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化环境与自然环境——在眉山文化讲堂的演讲
张炜
我们对于传统文明的敬畏心,随着数字时代和商业时代的来临,也许会慢慢变得淡薄起来。我们平时对一些事物、对文化问题的理解,也很容易表面化,往往只是敷衍和迁就一下,没有什么认真态度,更谈不上求证心。但是这样天长日久,就会带来一系列问题。话题从这儿开始,就找一个切近的例子来谈。
一
昨天是圣诞节,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拥来了一大帮戴小红帽的人。这是圣人诞生的一天,在西方就如同我们的春节那样的大节。但是与春节不同,那是一个单纯的节令,迎接春天,庆祝大自然的轮换交替:离绿色和鲜花不远了。但圣诞节是一个具有宗教含意的节令。
大家会感觉到,我们这里一年比一年更喜欢过圣诞节了,从个人的观察看起码是这样。这个西方的节日是那样被我们所接受,而且心悦诚服。有一个外国人看了这些很是不解,他发现中国这些热衷于过圣诞节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基督徒,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为什么要一腔热情地过这个节日?
显然只是图个热闹,赶个时髦,只把它作一个娱乐的符号使用。但是我们心里仍然要明白,这个节日是源于宗教的虔诚,是基督徒的一个节日。因为西方是基督教国家,所以也就成了全国的节日。
我们这里如果真的要过“圣诞节”,严格来讲只能是孔子诞生的那一天。孔子哪一天诞生?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出来,因为孔子可不是什么新潮人物。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圣诞节,孔子尽管早已是被广泛认同的“圣人”,但我们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宗教人物去顶礼膜拜。他是人,不是神。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来临,商业主义的盛行,我们对西方的强势文化往往不加分析地全盘接受下来,这个过程相当迅速。这就带来了一连串正面和负面的东西——特别是负面的东西很多。我们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渐渐疏远,不加分析地丢弃。比如说即便在孔孟之乡,诞生孔孟的地方,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儒家学说。有多少人对这两个充满魅力的文化巨人,对他们一生的事迹有一些了解?没有多少。不光不了解,还莫名地排斥;不光排斥,心里面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为自己这片土地上所诞生的伟大人物而感到自卑。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感觉我们的传统文化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一样,那么荒凉贫瘠。他们为自己的这片文化土壤感到自卑以至于厌烦,甚至是——恐惧。
如果这仅仅是某一个地方的现象倒也罢了,但是仔细看一下,会发现这是我们这个时期、这片广大土地上蔓延开来的一个共通现象:对中华文化的不自信,对传统的厌烦。由此产生的那种疏远,从心里产生的情感上的剥离和分离,就一个族群的生存来说,其实是非常可怕的。
谈到孔孟,大家很容易会联想到眉山,想到这片土地之于苏东坡而言又是如何。因为没有在这个地方长期生活的人,对苏东坡及三苏文化就没有多少发言权,还是当地人更懂。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就很难具体地谈论苏东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苏东坡对于眉山这片土地是无比重要的。何止是对于眉山,对于中国和世界也是如此。
如果是一个热爱中华经典并深入其中的人,就会知道那些像星光一样闪烁的文化人物,为何会受到人们永远的景仰。我们常常讲的伟大文学和文化人物,就一定要谈到“屈李杜苏”(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这四个文化巨人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公认的千古不朽。他们的文字刻下了人类所能够抵达的精神高度、无穷的想象力、完美至境的追求心,他们的心灵世界是那么广阔、遥远,那么不可企及。
苏东坡作为一个生命的饱满度,他的丰富性,斑驳灿烂的文字所展现出来的个性魅力,比如说丰沛的诗意、幽默感、趣味,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进入了苏东坡的世界,我们会感受到人性所拥有的全部完美;我们对于文学的信念,可以变得更为坚毅,各种可能性都在我们眼前展示开来。我们看到一个人可以如此深刻、开阔地展开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呈现瑰丽的想象、倾吐无尽的激情。这个人对置身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既激越不安,又顽强坚毅,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生苦难、折磨和颠簸,用幽默,用诗心,用我们的文明所给予的全部能量去加以抵御。
当代人在数字时代里接受的各种刺激是空前的。在这个时代,人类经历了那么多的内心折磨,并常常因为不堪忍受的损伤而痛苦、忧愤和焦虑,日夜不安。无论是富裕或贫困,都有惶惑、不平和哀怨。许多时候我们是无力承受这些现代痛苦的。但如果是一个稍稍熟悉苏东坡的人,了解一点他的人生经历,就会觉得我们时下的这些煎熬还不算什么,我们个人的顽强性和忍耐力还远远不够。是的,作为一个生命的强韧,比起这位古代大师,我们真是十分惭愧,因为我们大多数时候简直是不堪一击,有些渺小孱弱。
为什么要阅读大师?就是为了有个对比,有个学习的参照,从而有个觉悟。这有助于理解我们当代的、当下的个人生活,用以抵抗当前的苦痛,解决当下的精神问题。
苏东坡一生可谓充满了跌宕。在现代文化人中,大概还很少有谁经历过苏东坡那样的荣华富贵志得意满和苦难折磨。他年纪轻轻就进入朝廷,且不是一般的文人,而是从起步之初就踏入中国最高权力阶层、接近权力核心的人物。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蒙受冤狱,差点被杀掉。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贬官、流放,南北迁徙,做了卑微的小官。他即便到了当年那个瘟疫流行的不毛之地,流放即等于死亡的海南岛,也是一个快乐的创造者。哪怕就在遭贬的路上,也能有所作为,如在登州只待了几天,也还是做了好事,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就是这么一个勤于行动、永不自满、宽容乐观、充满了好奇心的人物,活到了六十五岁——因为在路上吃东西染病去世。这在当年比平均寿命还是要高出许多,仍然算是一个长寿的人。为什么要说这些?就是讲他如何与命运抗争,具备了怎样的胸怀和境界,怎样对待人生的大起大落,对待精神及物质各个方面的伤害,如何应对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苏东坡是历代文人钦慕不已的人物。大概还没有一个文学人士、文化人士敢于傲视苏东坡。前不久有一个文化狂人,嘴巴很大,一开口就几乎贬低了所有的古代和现代文化人物,但说到苏东坡,他还是表示了自愧弗如。
苏东坡之于眉山,其意义已经无法估量。他对于这片土地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意味着什么,具体一点说,对于中国的文化人意味着什么,都需要从头好好思索和省悟。他好比一个无穷的宝藏,可以经过无数人的挖掘而难以罄尽。对于中国来说,他是一颗文化和文学的金星,一个文明的永恒的标志。
强烈的西风吹拂之下,我们的传统文化长期处于弱势,身在这样的一个文化等待更新和自强的族群之中,有时难免会有一种难以言说、不便言说的自卑感。在这种心理之下,对于强势文化是没有冷静心和鉴别力的,更谈不到抵抗力。我们今天的确就处于这样的一种文化环境之中。所以而今谈论苏东坡,实际上在谈我们迫切需要了解和分析的当下文化环境。
如果文化环境出了问题,方方面面都会出问题——特别是自然环境,必将发生一场剧变,变得让我们始料不及。本来任何一种文化的孕育,都源自于山川大地,可是当另一种文化强势进入时,母体也必定遭受摧折。
说到底我们的文化在山川大地孕育的过程中,已经与之不可分离,融为了一体。现在我们硬是要抛弃自己的文化,要更换一种异质的文化,创建另一种文化环境,那就必定有一次痛苦的撕裂。这撕裂的过程,除了自身的剧痛,再就是必然要把我们的自然环境——这片山川大地搞得一片紊乱,最后是遍地疮痍。我们为了那个不可指望的“新世界”,一定会破坏一个“旧世界”,而且毫无顾惜。这是一个必然的狼藉的结局。
在疯狂的破坏之中,对自己的文化是不需要分析和了解的,只会轻率地漠视和丢弃。对于养育了我们的文化、给予了我们一切的大地母亲,一定表现出相当的冷酷和粗鲁。异质文化并非这片土地所生,也就谈不上血缘的深爱,二者之间从来没有那种关系。
我们的大地母亲遭到了漠视和敌视,我们自身就变成了冷血的儿女。
的确,今天人人痛心被破坏的大自然,可是空余叹息,谁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源于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一种笼罩的力量。由此,我们不得不从文化上追寻原因了,于是不得不承认,这种破坏首先是从文化的毁坏上开始的:文化环境遭到了践踏之后,自然环境也就不能保全。
今天强势国家的消费文化、商业主义、物质主义是十分盛大的,这个不必讳言。强势国家的自然保护主义、宗教和神性主义在它的内部起到平衡和制约作用,一时还不至于溃烂。可是我们不问青红皂白接受下来的,恰恰只是前者。东方的闭塞和贫穷引起的自卑无力,使自己更容易陷入盲目的物质崇拜。而这种崇拜在自己的文化基因中原本就是存在的,并非全部舶来。
盲目地过圣诞节只是一个现象,它说明我们是如何地对待强势文化的。这个节日所包含的美好的东西,比如宗教信仰的内质,我们既不想了解也不想依从。这就十分糟糕了。
从日常生活中可以找到无数的例子,让我们看得更清——在数字化全球化的时代,我们中国的传统已经开始在现实生活层面全面消退。说到节令,比如中国最大的节令春节,上上下下都要做春节晚会——这也是一个展示精神内容的窗口。大家都知道,这些晚会上没有一群光膀子的女人,这个年是过不去的。一定要有女人袒胸露臂在那里嚎唱,有花男绿女的伴唱,有喷出的火焰和烟雾,有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乱扭。几乎没有一个舞台是简朴的,没有一个舞台不是千奇百怪的。
这都来自肤浅的模仿,即东施效颦。
二
商业的强势不等于文化的强势,但是很不幸,文化的强势总是和商业的强势分不开,它们就是这样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说到晚会的那些表现,也不可仅仅视为娱乐小事。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女子是收敛的,内向的,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光膀子作为男子汉的形象也不能算雅。从出土的一些壁画和雕塑可见,在中国古代,即便是在糜烂的、腐败的宫廷舞会中,也没有太多光膀子女人。可现在,哪怕是偏远的一个小城,只要有舞台,就一定有那样的一套。这跟我们的传统风习离得太远。这表明了一个时代的放肆与泼辣,以及伦理秩序的紊乱和颓丧,绝不是一个吉兆。
对于外部的世界而言,我们不能输出自己的文化,不能输出自己的思想,而只能输出一些靠极其低廉的密集型的劳动生产的手工业品,比如低档服装和玩具之类。输出这样一些非常低端的、科技含量很低的东西,双手捧回来的又是什么?除了对方的高科技产品,再就是他们的思想、文化和行为方式。
当年有一位欧洲的强势人物,谈到西方一些人对中国涌来的出口产品的恐惧,只是笑笑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输出的都是一些物质产品,而且是一些劳动密集型产品,并没有输出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所以并不值得害怕,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那个人说这话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还是使人警醒。因为一切并没有多少改变,我们中国至今仍然不是一个文化和思想的出口大国。我们在商贸方面可能是输出顺差,但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输出却十分惨淡。我们从圣诞节的小红帽讲到春晚的光膀子女人,然后就该谈谈文学了。
随便翻开一本杂志,打开一本书,看看作者能够用中国语言来叙述和表达的有多少。写诗的,尽是那种西方翻译过来的气味;写小说的,大致是西化句式、结构方式。我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语言表达力和呈现力。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到今天,从胡适就开始探索的中国现代汉语,至今还在痛苦的摸索之中,挣扎之中。很可惜,它不仅离成熟十二分遥远,很可能已经是一场失败的运动。因为我们至今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白话文吸纳了西方拼音文字的特质,但它的演进还是不能离开中国的文化传统。从胡适到现在,经过战争和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们的语言演进方向基本上是朝向西方、背离传统的。我们原有的古文写作废掉了,这很自然,可能今天很少有人还愿意回到“之乎者也”那个时代里去。但是这并不表明我们的白话文运动可以一头栽到西方那里,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前进路径没有问题。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冷静的、不同于现状的选择。
语言的丧失,是最大的丧失。
到今天为止,我们自己的表述方式依然没有形成,更没有成熟。今天的书面语几乎是全盘西化,而思想与语言相表里,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可能不加速西化。这个趋向是令人忧虑的。
前不久到南方的一个地方去,在一个游乐点,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筑都是搬来的西洋式样。一群被拉到这里来的幼儿园小孩子,老师们带着他们拍照,摄影师刚喊出一二三,这群孩子就一齐伸出小小的食指和中指,比画那个英文字母,然后大喊一声“耶——”。
一旁的游客都发出兴奋的“啧啧”声。可见这种事情看多了,不但见怪不怪,而且还会觉得好玩。但仔细想想,从这么小的孩子开始,老师们已经在搞西化文化灌输了。这些词汇和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孩子们不可能理解。一切都要由盲从和无知的大人负责。如果这样下去,他们哪里还会读得懂“屈李杜苏”,再过多少年,提到“苏东坡”三个字,会觉得简直比外国古人还要遥远。
今天这种无所不在的浮躁心和崇洋心,完全阻隔了通向美好传统的回返之路,与古人对话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人会觉得苏东坡的华美辞章如同嚼蜡,压根儿就没有耐心读下去,不能跨越那一点点文字障碍,更不要说进入他的心灵世界了。现在出版的《苏东坡全集》让人喜欢得不得了,印得也特别漂亮,可惜大半只是架上装饰。不过即便这样也好。大概眉山人都该在家里放一套这样的全集吧。
如果能够循着古代经典所指示的文化路标走下去,那我们的社会气质就会完全不同。现在随便到一个地方,大街上的人是怎样一副面孔,很难让人感受文化传承和滋养所带来的自信和从容,而是野疵疵的,急切切的,慌里慌张的。大街上行走的人,大致都是一些物质的追逐者。这样的群体当然难以产生意志顽强、心气高远、非常笃定的杰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