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衡现在跑到福州去了,说不准还要跑得更远。我想,跑到福州的杨少衡还是漳州人,不管他走到哪里,我们都认为他是漳州人。漳州是个小地方,以前总是打水仙花牌,后来又说是中国女排的训练基地,人家还是不知道漳州在哪里,只好说就在厦门边上。这让漳州人很失落,1300多年前漳州建州的时候,厦门在哪里?漳州的确很古老也很文化。伟大如朱熹者还在漳州当过一年市长,他的《四书章句集注》就是在漳州完成和刊行的。还有明朝的理学大家黄道周,写过《东西洋考》的张燮,现代文学史上的林语堂、许地山和杨骚。当然这些离我们都比较远。平和的漳州人有时也很虚荣,很希望漳州再出一两个名人。看来杨少衡有点希望。有朝一日,万一杨少衡出了大名,我们就可以说,这人我认得,而且关系有点铁。
3.快乐地孤独——杨少衡印象
赖妙宽
接到邀请写一篇杨少衡印象的电话时,出现在我头脑中的直感是:快乐、孤独。细说起来,对杨少衡的评价还有许多,比如善良、聪明、勤奋、谨慎、好脾气……但我以为,快乐与孤独,可以像以前穿皂衣的人一样,一前一后贴在他身上。
记得在一次采风活动中,一位作者在座谈会上不知说到了什么,引申出一个问题,他说马是双眼皮,驴是单眼皮,它们杂交出来的骡子不知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听得坐在我附近的杨少衡仿佛自言自语道:“有的单,有的双。”此时他是作为首长坐在必须正襟危坐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作为作家,他对这个问题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所以,他这样悄悄说,说给自己听,自己偷偷乐。这一刻,我看到的分明是个少年杨少衡。这是他骨子里即便经过几十年官场打磨也消不掉的天性,那是一个智慧、快乐甚至顽皮的灵魂。这样一个灵魂,却被放到了一个有太多潜的、显的规则的环境里。让这样一个在官场上是个领导干部,好同志,前途光明的仕子;在家里是长子,父母的骄傲,弟妹的榜样,又是好丈夫好父亲,要为妻女擎起一片天的男人;在朋友中是热情、仗义、无私的哥们儿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灵动的气质收藏起来,放在一个被人们不易看见的地方。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那不安分的灵气,会趁他不注意跑出来亮相一下,又被他赶快收回去。
他的出身、教养、性格使他无可选择地充当了一个人人接受的角色,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他好。这个好,应该是以牺牲自己的个性为代价的。这样,他难免要孤独,有时甚至是痛苦。他是如何委屈自己,又是如何安抚自己的?
对于具备作家气质的人,当现实与心灵发生冲突的时候,最好的去处和解决办法就是写作了。从现实退守到虚拟,在虚构的世界里,自己的意愿扬眉吐气,现实的委屈可以得到纠正,被淡化,变得无足轻重、十分可笑。他的灵魂在这里可以得到安抚,自由翱翔。
在写作的世界里休养生息以后,再回到现实中来,他就有更好的韧性和包容度,来接受他的孤独,甚至从写作的角度看过去,这孤独也是美的。他似乎是经历着这样的循环:在现实中孤独,在写作中快乐,用孤独的养料浇灌快乐的花朵,用快乐的花朵把孤独都变成养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以说,是写作拯救了他,支撑了他,也成全了他。他会以无为的姿态,把官越当越大,又会在人们以为天上要掉下一个大馅饼的时候,从一个炙手可热的权力部门,逃逸到一个冷清的单位,在冷清的单位已经少得可怜的权力中,又尽可能地放弃。因为我们看到,他作品里的人物世界,与他生活的现实世界,已经发生了转换。他的作品中的人物,从早期的单纯理想,到后来的惶惑疲惫,到现在的老练通达,与他越来越超脱的人生态度成正比。
但他本质上是个乐观、热爱生活的人,他的孤独是因为参透了生活,不再跟着热闹。如果不热爱生活,哪来写作激情?如果对生活没有自己的洞察,哪来作品的价值?他是不多的把现实和写作处理得恰到好处、相辅相成的作家之一。比起那些对现实一看不惯就拍案而起、拂袖而去,或是因写作而恋上权力,最终只熟透官场而不知写作的人,他总是保持了更多的清醒和独立。
他的写作,应该是生命的需要,给他的性格和操守一个出口,一个自由挥洒的世界,与文坛的热闹无关,与个人的名利无关。他是注定要写的,这是一种快乐地孤独的生活方式,或者倒过来说,孤独地快乐的生活方式。
但不可避免的,他的出身、教养、性格、经历,使他仍站在“正统”的立场上,“一个我党好干部”的影子总是与他相随。这就圈定了他的价值观和视角,使他的作品有了某种局限。似乎是一到某个临界点上,他就自觉地回到正道,作品也就在是非、道德、经验上盘桓。
这就是我理解和想象中的杨少衡,是我给他画的人物肖像,不一定准确,只是我个人的印象。
4.福建出了个杨少衡
何镇邦
当我动手编这组关于杨少衡的文字时,杨少衡摁响了我家的门铃。这真是太巧了!他是到北京参加湖南文艺出版社刚为他出版的长篇小说新作《海峡之痛》的新闻发布会的。昨天刚参加完发布会,今天一大早就专程赶来看望我了。这有点让我喜出望外!当我翻阅他送来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海峡之痛》时,不禁心潮澎湃。记得去年盛夏时节,接到少衡从福州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刚完成一部长篇新作,是写台湾半个世纪以来的风云变幻的,想让我先看一看。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过了几天,即收到他用特快专递寄来的书稿,并立刻读了起来。在酷暑中,我很快读完了这部三十余万言的长篇小说书稿,为少衡在创作上新的跃进感到高兴,即挥笔写成一篇四千余字的长篇评论,题为《世纪之痛与民族之痛》,因为书还没有正式出版,故评论也压了半年。现在,在虚心地倾听了我的意见和出版社有关领导、责任编辑的意见认真修改之后出版的这部标志着杨少衡创作新水平,也可以说是代表着2006年这新一年长篇小说创作新水平的新作摆在我的眼前,怎能不让我心潮澎湃呢!
冬日里,在我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我和少衡一边品着家乡的“大红袍”,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不禁回忆起同他将近二十年来的交往。
那是1987年春天,我刚从中国作协创作研究室调到鲁迅文学院主持教学行政工作,杨少衡则是作为鲁迅文学院第二期文学创作进修班的学员来到北京。于是,我们开始了既是师生,又是朋友、同乡的将近二十年的交往。
杨少衡祖籍河南林州市,但他的父亲当年参加革命南下,过了黄河过了长江,从福州到漳州,在漳州扎下了根。于是杨少衡生于漳州长于漳州,成了河南林州籍的漳州人,成了我的同乡。其实,我的祖上也是河南人,不过早杨家一千三百年移民漳州而已。由于同杨少衡是同乡,又是朋友,并且是一个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朋友,于是近二十年来的交往从不间断,并有与时俱进之势。这在我的众多的学生中,实在不多见。
少衡近年来的创作颇能与时俱进,他连续发表的写基层官员的中短篇小说被称为“官人小说”,引起相当强烈的社会反响,一不留神,成了悄然崛起的福建小说家群体的领军人物。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终是个常带笑容又有一张娃娃脸的老实人。直至准备写这篇补白性的文字,才在脑海里搜索出以下几点对少衡较深的印象。
印象之一:做官不像官。
少衡二十几岁就当上了当时公社(即现时之乡镇)党委常委,20世纪80年代末奉命组建漳州电视台并任首任台长;以后长达十几年的时间连任漳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和组织部副部长,有一段时间,市委组织部部长一职空缺,他就以常务副部长的身份主持工作。常言说:“要进步,到组织部。”在一个地级市委组织部主持工作,管着千百个县、局级干部的升迁与安排,这是一个权倾一方的职位。但是,少衡在此位置上待了几年,我看他并不以自己是“权倾一方者”而趾高气扬,也没从这个职位上给自己捞什么好处。本世纪初,大概是2002年或2003年吧,他奉命调到福建省文联担任党组副书记、副主席,算是文坛上的一方诸侯。但是,他却更谦和了。如果说到省文联就职对少衡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可以摆脱诸多行政事务的纠缠,挤出较多的时间从事文学创作,使他的创作出现了一个新的喷发期。以上说的是少衡从政经历,也是他在官场的一个履历表。在我的印象中,他做官不像官,主要有如下的表现。
一是没有官架子。他始终是一副谦和、微笑的样子。不仅是对长辈、对上级。我见到过他时任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时同文友一起神聊的情景,完全不像个官的样子,是个标准的文人或文学爱好者。我也见到过他对一般群众谦和虚心和认真办事的样子,十分佩服。说他没有官架子,还有一点是他对朋友的态度,他虽然不以权谋私,但是对朋友的托付,却是十分认真的。他在漳州工作时,我的兄弟姐妹有点什么事找到他,他都认真去办,办不了的,也耐心解释,这使我十分感动。前不久,我到厦门参加鲁迅文学院培训中心的面授,他得知后,尽管工作十分繁忙,还是专程赶到厦门来探望我,让我既激动又不安。
二是不争权夺利。争权夺利是当今官场一大奇观和一大恶习,杨少衡为官,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无论在哪儿,在什么岗位上,从不争权夺利,而是让权让利。
三是从不以权谋私。在他主持漳州市委组织部工作的几年间,他的权是很大的,多少人想从各种门路找他谋个一官半职,大概都没找到什么门道,也没听说过他利用这种权安排谁,得到什么好处。到了省文联以后,倒是为文友办了不少事,连须一瓜加入中国作协的事他都操心。但是,轮到他自己的事,却是一种漠然置之的态度。他的长篇新作《海峡之痛》出来了,我是看好这部作品的,因为他站在民族的利益上来审视台湾海峡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分裂,且把宏大叙事(社会、历史的叙事)同个人叙事(家族、个人命运的叙事)结合得比较好,通过杜、罗两家的命运和纠葛写尽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海峡两岸人民分裂之苦。我在他送书并看望我时,建议他搞个作品研讨会。他说出版社不愿花钱也无此打算,省文联那边,关涉到他自己的作品,也不好去说。这倒是让我很敬佩,但也有点怅然。
印象之二:当文人不像文人。
杨少衡从事文学创作三十余年,发表了数百万字的作品,近年来不少作品被选载,连续获奖,被誉为“南方实力派作家领军人物”,可谓声名鹊起于文坛。但是,在他身上,却看不到当下文坛的恶习和一些稍有点成就的青年作家的坏毛病。
他把“文人相轻”变成“文人相亲”。在漳州文坛,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就有杨少衡与青禾、海迪并驾齐驱的“三驾马车”之称。后来,他们发现有个眼科医生赖妙宽会写小说,就把她拉来入伙。再后来,发现了有个写小说的小学教师何也(何之杰),又把他送到鲁迅文学院进修,后又调进漳州文联编《南方》杂志;同时又发现有个写小小说的金声和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何葆国,他们通通拉进来,形成一个颇有点名气的“漳州作家群”。这个作家群的小气候很好,风气正,大家常在一起切磋小说技艺,并在各方面相互关心,相互支持。我是目睹到他们在一起的亲热劲和体味到他们“相亲”的情景的。这大致同少衡、青禾、海迪他们三个带头有关。后来,少衡调福州,妙宽调厦门,但这个写作群体并未解体,且越来越有活力。
在少衡身上也没有当下一些文人常有的狂气和酸味。有些稍有点名气的作家,自我感觉很好,有的作家一给我打电话总是自夸自己的作品如何如何好,要我赶紧读,赶紧评论,否则就会后悔似的。少衡就没有这种狂气,也没有一些文人的酸味。他总是那么发自内心的谦和,有时夸他的作品几句,他好像都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印象之三:为人老实,为文不老实。
少衡说曾听过我讲的这么一句话:“为人要老实,为文不能老实。”记得我是说过这么一句话,但在哪儿说过,冲什么说的,却记不起来了。难得少衡还记住我的这句话。我自以为这句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为人老实,上面我已记下少衡做人办事老实本分的种种。至于为文的不老实,我想大概是1998年秋日我出差顺道返乡,正赶上省作协和漳州文联一起开少衡、青禾、海迪的作品研讨会,要我读少衡的作品,并发个言、写篇文章。记得我有事要赶回北京,来不及参加正式的会,于是先开少衡的会,让我发一发议论。我是在漳州宾馆读了少衡20世纪80年代的一些主要作品,并用一个通宵写下一篇近八千字的长文的。这篇文章题为《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杨少衡小说创作散论》,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我的评论集《文体的自觉与抉择》中。记得我读了少衡早期的作品,认为写得比较老实,因而大都比较平实,才有“为文不能老实”那一番话。没想到,少衡把这话记在心头,并付诸创作实践之中。
我们可以看到,大概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少衡的小说叙事风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越来越不老实,但越来越有鲜明的艺术个性了。先是长篇小说《金瓦砾》,再后来就是写他熟悉的基层官员(官人)的中短篇系列,如《钓鱼过程》《霸王阵》《红布狮子》《尼古丁》《纳米布》《林老板的枪》《金粉》等等,再就是他新近出版的长篇新作《海峡之痛》。这些小说的叙事视角、叙事风格与叙事节奏都是很有特色的,也是不断变化的。海迪称之为“软幽默”,说对了其中一部分,其实不止于软幽默。少衡的小说变得好读、耐读,意味无穷,魅力四射,固然是由于他对熟悉的官场生活的洞悉与独特的发现,也不能不说归功于这种独特的叙事技巧和叙事韵味。这似乎值得专文来论述,不是这篇印象记所能包容的。
福建出了个杨少衡,真让人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