿?馆长说,旗袍不正经。广芩说,谁说旗袍不正经了?旗袍是国服,你看出去的夫人都穿旗袍。馆长说,那人家是夫人,你是书记。广芩说,书记该穿什么?馆长说,穿套服。广芩说,去你的土八路,我就穿旗袍。

看看,这两位文化人。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真不知道谁是兵谁是秀才呢?非常民俗非常传统的广芩,这时候大概也迷糊了吧?2002年,我和广芩在武夷山,听她闲叨说这事儿,我笑出了泪,直喊痛快。

我和广芩还有好几个约定没有兑现呢。1999年我患眼疾,天马行空的广芩从周至打电话过来慰问,说她常在林木葱郁的动物保护区内居住,那里没有电没有任何通信设施,人、动物、自然三者的交流处于一种非常本原的状态,大美无言,她常常在不假言说的造化之美中审视自身,悲悯一切生命。你该来看看,广芩说你到了周至,随便问上一个赶马车的“叶广芩住哪儿”,就会有人把我带到她家。2002年我和广芩参加作家出版社的武夷山笔会,相约会后一起去厦门鼓浪屿,后来因故没有成行。我们还想过东渡扶桑旅游……

但是我的心里一直装着广芩。我觉得广芩在关中平原著名的周至县挂职是一种命运,前世今生的缘分。周至是一个文化大县,白居易在那里当过县长,在周至写下了千古名篇《长恨歌》,李商隐也在那里当过县长,留下了大量意味隽永的诗篇。周至有著名的老子讲授《道德经》的“楼观台”,此处周秦遗迹、汉唐古迹比比皆是,是道家的发源地,唐宋诗人王维、李白、白居易、李商隐、欧阳修、苏轼等都在“楼观台”留下了墨迹,周至还残留有清道光年间佛坪县城的旧址——“佛坪厅城”,1922年因匪患而废弃,现有一条小公路通向外界……周至的文化积淀丰厚悠长。广芩四五岁的时候曾经在颐和园里的小院子居住过,从龙王庙的码头到后山的藏庙遗址,西堤六桥的桥墩至仁寿殿的流水沟,还有北宫门的石阶、后湖的睡莲……一个淘气无聊的小丫丫日日在颐和园里野逛,中国传统文化的魂魄悄悄地潜入了她的内心。颐和园中谐趣园秀雅的楹联、景福阁清寂的月光是慈父带着她阅读的,成了她童年亲情最好的记忆。我想广芩到周至,是不是那段童年岁月的延伸?景福阁的月亮当初也在周至的汉唐遗址上徘徊,广芩是不是在追寻,追寻一种文化?

因为广芩的多面和博识,广芩本身就是一部小说,一部能够带给朋友快乐和智慧,野性和雅趣的小说。

4.流年惊风雨今个叶广芩

阿成

初识叶广芩,是在一次湘西之行的笔会上。虽然她的个子很高,很精干,但是看模样,看状态,我觉得她应当比我小得多,至少十岁,或者十五岁的样子。正式熟悉起来之后,才知道彼此也差不多,叫大姐可以,不叫大姐也行。有趣儿的是,大家都“叶大姐、叶大姐”这么叫。我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非常不礼貌啊。

与叶大姐谋面之前,我就非常熟悉她的作品了。一个时期,各大刊物都有她的小说,各大电视台,包括全国各地的电影院也都有她编剧的影视剧和电影片子,似乎偌大的中国文化市场,被她占去了一半儿。

感觉她是一个被文化市场熊熊燃烧着的女作家。

我先前以为,叶大姐的姓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姓氏。后来,从一些与她相关的、包括她个人的闲文中得知,这个叶姓本身是派生于清代叶赫那拉之皇族的。这样,先前阅读中所存有的小小疑惑,便恍然于大悟之中了。应当说,一个在自己的姓名上就浓浓地渗透其作品之魂灵的作家,自开国以来,是不多见的。

知道了这样的渊源,再悄悄地端详叶大姐,人也一下子很不同起来,横看竖看,觉得她很像年轻时代的慈禧,倘若让她扮上慈禧,虽然多少顽皮了一些(以及叶大姐所特有的幽默与调侃之外),还是最像的。尤其是叶大姐的笑,感觉像刚刚被册封时的慈禧,特别有感染力。精干的叶大姐人也干净利落,头发梳得像格格似的一丝不苟,身之上下,一尘不染。总给人一种她将要出席端庄宴会的感觉。我偏执地认为,叶大姐的这一特点,除了她天性的保持之外,以乎也有来自其皇室家族的影响吧。

不仅如此,叶之姓氏的本身,我猜想,对叶大姐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天然的继承,莫如说是一个桃花灿烂般的诱惑。这样,无论是《乾清门内》也好,《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也罢,洋洋洒洒、多舛的皇家宗室的兴衰故事,由她来讲,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一次同叶大姐闲聊的时候,她曾无意中对我说我很注意一个人无意中说的话,她从西安回到北京,看颐和园呀,紫禁城啊,感觉很不一样。而且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动作总是先在话之前就很夸张地出来了。然而,让人费解的是,她在她的一篇长篇小说的后记中,却说:“陕西恢宏的帝王之气与厚重的人本之气是上天给予陕西作家得天独厚的馈赠,这是任何地域都无法替代的。古老的土地有周秦的大度,汉唐的气魄,土厚水醇,崇尚实际,西安以它的宽厚、诚挚、热情接纳了我,这是我的福气和运气。”

但不管怎么说,北京的天空,北京的建筑,北京的气氛,北京的历史,总能让叶大姐变得亢奋起来。这个时候的叶大姐,说起话来,常常是如数家珍、妙语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