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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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叙述时间(4)

倒述,西文flashback,原为电影术语,但这手法却是西方文学与生而来的,《伊利亚特》的开头就是倒述。在西方文学中,倒述几乎成为一个常规手法,而且往往安排于不同的叙述层次之中。《呼啸山庄》就是让主叙述中首先出现结果——凯瑟琳的鬼魂,然后让耐丽·丁的次叙述讲出导致此结果的事件;在中国现代小说中,这也是一种常规手法,例如《祝福》先说祥林嫂之死,然后再用主叙述讲祥林嫂的一生。

这样的倒叙往往都越出故事开场的时间之前,例如祥林嫂的身世,越出故事开场“我”遇到乞丐祥林嫂的时刻之前,这可以称为“超越式”的倒述。

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倒述是很少的,而且往往是属于“技术”上的处理,即几条线索穿插时无法兼顾。我们在上文引过的《水浒传》中三打祝家庄那段开始时不得不倒述解珍、解宝、孙新、顾大嫂的故事,就是一例。当然,也有某些倒述是为了特定的叙述效果。毛宗岗批注《三国演义》卷首有一篇“读三国志法”十二条,其中第九条称为“添丝补锦,移针匀绣”:

凡叙事之法,此篇所缺乏,补之于彼篇,上卷所多者,匀之于下卷。例如望梅止渴,移在青梅煮酒时叙之;管宁割席分坐,移在华歆破壁取后时叙之。不但使前文不拖沓,亦使后文不寂寞,不但使前事无遗漏,而又使后事增渲染。

这样的倒述一般都没有超出叙述开始的时刻之外,似乎是在被叙述的时间段中的内部调整,我们称之为“非超越式”倒述。关于这问题有个奇特的例子,就是电影《巴顿奇事》(The Curious Life of Benjamin Button)。菲兹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原作的短篇相当简单,但是“越长越年轻”这个基本结构已经有了:故事倒过来,从老年说到婴儿。但是实际上每一段依然是从前往后说,也就是倒述再加倒述。因此倒述不是“倒卷”(rewinding),而是全文一再闪回到过去某一点,依然往前说。只有其中一段,在战场上冲锋时,人向后倒着跑。其时间逻辑不一致。

与倒述相比,预述是小说中较少使用的手法,但也特别值得研究,因为它总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除非程式化到不露痕迹。

晚清翻译家最初遇到西方小说的时序颠倒时,常把位置改正过来。当“改正”不可能做到时,常常加一按语,表示歉意,同时帮助读者弄清颠倒的顺序。林纾译狄更斯《块肉余生述》第五章:

外国文法往往抽后来之事预言,故令读者突兀惊怪,此用笔之不同也。余所译书,微将前后移易,以便观者。若此节则原书所有,万不能易,故仍其原文。

《冰雪姻缘》也有许多“原书如此,不能不照译之”,“译者亦只好随它而走”等的歉语。这做法是挺奇怪的:在时序问题上,篡改原文不需致歉,遵从原文反需致歉。不过,这样反复出现的注文自然使晚清作家注意时序错乱的可能性与效果。吴趼人的《九命奇冤》被许多评者认为是晚清小说中唯一的一部以预述开场的小说。全书一开始先写强盗火攻,然后倒述两富户之间如何因小事纠纷发展成仇杀,到第十六回,即到了小说开场预述的位置,叙述者不忘干预一句:“这里外面打劫的情形,开书第一回,已经说过,今不再提。”

胡适称此小说为技巧上“全德的小说”,因为它有个“倒述式开场”。我想胡适是把倒述与预述混淆了。倒述与预述这两个术语本是相对性的,是相对于主要叙述线索而言的。如果事件在主要叙述线索上应有的位置之前叙述,则为预述;之后,则为倒述。某个“线外叙述”的事件是预述还是倒述,视我们把哪一部分视为主要叙述线索而定。在某些现代主义小说中,此事可能困难,因为主要叙述线索可能难以确定,在晚清小说中此非难事,因为其时序变位并不剧烈。

在西方语言有各种时态标志,预述部分用将来式或过去将来式,表示说的事尚未发生——除了时态——还可以用其他短语帮助。例如杰克·伦敦的小说《马丁·伊顿》第十四章结尾时说马丁写了一篇文章《幻想的哲学》,照例又去投稿:“一张邮票打发它走上旅程,但这篇文章命中注定在未来几个月中要得到许多邮票,走好多路。”这里“命中注定”(was destined)暗示一个指点干预,表示下面说的情况是预述。

这样的标记短语,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倒也是经常可以见到的。《红楼梦》第九十八回:

宝玉……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就也渐渐地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马丁·伊顿》例还是《红楼梦》例,指点干预标明的预述实际上是为了叙述方便,及早一笔带过,免得此后再费笔墨拾起话头。试看《红楼梦》一零六回:“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暂且不提”,似乎后面要接着做文章,实际上后面再也没提起。这不是《红楼梦》行文照应不周,这话原意就是说“虽然在后发生,后面不再提”。

从叙述结构观点来看,预述甚至比倒述还重要,虽然倒述往往总是很令人注目。本书第七章将专节讨论预述的情节结构意义。在这里,我想最后指出一下的是预述往往是叙述者的声音,是叙述者的意识强加于人物意识之上(因为人物还来不及体验),上面引的《红楼梦》关于宝玉转而爱宝钗是一例。再举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例:克利斯朵夫在德国坐火车,忽然看见对面列车中正是曾陪他看《哈姆雷特》的那个法国少女:“他一眼之间已经看见她戴着一顶旅行便帽,身边放着一口旧提箱。他没想到她离开德国,以为是出门几天。”

“他没想到”,是因为只有叙述者知道后事(要到全书第九卷叙述者才倒述这位法国少女安多纳德的故事),这一章本来全是克利斯朵夫所见所闻的事,也就是说,以他为意识中心来写的,而为了预述,叙述者不得不侵入进来,代替人物,超越人物意识能及的范围,这实际上是我们所说过的“补充性干预”。

有时,这种干预可以用语言手法伪装,例如上一例可以改成“要是他知道她是离开德国,他就会……”手法并没有改变实质:在预述中,事件在其应出现的时间之前就被叙述出来。从叙述学上说,只有叙述者才知道全部故事,因为他是在全部事件结束后才来叙述,其他人物无法预知未来,预述不可能用转述语表达(除非人物在作预言),而必须由叙述者说出。因此,可以视所有的叙述为叙述者干预。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中倒述偏少,预述却偏多。而且传统白话小说中的预述,大部分是有回应的预述,即先提前点一下,以后再详细讲述,这样的预述,实际上对叙述线性破坏不大。传统白话小说中,预述是时序变形的最主要方式,实际上所有的长短篇小说,楔子中都点出了故事的结局,故事尚未开始已知结果。因此叙述展开的主要动力不是回答疑问“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是表现一个过程,即表现“结果是如何取得的”。例如《水浒传》一开始就写了洪太尉放走妖魔:

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些什么?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直使宛平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蛟龙。

以后每当说到一个英雄入伙梁山,尤其是动机并不十分周全时,只消说“也是地煞星一员,就降了”。与预述呼应,就理由十足。《隋史遗文》第三回:

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灭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乃祖是……

秦琼所要扮演的角色甚至“巧遇救主”的情节,都预先已经说定。

但是传统白话小说中最常见的预述是每章结尾的公式化预述。《儒林外史》第二章周进参观考场晕倒,“不省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预述使“未知周进性命如何”的悬疑完全不再存在。传统白话小说中几乎无一例外采用预述式结章法,但在18世纪某些小说中,情况有所变化。《红楼梦》的结章对句有时省略,有时只用来总结本章情节,不再预述未来。

另一种预述,经常出现在情节的危机时分,似乎是在肯定命定之数。《西游记》每次唐僧被妖怪抓住即将入锅被食,总会出乎一个预述式的干预:“这一回,也是唐僧命不该死。”下面的故事只是讲述唐僧得救的经过,得救这结果是预定的。在17世纪之前,这种命定预述是白话小说叙述的通例。《金瓶梅》中每一情节转折,总有预述干预,第二回:“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第九十九回:“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这般起来。”

传统白话小说中的预述,对维持叙述线性起了极大作用。早期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预言式楔子,实际上是大规模的预述,但它们不采取预述形式,没有时序变形。《三国志平话》中韩信等三将转世投胎楔子,《说岳》中的大鹏故事,《水浒传》中的洪太尉误放妖魔楔子,在情节位置上都是正常的,它们发生在主叙述线索的情节之前,但在语义上却是预述的,它预定了三家分汉,一百零八将聚义。因此,这是一种预言式楔子。

在白话小话创作期,这种预言楔子消失了,嵌入叙述情节。《金瓶梅》的预言结构出现在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给西门府上每个妾相面,点出了每个人的结局。每人四句的谶语太明显,但似乎没有一个妾对自己的命运预言加以深究,其作用似为铺垫。《红楼梦》中的预言结构移到第五回贾宝玉太虚幻境之游,即宝玉看到的《金陵十二钗》三册中的画与题诗,以及听到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其措词过于模糊,只有读完全书后重读此章才能弄懂,起不了预述作用。实际上把预言楔子植入正文,就已经失去了对情节的先声夺人控制权。

传统白话小说的预述,在晚清小说中依然大量存在。《九尾龟》中就有不少预言后果的预述,尤其是预言嫖客与妓女发生冲突会有什么结果:

你想这等的豪华名妓,哪里看得上这种客人。到后来率至花了一注大钱,受了几场闷气。万想不到幼恽是个一钱如命的人,以致大失所望,所以终久弄得不欢而散。

类似例子几乎无书不有。甚至传统小说中的章回起讫公式在大部分晚清小说中还完整保留,哪怕是晚清的优秀之作,如《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九尾龟》等都如此。梁启超的《新********记》,由于用了复合式叙述者,叙述者记录孔博士演讲,叙述格局大变,此种叙述干预起讫不得不改个样子。例如第三回之结尾:“至于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礼拜六再讲时,录出奉报吧。”但是,在第五回,即《新********记》现存本的最后一回,其结尾又起用了传统公式:

他顾不得许多,一直就跑上去了。有分教:

碧眼胡儿认我法律家

白面书生投身秘密会

须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梁启超好像忘记了此书的叙述者已经不是“说书人”。无奈落回传统公式,可能这正是一个标记,点明梁写不下去的原因:他明白他的《新********记》,内容再革故鼎新,惊世骇俗,形式已经无法摆脱陈套,他的创作已经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