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禁止打胎,每年有不少爱尔兰女子,到欧洲其他国家做打胎旅行,也算是特色旅游的一种。但是近年大行其道的,还有更严重的“死亡旅游”。
英国人要安乐死,往往旅游荷兰。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小说《阿姆斯特丹》,写一个作曲家和一个报纸主编,本是多年好友,他们遇到中年危机,觉得人生太痛苦,于是他们决定到允许安乐死的荷兰做死亡之旅。在旅途上,两人却反目成仇,互相下毒,谋杀了对方。不过这也正符合“安乐死”的法律定义:“协助自杀”,所以警方无法追究。
自杀在任何国家都不犯法,因为“凶手”已经自判死刑,或死缓——如果自杀未遂。问题是,安乐死不是自杀,是“按请求协助自杀”。死者往往是体力上无法自杀,或缺乏勇气对自己下手,但是偏偏又不想活,所以要医生或亲友帮助。大部分国家,法律追究这个协助者,视之为杀人犯。甚至,对明知故犯,护送亲人到荷兰或瑞士安乐死的人,也要追究。于是麦克尤恩小说的两个主人公互相毒死,虽然最后的动机已经是杀人,法律要追究,也无处着手。
奥尔巴赫的名著《模仿》(Mimesis),对人类的“艺术性”模仿冲动做了精湛的论述,我至今没有见到哪本书把所谓“现实主义”解析得那么漂亮。据说灵长类都会模仿,但是只有人能虚构出一个世界,而且,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虚构比现实更真实,因为更有可能。既然生而有如此才具,不让人模仿,就是非人性了。
当然最热衷于模仿的是作家,作家是人中的猴精,有点像村上春树笔下的夜半蜘蛛猴,把模仿进行到底,仿不惊人死不休。至于究竟是小说现实主义地模仿生活,还是生活浪漫主义地模仿小说,还是生活犬儒主义地模仿生活,我看很难区别。
1996年12月7日,芝加哥街上,路人惊骇地看到一栋楼14层窗口一个人头颈吊着绳子,在寒风中晃悠。那是43岁的犯罪小说家伊其·尤金(Izzi Eugene),裤袋里装着三张磁卡,磁卡里是尤金刚杀青的长篇,长达800页。小说的主人公在冬天某夜受到右翼秘密组织袭击,此人预先有防范:身穿避弹衣,手指上套着打斗用铁指节,腰里有枪还有催泪弹,他被套上绞索推出窗外,却从吊绳倒攀上去,从窗口发动反击,一举歼灭匪徒。
这也就是吊死在那里的尤金全套奇异装束。而尤金的朋友也说,在出事前,他曾经给他们看右翼组织的“死刑恐吓信”。
尤金的死亡,没有一一模仿小说的地方,是反闩的门,完全没有被强行打开的痕迹,暗杀者如何进门?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尤金先生有意安排一个戏剧性的自杀。更大的可能,是想测试一下自己小说的可信度,自己演出一遍。等到发现自己没有他小说中人物那么强的臂力,无法沿绳攀回窗内,悔之晚矣。警方至今未能结案:究竟尤金是有意自杀,还是模仿太顶真“失手”。
这是模仿英雄,也有模仿死囚。欧洲没有死刑,人都说死罪犯在欧洲,算是大幸。照顾周到,每个犯人一年要花掉纳税人一万多英镑,相当一个劳力一年的工资。监牢里各人单间,有书架有电视,还有不锈钢的马桶。因为房间有意做得不隔音,因此电视哑声,必须戴耳机。有些长期罪犯渐渐明白生不如死,羡慕美国犯人有资格坐电椅。他们看美国电影,发现坐在马桶上,拆破耳机,就是一套现成的电椅。电压不够高,但坚持到底也能弄死自己,于是监狱里出现一波模仿性自杀。
网络出现之后,世界上的虚构实践狂,有了新的套路。昔日英国作家斯蒂文斯在《新天方夜谭》中描写的伦敦“自杀俱乐部”,居然成为现实。德国某家庭主妇,芳龄35,忽然失踪,多日后,尸体发现在千里外的荒野草丛,刑警部门在该女士电脑中发现删除的电子邮件。原来此女一年多来,一直与远方某网迷男士通信,讨论犯罪小说中常见的奸杀,讨论其中想当然的“快感”,最后约好某晚在某公路某处付诸实践,玩到断气才痛快。这个忠诚到底的网友,当然到监狱去度余生。
近读李洱的《花腔》,很为作者的历史执着所感动。
了解到一点现代史的读者,马上明白小说的主人公葛任,是以瞿秋白为原型。如此明显的“模仿”,很可能成为败笔,但是作者用了个回马枪,直截了当说主人公是瞿秋白的密友,昔日秋白的命运,将降临到他身上。此主人公甚至比瞿秋白还要想得透彻,让他逃走他不走,情愿一死了之。执行枪杀的国民党将官也说,他做的事,类同当年宋希濂执行******枪决密令,宋希濂在新中国成立后当政协常委,他也能当。这是李洱的妙笔高招:说清了是模仿死亡,请看活者诸般花腔。
是否死亡模仿也有中西之分,如果仅从上面说的例子来判断,未免以偏概全,但是差别好像有:西方的死亡模仿者,苦于生活不如死亡好玩;而中国的死亡模仿者,是因为“齐生死”,生死一样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