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目的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华早儿抬手,稍微遮去阳光的热力。蔚蓝的空中只有少许几朵白云,白色的光晕成一片一片。轻叹一口气,华早儿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从未发现,天空是这么的蓝。
“怎么了?”身后传来声音,她回头,看见叶向渊一身轻便的劲装,对她微笑着。
“没,你都好了?”华早儿不自觉地也已微笑回应,看见他一只大手伸过来,也像是习惯了一样握住。
“可以了,大家都收拾得差不多,已经聚集在外头,等着出发了。”
“嗯,我们走吧!”
牵着那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手掌,华早儿感觉到胸口生出一股勇气,还有满溢的幸福感觉。再回头,看了村庄一眼。矮小的几栋房子错落着,那里头已没了人迹,包括她已居住了二十年的家。
即将告别了,华早儿感觉眼睛一阵酸,盈盈的泪几乎要溢出眼眶,她忍着不流下。
“舍不得?”叶向渊早发现了华早儿的泪。他停下脚步,体贴地问?
华早儿摇头,想抹去泪,却没想到是越抹越多。她索性放弃遮掩,下意识地就栽进叶向渊的胸前,啜泣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家,不是吗?虽然……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眼睁睁地看这儿被废了,还是好舍不得。”
“又不是不会回来,”叶向渊轻拥着她,安慰似地低喃:“华老爷跟你爹娘的坟都在这儿,每年我们还是得回来一趟,不是吗?不管这儿变成什么样,都是故乡。”
“阿渊……”
叶向渊以手指拭去华早儿脸上的泪。“要哭也只有现在能哭,别让大家看见你眼睛种成这样。早儿,你还是村长,离开这儿大家心里都不安,需要你带着大家走。”
“我知道。”华早儿点头,抹去泪。叶向渊的话提醒了她的责任心,她还有任务未了。“这样会不会很明显?”
“有一点,”叶向渊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我们等会儿再过去吧!他们可能也还在伤心,多点怀念的时间也好。”
“嗯。”华早儿心情稍微镇定下来,但仍是倚靠着叶向渊,贪恋着他身上的温暖与他带来的安全感。
华岩村终究还是面临了封矿,废村的命运。那天晚上,那一批欲追拿萧剑离一夥人的官差冲进来时,发现里头只剩下村里的平常百姓与老弱妇孺,而萧剑离等人早就趁夜从山谷里的密道离开了。抓不要想抓的人虽然扼腕,但他们也发现了华岩村的村民与萧剑离合作,私卖银矿的事实。
华早儿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因此只是将这些年来的实情与官差说明,其后在阎律的游说影响下,他们相信华岩村民是被萧剑离所欺骗,逼迫,才做出这些事情来。但犯法是事实,依照规定,这山谷的矿产得全封住,没了生计的村民也只好离去,整个华岩村完全作废。
过去那些贪求财富的人,在华胜跟杜正等人的死去,以及其后萧剑离越来越乖张的威胁下,早已后悔了,因此也都默默接受了这安排。在与当地官府的协议下,村民们并没有被判罪,只是必须被迁移到另一个村落。即使是这样,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这一回,多亏了阎公子,否则我们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华早儿说。
“是呀。”
华早儿衷心感谢着阎律的帮助,但是想到他所提出的另一个条件,内心又不觉一沈。
“阿渊,你……会答应阎公子的要求吗?”她咬着下唇,担忧地说。华早儿只知道阎律对叶向渊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但叶向渊并未回答。
“早儿,除了武,我其余什么也不会。”叶向渊低沈的嗓音没有任何不满或是怨恨:“过去我也只想到这些,后来才发现自己太肤浅,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在阎公子那儿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我再也不用干以前那些事儿了。我想拒绝的人,大概是笨蛋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们一起走?”
叶向渊低头看她,那微笑从嘴角扩散到眼睛。第一次,华早儿看见叶向渊连眼睛都在笑。“因为你,早儿。”
“阿渊,你其实可以不必……”
“大家要迁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一定不忍看他们受苦担忧,所以会跟去的。”他低下头,额对额地与她紧贴着,温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脸上:“而我,不想离开你。”
“我已经跟阎公子说过了,他愿意等一段时间,等大家都安顿好了,你的责任也完了了,我再过去他那儿。早儿,到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我……我当然……”华早儿几乎要停止呼吸,秉住气息,还以为一眨眼这一切就要消失了一样:“愿意……”
叶向渊的笑容更扩大,一时之间,华早儿竟觉得像阳光一样灿烂。
“真的?我还担心你会不愿意离开。我这个人什么都不会,要我做那些农事还真是不太行。我以为你要的是能吃苦,踏实,稳定的男人,不像我,怎么样都只能是个江湖人……”
“你是在想什么?我不是说过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华早儿搂住叶向渊的脖子:“你这人才是,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误会我,还让我为你担心半天,以后有什么事就直说出来,好吗?再也没有人会因为这样而伤害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叶向渊将脸埋在华早儿的发颈之间,感觉那一丝温暖:“谢谢你,早儿。”
“干嘛谢我。”
“谢谢你一直肯照顾我,安慰我,即使我做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情……”
“别说了,其实你并不愿意,”华早儿即使捂住了他的嘴:“不是吗?要不是萧剑离的关系,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叶向渊摇头:“早儿,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主子。我们……很像,都只是在求一点别人的关注跟温暖。主子只是对自己严厉过了头,以为所有事情都可以掌握在手中。但事实上,天下有那件事情是可以顺着自己的意思进行的?”
“希望现在他想通了。”
“他会想通的。”叶向渊微笑。
这是一个真诚的微笑,华早儿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如此自然不做作的表情,不只是嘴角的上扬,那笑意直达眼底,活络了深幽瞳孔中的情绪,像是为原本空洞的躯体中注入了灵魂一般。
“阿渊,”她忍不住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抚叶向渊的嘴角,慢慢地往上,鼻梁,脸颊,眼尾。“以后,你也要这样笑,好吗?”
“早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谢谢你陪我,阿渊。”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跟着你,我只怕你不要我。”
“乱说,我才不会不要你……”华早儿娇笑轻叱,却见叶向渊拉起她的手,凑进嘴边轻吻一下,她不觉脸红了。
“有你就够了,早儿。”
华早儿微笑着回应。他温热厚实的手掌包覆住她的小手,手指交叠在一起,缠绕着,像是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纠结在一起,怎么样也解不开。甜蜜的,苦涩的,辛酸的,痛楚的一切,终究会过去,但却永远留存在心底。她在叶向渊清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看见两人陷溺的深情,看见希望。
“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叶向渊说,拉着华早儿的手,走向大路。
“嗯,走吧。”
执子之手,她庆幸自己从未放开过。就算现在一无所有,但是她知道,他们有未来。
尾声潺潺的溪水声像清脆的歌声,细小的,缓缓的流泄过耳边。阎律站在溪边一丛水仙花丛边,看着白色小花中间一抹黄心,长满绿色叶子的顶端,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悠远的眼神凝望着,转了转,又看向这烟雾缭绕的山区。山谷陡峭入天云,几乎遮住了半天边与阳光。虫鸣,鸟叫,水声,全融合为一体,在山谷中回荡着。
“三师兄。”
阎律早就听见身后轻盈的脚步声跟气息,刑非漹并没有刻意掩藏形迹。听见师妹的呼唤,他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看着溪水,一缕青色的水草随着流水漂动。
“他们都要走了,我们是不是也要离开了?”刑非漹问。阎律不动如山的背影没有反应,似是连她的到来都没察觉的样子,但刑非漹知道那只是因为阎律不想有任何反应。
刑非漹有耐心地等着。她从小就知道,对付这个师兄,就是要有耐心。
好不容易,阎律动了动,回头望向身后的刑非漹。“你可以先走。”
“我们是一起来的,当然得一起走。还是三师兄,你想丢下我这个弱女子不管?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了……”
“在这时候就会提你大哥,”阎律绷紧的脸总算露出些表情:“平常躲他躲得不见人影,这时候就把他抬出来威胁我了?”
“三师兄,”刑非漹娇笑,一手拉了拉阎律的衣角:“我们是关心你呢。”
“这回他们都没空,所以要你来了?”阎律的语气有些无奈,但眼底却无意间泄漏出一些感动的闪烁。
“面对萧剑离,你老是躲着他,让着他,却没给自己留退路,我担心哪天会见到一个凄惨惨的三师兄。”
阎律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他的眼光又看向那一丛水仙花。“华姑娘说,他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运气好。”
“没有我好,”阎律低喃:“至少我遇见了师父,遇见了你们,他呢?”
刑非漹眨眨眼:“不过真是没想到,这小溪竟能穿过山谷,侵蚀出一个不算太小的洞穴来。要不是被叶向渊发现了,还真没有人知道还有这一条路径可以通往谷外。我想那时候,萧剑离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只是那时候伤糊涂,忘了。”
“从这里来,也是从这里离开。”
那天晚上,萧剑离一夥人就是从这溪流穿过山谷的通道出去。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放弃。萧剑离爱的女人早已代替他指挥一切,把所有人送出山谷,然后在这溪流边等他。
“我希望,那个红衣服的姑娘可以带给他一点什么。”刑非漹轻声说。
“走了也好。”
“当初不来不更好?”刑非漹说:“来了把这儿搅得一团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真是造孽。”
“非漹。”
“我说错了,造孽的人说不定不是他,是那个一直纵容他的人。”
阎律转过头,无奈地看着刑非漹,轻叹一口气:“我了解,非漹,所以我也在想办法赎罪。”
“他闯的祸,为什么要由你来担?三师兄,你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
“那么,你反对我收留叶向渊了?”
刑非漹想了会儿,美目转一转:“爱不爱收留,是三师兄的事情,我没有意见。”
“那孩子从小就被错待了,这么小就看进了世态炎凉,却又没有人给他正确的教导。”
“有呀,早儿一直待他很好。”
“但那不够,当时华姑娘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分辨不出好坏。终究他还是走错了路子,这都是因为我放任他这样去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
“三师兄,”刑非漹温柔地微笑,一手放在阎律的肩上:“你知道我嘴巴坏,别老把我的话当真。”
“我怎不知道你嘴巴坏?”从她还是个小女娃时他就饱受荼毒:“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根底好,有练武的才华,就这样走歪了路,有点可惜。我记得两年前二师兄跟我提过一件事,说他曾遇到了一个少年杀手,觉得他底子不错,想收来教教,不过后来没这个机会。”
“我大哥?”刑非漹瞪大双眼,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阎律点头:“我想他说的那个少年,应该就是叶向渊。如果连二师兄都这样说,那么我想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你想要他变成什么样子?”
阎律耸耸肩:“我哪里有资格去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这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他还年轻,可以选择,我不想像剑离这样干预他,只希望他可以走出自己的路。不要走上我的,也不要走上剑离的。”
“给他一个机会?”
“很多个机会。”
刑非漹微笑,勾起手,拉住阎律的衣袖。“你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阎律轻笑,他脸上刚毅的曲线变得柔和许多。清澈的溪流永世不绝地奔留着,穿过坚毅的磐石,流向远方。从这里来,就从这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