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出社群”,这个词是我的发明,我尚未找到英语对译。
一群人,因为特殊原因,命运作弄,而不得不在某个孤立环境中共同生活。为了免得沦落到野兽互杀状态,他们不得不组成一个社会,哪怕纯粹为觅食御寒求生,也得有秩序;为了发展——改善环境,培育后代——更不得不建立社会秩序,不然就会让动物弱者强肉本性互杀。组织“抛出社群”的能力,就成为一个民族自治能力的紧急表现。
广义的“抛出社群”还挺多。例如难民集中营,民事监狱(看守一般只管与外界隔绝)。最极端的是船舶遇难,生还者到达一个荒岛,最多见的是与客居社会隔离的移民社群。
这个社群往往带来了原有文化结构,例如战俘营中,以军阶为权力顺序;有共同政治背景的,把党支部发展到监狱里;有共同宗教信仰的,以牧师或自称通神者为领袖。旧金山或纽约的唐人街,中国人移居世界各地,当然也自然会有社区的治理机构。中国的乡镇自治,主要方式是家族式宗社会堂,也就自动搬到移居地。似乎通常是各地同乡会长老,例如著名的四邑公会,会商推举。移居者的自治方式,往往是母国基层组织方式的自然延伸。要说公正,只是一个程度差别。
这个社群如何自行组织,经常是文学作品热衷的题材,即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小说。戈尔丁的名著《苍蝇王》,就是一群孩子遇难到荒岛,结果沦落成两派互杀的野蛮社会。林语堂1954年的英语名著《奇岛》(Unexpected Islands),写一个“半华裔”,带一群躲避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人到南太平洋一个荒岛组成社会,其自治组织却是希腊城邦式的贵族民主。陶渊明《桃花源记》却无一字论及社会组织,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这不形成一个是可讨论的问题。
上海租界的治理机构,中文一直叫作“工部局”。这是中文译名中最奇怪的一个词,几乎与《时报》(Times)译成《泰晤士报》,“波图加尔”国(Portugal)译成“葡萄牙”一样发噱。租界的Shanghai Municipal Council(简称SMP),应当译成“上海市议事会”。
如果不理解这种Council,我们依然不明白怎么会出现“工部局”这个怪词。
却说,我刚到伦敦时,实在怕开车:除了白金汉宫前面一条几里长的王家大道,全市没有一条直路。所有的马路全像林间小道一样弯弯曲曲,一处转错,就怎么也转不回来。北京,纽约,华盛顿,街道布局都如棋盘,清楚有序,伦敦这个特大城市,却好像是乱堆起来的。
后来了解了一点伦敦历史,果真如此。伦敦是由32个独立的小镇(Boroughs)逐渐弥合而成的,甚至,伦敦长期没有市政府,目前的伦敦市政府,是6年前刚成立的。以前只有各“镇”政府。镇的范围,比中国城市的“区”要小,比居委会大一些。
至今还大致可以看出原来小镇所在,那是道路会聚的地方,也往往是商店集中之处。弯弯曲曲的道路,就是原来田野间的小路,哪怕现在是通衢大道,也只能随着几百年村民的足迹蜿蜒。伦敦市内竟然有20多条街叫作“伦敦路”,想必是原先各镇通伦敦的路。伦敦市内有近30条路叫作“教堂街”,20多个“市场街”,50条“大街”(High Street),重名造成很多不便。组成现代伦敦的许多乡镇,顽强地保持地方传统。
因为街道细小杂乱,伦敦地图不得不用150页的一本图集。全世界恐怕没有一个城市,街道图是如此厚的一本书。近一个世纪前,徐志摩撑着一把伞,不屈不挠地寻找曼殊菲尔的家,一边感叹在伦敦找路大不易。今天的市区已经扩大几十倍,“新建”郊区,依然保留道路蜿蜒格局。
甚至,伦敦市的边界,伦敦电话区,邮政编码区,伦敦各教区,甚至警务区,都各有自己的划分,边界很不一致,互不重合,看来是各有各的传统。习惯了3000年“郡县制”的我们,会觉得乱得不可思议,几百年前的农牧区,怎么能决定如今建筑稠密生计繁忙的城市需要?过于尊重地方自治传统,似乎太不知变通,也缺乏规划。
而乱局之中,似乎有个统领的乱上加乱,即各镇的地方议事会(local council),有权征收本区的地方税,实际上是市政机关。收的税款实在不低,所以我绝对不愿意盲目赞扬这种“议事会”,今天写此文,实在是违背笔者本人利益。
形成习惯后,在任何需要自治的地方,议事会就到处建立了。
《南京条约》并没有在中国城市设立租界的条款,只是说允许外国人在通商口岸居住。这些外国居民,聚集到几百人,就会出现公共开支。一旦要征税,就必须成立议事会:一手交钱,一手交权。1854年,上海租界有2700个各国纳税人,于是成立9人地方协议会,但是任期短,无工资,竞争不是很激烈。
所以我怀疑,1854年自行成立的这个“上海议事会”,翻译为“工部局”,可能是说给上海道台衙门听的。似乎他们只是办理修筑马路铺设排水阳沟,不是一个治理机构。上海道台果然同意,甚至没有报告北京的总理衙门。实际上各国驻上海的公使馆,也不承认这个“地方议事会”。租界议事会这个全新的自治制度,竟然就在几方漠视中自发产生。15年后,1869年,各国公使馆才承认这个自治机构。
像威海,香港,这样的直接租借地,英国派有总督。上海没有,上海有英国公使馆,是外交机构。“工部局”,是居民自行选举的自治机构。华人原先没有代表,一直到租界内华人的商业利益大了,长期交税,才有了所谓“华董”,也是由“华人纳税人协会”推举。
英国人把“工部局”式的地方自治式议事会,普及到世界许多地方。最早在美国考察民主的法国人托克维尔,在其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仔细讨论了乡镇自治:“在欧洲大陆的所有国家中,可以说知道乡镇自由的国家连一个都没有。”在美国“乡镇却是自由人民的力量所在”。托克维尔用词相当谨慎。在“欧洲大陆”没有这种传统,是英国移民带到美洲。移民离开了国王议会政府,乡镇自治就成为新政体的萌芽,后来发展出整个“合众国”。
有一次我走过一个学校礼堂,本地镇政府借此处开会:镇政府楼虽大,却是用纳税人的钱修的,大半个楼用作公共图书馆,没有会堂,开大会要借学校。却说这位镇长(Mayor),是个打扮过分的浓妆女人,她正说道:“在我政治家生涯开始的时候……”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中国一个居委会主任,敢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己的什么“政治家生涯”吗?
不过英国大选,每次都有著名政客,当部长总理的呼声极高,不小心在自己的本镇选区落败。英国规定,必须在本镇选区当选为议员,才有可能做内阁成员。你想治大国?先让我们看你烹小鲜的本领。这种人闹了笑话,只能黯然退出政坛,过四年再从基层开始拼打。
也就是这种历史悠久的地方自治“议事会”,渐渐蔓延,成为全世界大部分地方民主的胚芽,一旦落土,就会长出根基。孙中山谈到过租界工部局,称之为“自治标本”:“组织自治到处团体,来管理自己的事业。”
基层自治机构,一旦形成传统,却会一代代顽强地生存下去,并且影响整个国家的政治形态。中西文化交流中,这一项至今无人详细讨论,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