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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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金斯堡的100个问题

80年代初,中美作家诗人互访交流,再次成为可能。可惜的是,控制颇为严格:一定要中国作协点名邀请,对方有机构组团,也须是“可靠的友好人士”。诗人向来自诩“不可靠”,诗人也不愿意组团。所以那些着急要来中国的外国诗人,没头苍蝇一般乱转。我当时在伯克利读博,他们竟然问计于我。当然我帮不上任何忙:我自己见官就避,如何教人应对之法?

记得有美国诗人问我,作为美国作家代表到中国访问的某些诗人是何方神仙,怎么会请去的。我说你们美国诗坛都不认识的名字,来问我,已经说明了一切。

中国作协却每年派正规的名人代表团到美国。所以交流依然在进行。1984年在洛杉矶举行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会晤,美国“垮掉派”诗人的两个公认的领袖金斯堡与斯奈德,为会晤准备了一张“美国诗人想问中国诗人的100个问题”!真是诗人本色,除了诗人,怎么会对任何国家,提100个问题!

我记得老同学裘小龙参加这次洛杉矶会面,他到旧金山时,告诉我金斯堡举起我编译的《美国现代诗选》,问为什么他的100页长诗《嚎叫》,中国译本只译了三页!裘小龙站起来回答他,说既是《诗选》,无法全登长诗。

不过金斯堡这个问题单子,给人印象深刻。会晤时,中国作协的团长冯牧,奉劝问问题的美国诗人自己到中国看看,这就等于邀请了金斯堡与斯奈德。

该年10月,这个像模像样的美国“作家代表团”迅速来华。斯奈德还带了他的在上海出生的日裔妻子。斯奈德要到苏州参观寒山寺。他们这一代人崇拜的诗圣寒山,在这个地方出家修行。有无寒山其人,史家颇有争议,寒山是否在苏州归隐,则更不可考。对于美国的寒山崇拜者来说,史家的“实事求是”态度枯燥而无聊。

代表团经香港归国,金斯堡却坚持要到一个大学去教书,跟学生打成一片。作协也绝,让他去保定河北大学教授一个月的美国诗歌。我怀疑当时河北大学有多少学生听说过金斯堡。保定那时是非开放城市,没有给外国人用的旅馆。12月寒冬,金斯堡住在河北大学招待所,得了重感冒,日子很不好过。前年我到保定,还有河北大学的青年学者,笑说当年金斯堡故事,说是重感冒转成肺炎,一时颇为危险。看来金斯堡的保定冒险,成了当地民间传说。

但是金斯堡本人很高兴“看到了真实的中国”,他后来写道:

一天早晨我在中国漫步,学生舞有木制涂银漆的剑,在硬泥地上旋身。我走出河北大学水泥砌的北校门,穿过街,戴蓝帽的男人在出售油条,黄黄的,像炸面团子……

他大概认为这些日常生活细节很有意思。金斯堡的散文诗合集《长第编——母亲挽歌》1991年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书前有金斯堡的“北京即兴——代中译本序”,其中有些话很动人:

我写诗,因为庞德告诉西方青年诗人,要注意中国的影响,编在画中的语言。我写诗,庄子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人,老子说过水向山下流,孔子说过要尊重老人,我尊重惠特曼。

由此看来,金斯堡对中国感兴趣,原因还是美国诗自身的历史,因为他的前辈奉中国诗为神明。他对中国的100个疑问,依然还是疑问。诗不能回答疑问,现实恐怕也只好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