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离开蔗香了,具体说,是离开蔗香乡政府所在地,离开这两江一河的交叉处。真正离开蔗香乡的管辖范围,估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山要爬。
早上从叫毛眼登的小村寨出发,沿北盘江东岸没有寻到路径,乡党委副书记黄道泽找了一条船,说送我到上游的平洞村寨,板陈村的村支书住在平洞,这个支书是受过省里表彰的先进人物,叫我好好采访采访。
恭敬不如从命。我坐上那条机动船,船一开动,突突的声音一直陪伴着我们逆行而上。北盘江在这一江段宽宽的,静静的,蓝蓝的,江的西面是册亨县地界,逆流而上,两岸山峦起伏,连绵不断,山不算高,树木也不算稀少,似有“两岸青山相对出”的感觉。
不到一个小时,平洞就到了。然而,平洞并非在江边,据说这个布依族村寨祖辈一直生存在江边,由于龙滩电站的修建,村子早两年就搬迁到半山上去了。
江岸的山既不是巉岩也不凶险,但坡却很陡,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黄色裸露在外,阳光照在上面,像火焰一般正在燃烧;岸边,江水漫过的地方,叫不出名字的一蓬蓬站立的杂木,拥挤在一起,枝桠上看不到一片叶子,整个已经死掉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涝死。
我们从那没有长草也没长树像牛背的山脊上朝上爬去,日头虽未当顶,但我全身却冒着汗。好不容易爬到半坡,以为山凹处就是平洞,然而又转了个山湾才见到平洞。
平洞并不平,实际就是山坡,至于有没有洞当时没有询问,感觉是没有的,经验判断,这样的山坡,四周灌木丛生,远处坡上还有一片原始森林,生长着茂密的大树,一看地形地物就不像有岩洞。
小村寨人家不多,估计才10多户,也不密集,东一家西一家,隔着距离,不像老村寨那么稠密,一看就是新建的村寨。
一进村子,进入视线的首先就看到光溜溜、肥赳赳的大猪小猪们到处闲逛,有的猪儿肚皮上裹着满肚皮的稀泥,并撸起脏黑脏黑的嘴到处乱拱,在瓜棚、木架下刨食的鸡们,一不留神就被撞过来的猪儿吓得四处逃散,偶尔还听见几只胆小的鸡发出惊叫声。
我说,这猪们怎么不关在圈里,任由这般自由自在,不怕跑掉吗?随行的黄道泽先生说,家家的猪都是这样放养,大概是搬迁到这半山上的时间不长,大家都没有修圈。后来我才得知,这平洞的村民们,对猪习惯了放养,也喂熟食料,但不关在圈里喂,都在露天坝喂。猪们大的带小的,大的卖了或杀了完成了使命,小的又变成大的可以带刚买来的小猪,就这样循环往复,一辈带一辈,习惯成自然,哪怕是刚买来的小猪儿放养着也不会跑掉。
村支书黄庭昌家养了四头猪,有头大肥猪估计有400斤左右,动弹不得了,睡在一个狭小的木栅栏里,但那绝对算不上是猪圈。其它三头不大不小,但起码也有百把斤以上的猪们,就在房屋四周摇摇摆摆闲逛着,一会又跑到门口来嗷嗷几声,没人理会就走开了。
黄庭昌不愧为是带头致富的村支书,他不仅养的猪比其他农户多、大,而且饲养了30多头黄牛。他说,还没搬迁到半山上来时,在江边饲养的牛更多,比现在要多一半。我没有看到黄支书家的牛,连根牛毛也没看见。因为他家的几十头牛早已放到斜面那个山坡上去了。黄支书饲养了几十头牛,但也没修造个像样的牛圈,他造的牛圈实际上就是几根木头围起来的一个栅栏,栅栏的高度到人的腰间,没有顶棚,如果牛儿想跳出来跑掉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栅栏围在离房子几十米的山坡上,地势高低不平,而且狭小,晚上,几十头牛怎么睡得下?不要说睡,大家站着也会挤破头。
可老黄却说,那只是个象征性的牛圈,意思是让它们知道这个地方是它们休息的地方,实际上它们根本就不需要那个栅栏。晚上它们吃饱了就自己前呼后拥从山坡上回到这个地方,早上它们自行你追我赶再上那个坡,管都不用管;晚上它们很多也不爱进栅栏,大多就睡在坡上,它们并不笨,都晓得找个平坦的地方睡下,而且还不睡在自己拉的牛屎上……
这是个奇迹。我知道贵州很多农村,养猪养牛都是圈养,圈不牢靠都不行,甚至还有上锁的,一是担心猪、牛出圈后跑了,一是防备盗贼。而在这么个经济、文化都落后的山村,从猪们和牛们的生活方式来看,倒是一个美好的向往之处,就像回到了人们常说的昼不关门,夜不闭户的美好时代。
这让我感到很惊讶,仿佛平洞就处在原始时代,一切都不用设防,大家各得其所,各得其乐,也没有人来骚扰,也没有人去偷盗,贫富不妒,相安无事。虽然落后,但也踏实。
村民们的房屋都是砖木结构,房架用木头构建,墙壁用砖头装修,简陋是不用说的了,但修建这样一个住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平洞一带,成林的树木不多,倒是灌木成片,因此,修造木房子是不可能的,只能用金贵的木头做个房子框架,然后到蔗香去买砖,用船拉到平洞,再肩挑背驼运到山上来。修这样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实非简单。
去到平洞前,我就想,支书受过省里表彰,那一定是个被现代化了的基层村官,没想到,这个村官却十分朴实,穿戴和一个普通农民没有二样,衣服上打着一块补丁,有一处还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肌肉露在外面他浑然不觉。老黄45岁了,长得十分敦实,活脱脱就是个典型的农民。好在他能说汉话,使我们的交谈少了麻烦。
老黄说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平洞人,是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从江岸的册亨县打宾村搬迁到望谟平洞的。平洞过去属于丁上村,他以前是丁上村的村主任、村支书,2008年,丁上村合并为板城村后,他担任板城村支书。说到他受省里表彰一事,老黄说没什么,就是做了要做的事情,结果得了表扬,有点意外。
那是2007年6月,他们修建村活动室的砖有部分在蔗香江岸,有的拉到了平洞村脚的江岸,没来得及搬运到山坡上,一场大雨,江水涨潮,把砖淹没在三米左右深的水下,由于龙滩电站正在蓄水,不可能开闸泄洪,老黄是支书,就组织村里的“水鸭子”钻到水下捞砖,连续捞了几天,捞出了15000多块砖出来,把损失降到了最低点;其次,在移民搬迁工作中,他的工作做得最好,不仅起到了村支书的带头作用,而且还协助村民搬迁。
大约就因为这两点,得了省委组织部的表彰:“黄庭昌同志在全省村级组织活动场所建设工作中,成绩突出,评为先进个人。”
在我采访他时,老黄对此一点也不在意,而是大谈他们村的困难和落后。他所“曝露”的情况非我所料,打死我也想不到,这个1960多口人的村,新中国成立至今没有考取一个大学生,高中生都才冒出三个,初中毕业生不超过20人,连老黄都没有完成初中学历。全村7个村民组有6个不通公路,幸好通江,要是不通江,出门都成问题……他说这些时,乡党委副书记黄道泽表示质疑,但老黄却理直气壮、斩钉切铁:“事实就是事实,我清楚的,没有那回事非要说成那回事,我是说不成的……”
板城村有7个自然村民组,但居住地十分分散,令人想不到的是,7个村民组过去只有板城村民组有所小学,2006年被龙滩电站库水淹没后,如今村寨里的孩子入学要么到望谟县城住读,要么去蔗香(初级)中学住读,家庭条件好一些的人家,送到册亨县那边读。不过老黄却说,如今大人们再辛苦,孩子入学读书一个都没落下。
老黄生育有三个孩子,依次为16岁、15岁、14岁,也就是说,老黄老婆是挨年生产的,第一个是儿子,第二个是女儿,第三个还是女儿。大儿子读到初一就弃学了,只有两个女儿在校就读。他老婆不在家,我们来到他家时,就他一个人在屋里。不久,他儿子从江上打渔回来了,收获不小,提了一大桶鱼回来,但不见老黄欣喜。原来,北盘江上的鱼多,也好打,儿子每天动辄就能打一桶鱼,一家人吃鱼都吃腻了,都没有人吃了,就给猪们吃,猪们都吃腻了也不肯吃了。
我问,怎么不拿去卖?老黄说,拿去哪里卖?山高路远,进城一趟不容易。
中午,老黄硬要我吃完午饭再走,我只好坐下来吃饭。饭自然是白米饭,酒自然是米酒,可惜饭桌上却不见一叶蔬菜。但我不好意思说,后来我才得知,原来这布依族人家是不兴给客人吃蔬菜的。据说这是为了敬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