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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重新谈到匈奴了。
自从冒顿单于之后,匈奴就像打摆子一样,经常隔三差五地越过汉朝的边境抢点金银细软。虽然汉朝屡屡会送个把粉嫩的小姑娘给他和亲,却不能让他们感到满足。因为和亲只是一个姑娘,陪嫁再多也很有限。而抢劫却没有数目限制。所以匈奴人乐此不疲。
文帝六年,冒顿单于又给刘恒写信道:“从前汉朝皇帝和我们谈过和亲的事,方案确实很不错。汉朝的边吏曾经欺侮过我们匈奴的右贤王,右贤王没有向我汇报,就率人和汉朝边吏打仗,搞得我们双方都很不快乐。我因此恼怒右贤王,为了惩罚他,特意派他去攻打月氏国,仗着我们匈奴人马良弓硬,竟然灭了月氏国,把他们的国民全部杀光了。其他楼兰、乌孙、呼揭等二十六个国家也都望风归顺,游牧民族已经并成了一个大家庭,北方全面安宁,进入理想之国。希望我们两家也可以这样,罢兵,养马,重修以前的和亲协议,让边民享受和平。如果你不想让我们匈奴靠近你们边塞的话,就最好让你们汉朝的官吏和百姓离我们远一点。”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挑衅,先是夸耀自己的武功,继而要汉朝把边境缩向内地,不过话说得冠冕堂皇。刘恒知道惹不起,赶忙恭敬地回信道:“单于您说要忘掉过去的不快,重新恢复和亲协议,我很高兴。这是古代圣王们都翘首盼望的啊。汉朝和匈奴誓约为兄弟,给予了单于很多财物,每次背约的都是你们。右贤王的事我们都不介意,您也忘了罢。单于看了我这封信,如果觉得还满意,就制约手下,不要再入侵我们了。”
这之后不久,冒顿单于就死了,老上单于即位,十一年夏天,他率领匈奴人侵犯狄道(今甘肃临洮),斩了守卫官吏的首级而去。刘恒大为烦恼,不知怎么应付才好,只能发兵增援,并颁下诏书鼓励当地官吏忠勇死国。还好,很快陇西的一个官吏率领士卒以少敌众,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并杀了一个匈奴小王,使汉朝为之精神一振。这时出来了一个人,写了几封洋洋洒洒的奏疏,为刘恒出谋划策。此人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他就是晁错,当时官拜太子家令,秩级为八百石。
晁错是颍川郡人,早年学的是申不害、商鞅的法家之术,因为精通国家既往的制度故事,被选拔为太常掌故,那是一种六百石的官。刘恒即位后,也继续奉行征求民间典籍的传统,儒家的重要经典《尚书》自从秦朝焚书之后,就隐没无闻,好不容易朝廷才打听到济南县有一个叫伏胜的儒生,曾经是秦朝的博士,专门研究《尚书》,朝廷起初想把这个人征召到长安,但是这家伙已经九十多了,根本就经不起旅途颠簸,朝廷只好派遣晁错亲自去济南接受伏胜教诲。谁知到了一看,伏胜老得连话都说不清,咕哝出来的音节像密码一样,只有他女儿能够破译,根本就不能胜任教师资格,最后只能由他女儿一句一句给晁错转译。
晁错学得很辛苦,学成回长安,就开始卖弄。朝廷挺吃他那套的,马上提拔他为太子舍人,继而升为门大夫,接着升为博士,都在六百石上下浮动。因为是学法家之术出身,晁错为人冷酷残忍,他给刘恒上了一封书信,展露了他的法家思想,中心内容是:“当君主的应该懂得一点权术,这样才能让群臣服服帖帖,天下也不会乱套。但是如今皇太子还不大懂这一套,臣真为他着急啊!现在朝廷的士大夫还认为皇太子不需要掌握统治的方法,臣认为这简直是胡扯。这对皇太子以后的接班很不利,皇太子虽然读书也算不少,可惜没有能从书中领会统治的要素,这就是白费力气。臣以为皇太子智商很高,射箭也远比一般人在行,之所以还不懂得统治之术,是因为陛下没肯教他。臣希望陛下选择一些好的统治之术,教给皇太子,然后时时考问他,他就一定能成长起来,成为陛下优秀的接班人。希望陛下慎重考虑臣的意见。”
刘恒一听,大为欢喜,马上下令把晁错升为太子家令,秩级为八百石。皇太子刘启对自己的这个家令也非常欣赏,府中上下都称晁错为“智囊”,什么事都找他决断。
晁错是个很有志向的人,一个小小的太子家令,显然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匈奴的入侵,让晁错跃跃欲试,他又给刘恒上了一封长长的奏疏,首先严正指出,匈奴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朝廷千万不能再退让。匈奴人屡次入侵,杀我汉朝官吏百姓无数,弄得我大汉百姓对匈奴闻风丧胆。这种状态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再持续下去,这个民族就算废了。必须得打个彻底的胜仗,才能扭转失败的阴云,扭转百姓中普遍存在的“恐匈症”。从高皇后以来,陇西已经三次被匈奴入侵,百姓丧胆,没有胜意。好在现在陇西官吏以少敌众,打了一个胜仗,这说明并非陇西的老百姓怯懦,而是将领的本事有大小,兵法说:“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所以为今之计,陛下必须好好挑选良将。
接着晁错又从地形、士兵素质、武器三个方面分析了汉兵和匈奴人的强弱形势。得出的结论是双方互有优势。
匈奴人的优势:
(1) 马匹比汉朝的马匹体质好,在山地溪流奔跑时大大强过汉朝马匹。
(2) 匈奴士卒在马上能像旋风一样骑射。
(3) 匈奴人比汉兵更能忍受饥渴,更适应北地的环境。
汉兵的优势:
(1) 在平原地带,汉朝有兵车,可以突破匈奴骑兵战阵。
(2) 汉兵的强弩射程远,匈奴的弓箭不能匹敌。
(3) 汉兵有坚甲锐兵,加上游击弩箭,杂沓并进,匈奴人的兵器低劣不及。
(4) 汉兵的强弩部队一同发箭,声势浩大,匈奴人身披的低劣甲胄和手持的木盾容易穿透。
(5) 下马用剑戟格斗,匈奴人的步伐没有汉兵灵活。
这么一对比,可以看出汉兵的优势是五个,匈奴人的优势是三个,因此晁错认为,加上汉朝比匈奴多得多的人口,要击灭匈奴,简直易如反掌。
晁错不但有以上的分析,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建议,他认为应当充分利用投降汉朝的数千义渠胡人,他们的饮食方式和骑射技巧和匈奴是一样的,只要汉朝赐给他们坚甲强弩,让他们去打匈奴,就一定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功效。
刘恒看了他的奏疏,很是欣赏,特意赐玺书嘉奖他。晁错得到主子鼓励,更加来劲,赶忙熬夜又写了一篇长达万言的稿子,向主子献策。这回他谈的是怎么激发百姓抗敌的积极性问题。
晁错虽然因为学了《尚书》得到重用,但究竟是法家出身,对人的劣根性可谓有深刻的理解,这些都体现在他这篇奏疏中。他说:“人为什么放手至死都不肯投降,主要在于早就计算好了利益得失。因为打仗胜了,守城不降,可以得到丰厚的赏赐。攻城屠城,则可以得到财物而发家致富,所以才能视死如归地赴汤蹈火。秦朝以前是何等强大,然而很快分崩离析,就因为只想着驱逐百姓去打仗,而不给他们丝毫好处。我们大汉一定要避免这一点。”
晁错后面的分析尤为精彩,因此我不厌其烦,把他的话转译如下:
匈奴人是游牧民族,因此是天生的侵略者。他们吃肉饮酪,穿毛皮衣服,没有固定的城郭居住,像飞鸟和野兽一样到处乱跑,碰见水草多的地方就停下来歇息,水草消耗尽了又转徙他方。他们往来游牧射猎于长城之下,有时候跑到燕国和代国的边境,有时候跑到上郡(今陕西北部及内蒙古乌审旗等地)、北地(宁夏贺兰山以东及甘肃马莲河流域)、陇西(辖境在甘肃东南部),随时窥探我大汉守候的士卒,一旦发现守卫士卒少就入塞侵略,如果陛下不救助,那些地方的百姓就会绝望投敌;如果陛下想救,少发兵则不够,多发兵也很麻烦,因为等救兵赶到,匈奴人已经逃了。如果在边境屯驻大量士卒,则军费不足;如果罢兵,匈奴人又呼啸而至。所以,我大汉就为此搞得焦头烂额,筋疲力尽。
因此,臣以为陛下与其像以前那样发兵备守边塞,让士卒隔年轮换,不如鼓励百姓移居边郡。政府给移民建筑房屋,高城深沟,城上准备大量滚石和铁蒺藜,以为备守。如果平民不肯移居边郡,则让罪犯移居,免去他们的罪罚,给他们安家费。罪犯不够,就鼓励那些蓄养奴婢的富人们,如果他们肯输送奴婢去边郡,有罪的,就可以免除罪行;想要爵位的,就赐给他们爵位。如果这些还不够,则高价悬赏平民,赐给他们高爵,免除他们全家的终身赋税,给他们发放衣服,公家供给粮食,一直到他们能够自给自足为止。其他百姓如果购买他们的爵位,允许积累到卿一级(汉爵二十级,平民爵位最高不能过第八级公乘,如有盈余,必须转让或卖给低爵百姓。从第十爵左庶长到十八级大庶长为卿爵,官吏才可以拥有)。没有配偶的,政府给他们花钱配备一个,因为人没有配偶,是不肯安居乐业的。居住在边塞,如果没有特别的利益,任谁也不肯的,必须有利益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匈奴人入侵,抢了汉朝的财物和人口,如果有百姓能够从匈奴人手中抢回来,其中的一半财物归这百姓所有,至于人口,则官府花钱为赎。如果这样的话,老百姓们就会互相救助,视死如生,这倒不是说他们忠君爱国,他们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而且贪婪财物罢了。如果陛下只是在战争来临之际,临时抢掉东方郡国农民们手中的锄头,塞给他们武器,让他们千里迢迢去边塞打仗,他们才不会卖命。因为一则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个陌生地方来打仗,二则打仗对他们来说,只有性命之忧,而没有锱铢之利。如果陛下能够按照臣的方案去做,一定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通过上面的话,可以看出晁错这家伙确实对人这种东西了解得极其透彻。人这种趋利避害的动物,和大自然其他低等动物并没有本质不同。忠君爱国这种观念,对一般贵族可能有感染力,对普通百姓却无任何作用。用民族自豪感来号召百姓也不行,因为那也是愚弄百姓的手段。塞缪尔·约翰逊曾说:“民族主义是恶棍最后的避难所。”一切独裁恶棍,总想通过愚弄百姓,鼓吹民族自豪感来迷惑百姓为他充当炮灰的。打仗不管输赢,死亡的总是普通百姓,得利的总是恶棍独裁者。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也曾说:“诸多学者一致认为,中、下阶层的民众(如劳工、仆役、农民等)通常不会对民族认同付出深刻的情感,无论是什么样的民族主义,都很难打动他们的心意”,这个观察很有道理。所以,作为楚国上蔡平民的李斯可以去秦国求仕,而屈原却只肯抱着石头自沉。这是地位的差异。他是贵族,所以沿袭了他祖先向周天子号称的“我蛮夷。不与中国同”的传统。但是在当代世界,这种民族主义的鼓吹经常能发挥作用,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贵族为什么会认同忠君爱国的观念呢,因为他们已经从君主那里得了采邑封地,当然要为君主卖命。现在搞暗杀的黑社会还讲究“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呢。贵族传统消失后,平民通过科举考试,也可以当大官,不过他们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学好文武艺,卖给帝王家”,不管说得怎么冠冕堂皇,其实还是利益的交换。得了多少利益,就承担多大责任。在中国,这是有传统的。《礼记》里记载的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说楚国人商阳是个工尹,和公子弃疾一块追击吴国军队,眼看堪堪追上了,神射手商阳却装聋作哑,弃疾提醒他:“喂,这可是为大王效忠的好机会啊,还不快射?”商阳这才慢条斯理地从背包里拿出弓,却仍迟迟不射。弃疾急了:“再不射就让他跑了。”商阳没办法,只好搭上箭,嗖的一箭将敌人射倒,又马上将弓放回包里。驾车的御者接着催马追其他敌兵,他是个一级棒的好车夫,不多时又被他追上一个,商阳这回仍想装憨。弃疾却搓着双手,兴奋地催他:“又一个,快,快射。”商阳无奈,只好把弓拿出来又射……就这样一连射死了三个,每射死一个,都要捂着眼睛表示哀悼。当第三个吴人死在他箭下后,他还弓入囊,对车夫说:“回去回去,我在楚国,不过是个低级贵族,朝会时没有座位坐,燕饮时也没资格上台阶参加。我凭什么这么卖力啊。”
就连当官的也这么锱铢必较地计算利益,老百姓平时不但没薪水,还要纳税,凭什么帮皇帝去打仗?那时候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祖先还不知在哪个森林里打猎,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的理想还没诞生,无法通过它唤起中国老百姓莫名其妙的打仗热情。
刘恒看了奏疏,大为感叹,越发欣赏晁错。十五年,他下诏选举贤良文学士,晁错因为名声鼎盛,被平阳侯曹窋、汝阴侯夏侯灶、颍阴侯灌何、廷尉宜昌、陇西太守公孙昆邪联合保举为贤良文学士。晁错热血沸腾,感到了莫大的荣誉,正逢刘恒又下诏广求言路,晁错再次熬夜赶写了一篇稿子,对皇帝畅谈自己对朝政的看法。刘恒仍旧十分激赏,同时对策的有上百人,晁错被评选为第一名。大家都认为,除了死去的贾谊能跟晁错比肩之外,天下确实再也找不到比晁错更牛的人了。因为这篇文章,晁错的职称问题也解决了,他被破格擢拔为中大夫,秩级上升到了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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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四年冬,匈奴老上单于带着十四万骑入萧关,杀死了北地都尉孙卬,甚至连汉朝的回中宫也烧了,边境的烽火一刹那间红遍了长城内外,延伸到了汉朝著名的避暑离宫――甘泉宫。刘恒大惊,拜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等为将军,征发革车千乘、骑卒十万防守长安,又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屯守北地、陇西、上郡三郡,并且想御驾亲征,群臣苦苦劝阻,刘恒不听,最后薄太后亲自出动,坚决阻止,刘恒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拜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和内史栾布为将军,征讨匈奴。老上单于在塞内烧杀抢掠了一个多月,才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班师回家了,汉朝的兵马慢腾腾地出塞佯装追击,终因实力不足,很快鸣金收兵,对匈奴人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刘恒心里也很不痛快,匈奴人来汉地,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是在现在的民主国家,说不定政府就会倒台。好在那时通信不发达,老百姓也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不懂得什么叫民族耻辱,所以也无所谓。
虽然老百姓不在意,可是皇帝不能不在意,因为他是统治者,这是他的江山。对老百姓来说,谁来统治,都是一样的纳税交田赋,你刘恒比人家老上单于也未必强到哪里去。当然,以我们后世的眼光来看,老上单于统治会比刘恒统治更野蛮一点,因为游牧文明究竟比农耕文明落后,不上档次。刘恒当然也没有这么先进的思想,认为自己来统治中国,就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代表了先进文化,代表了更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说不定人家老上单于来统治中国,房价还会便宜一些,因为匈奴人是习惯住帐篷的。刘恒所忧虑的是,一旦匈奴杀进来,把自己俘获了,自己这个皇帝就当不成了。所以他整天闷闷不乐,却计不知所出。
这天,他坐着步辇经过郎署,也就是郎官们在未央宫内值班的地方,看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在里面伏案工作,刘恒非常奇怪,这是哪来的老头子,这么老了还不退休,外面年轻便宜的壮劳力有的是,我有钱为什么雇这么老的人?(郎官都是自筹经费,不需要政府雇)三十五岁以上都不应该考虑才是。不过他究竟是领袖,不能那么势利,于是就下了步辇,走进去,亲切地问道:“父老,您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当郎官啊?老家在哪里啊?”
冯唐看见领袖发问,心里暖洋洋的,马上回答:“臣老家是赵国,从父亲那辈起徙居代国。汉朝建立后,又徙居安陵。”
刘恒更开心了,原来还是代国人,那可是自己当过王的地方,是革命老区啊,是自己的革命根据地啊!刘恒感慨地说:“当年我当代王的时候,我手下的尚食监(掌管君王膳食的官吏)高祛经常对我谈到赵将李齐的贤明,说他在巨鹿大战的时候是何等的英勇,我每次吃饭时,听他提到李齐,身在食案之前,心却驰于巨鹿之下。父老您知道李齐这个人吗?”
冯唐笑了笑,道:“李齐固然不错,可是比起廉颇、李牧嘛,好像还差那么一点点。”
刘恒好奇道:“此话怎讲?”
冯唐道:“臣的祖父当年就是赵国的官帅将,和李牧关系很好;臣的父亲曾经当过代国的相国,和李齐关系也很好,所以臣当然很清楚他们各自的情况呀!”
刘恒大喜:“快给我讲讲。”
冯唐于是绘声绘色地给刘恒大讲特讲廉颇、李牧的事迹,刘恒听得意痴神迷,不由得猛拍自己的大腿,大呼小叫道:“嗟夫!可惜我不能得到廉颇、李斯为将军,否则,我还怕什么鸟匈奴?”
冯唐脱口发出惊叹的声音:“天啊!陛下就算有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的!”
文帝正沉浸在自己的神往之中,听冯唐一说,勃然大怒,拔腿就走。过了很久,才慢慢消气,把冯唐召来,责备他道:“公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让我很没面子。公真要发脾气,不能找一个私人场合吗?”冯唐马上谢罪道:“粗鄙之人,不知道规矩。”
刘恒又问他:“公为什么说我即使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也不会重用呢?”
冯唐道:“臣听说上古君王派遣将领出征,临上路时,跪在地下帮将领推兵车,说:‘门以内,寡人管理;门以外,将军管理。有关军功爵位财帛赏赐的事宜,都由将军自己决定,回来再向寡人报告就行了。’这不是一句空话,臣的祖父曾告诉臣,李牧身为赵将,奉命防卫边塞,军中市场的租税本来是供主将私有的,他却全部用来犒赏士卒,也不用向赵王报告,所以李牧可以尽情展示他的才能,精选兵车三百乘,强弩射士一万三千骑,价值百金的士卒十万,最后才能北逐单于,东破东胡,西抗强秦,南斗韩、魏,那个时候,赵国威震天下,几乎建立霸业。后来赵迁被立为赵王,那个该死的下贱婢女生的儿子,听信了奸臣郭开的谗言,冤杀了李牧,让颜聚代替李牧为将,所以屡战屡败,终于被秦国击灭。如今臣听说魏尚为云中(辖境相当今内蒙古中部)太守,也是把本该当作私人收入的军市租税都用来犒赏士卒,而且还额外拿出私人的钱财,五天杀一次牛,犒劳宾客军吏舍人,所以匈奴闻之丧胆,不敢靠近云中边塞。曾经有一次匈奴人不知死活,冒险入侵,魏尚率领车骑进击,将他们大部分翦灭。他所率领的那些士卒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农夫出身,哪里懂得什么尺籍伍符(指记载军令、军功的簿籍和军士中各伍互相作保的守则)之类的繁琐文书,一天到晚拼命打仗,斩首捕虏,把功劳报送到幕府(军中主帅办公地点),一句话写得不对,那些文法吏就会说违反了法律,将所有赏赐全部勾销。臣因此认为陛下的法律执行得过于苛刻,赏赐太轻,处罚太重。魏尚后来就是因为在功劳簿上多写了六个斩获的首级数,陛下就将他下狱,削夺了全部官爵,而且罚做苦役。从这点来看,现在即使有李牧这样的良将,陛下也不会重用。臣说话太直,不知道委婉忌讳,死罪死罪。”
冯唐的话可谓说到了点子上,虽然汉朝已经开始尊重儒生,但是刘恒本质上喜欢的还是道家和法家之术,而商鞅、韩非子的法家之术,很重要的一点虽然是“信赏必罚”,也就是说该赏的一定要赏,该罚的一定要罚。但是里面还包含一个重要原则,我们必须知道,那就是能不赏的尽量不赏,能罚的一定要罚,或者说“轻赏重罚”,“赏一罚十”,商鞅曾经说过,最牛逼的国家,罚九赏一,第二牛逼的国家罚七赏三,弱国则罚五赏五。它的理论基础和人类豢养猎狗相似,把狗喂得太饱,就不好使唤了;如果狗不听话,不重重责打,狗也会不好使唤。换到人身上来,如果全国百姓都是穷鬼,钱财都在皇帝那里,那么控制起来显然容易得多,穷鬼是翻不了天的。在一个****国家,典型的特点就是“国富民弱”,这个“国”实际上就等于独裁者和统治阶层,“朕即国家”嘛!老百姓穷得叮当响,并非他们没有创造财富,而是他们的财富以各种途径流进了权贵的腰包。汉武帝的时候,制定了一些政策,比如“盐铁专卖”和“酒类专卖”之类,由国家垄断了日用品的销售权,商人纷纷破产,政府财富迅速增加。当时有些清醒的儒家知识分子就批评说,天下的财富是固定的,不在民则在官,不能通过剥夺百姓的财富来建构一个虚假的强国。这说明儒家知识分子还是太愚,他们不知道使百姓穷困正是统治者的目的。
刘恒对法家之术可谓深得精髓,那个身为文法吏吴公弟子的贾谊,尽管才华超群,就因为有一点儒家情结,而被刘恒贬往外地;而表面上精通儒家经典《尚书》,骨子里却刻薄寡恩的晁错却得到刘恒的无比青睐,这些表面上不好理解,实际上都跟刘恒喜爱的法家思想有莫大关系。不任用文法吏,怎么能把原来朝中的那些开国功臣们治得服服帖帖呢?怎么能牢固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
刘恒可以说是古代皇帝中少有的精明皇帝,其他擅长驭下的皇帝大多还获得了严苛冷酷的评价,而刘恒却能做到斜风细雨,春风度人,最后以仁厚之名垂于青史,这显然有着天才的统治艺术。如果我们不对一些历史细节做认真的分析,简直会被这家伙蒙在鼓里。
当然,虽说刘恒信奉法家的刻薄寡恩,可他究竟有些明君的特质,非常懂得从善如流。听了冯唐这么一番话,他又猛的拍拍大腿,大声赞叹道:“好啊!我听你的。”当即派使者持着节信,驰到狱中赦免了冯唐,复其官职为云中太守,同时拜冯唐为车骑都尉,主管中尉和郡国所属的车骑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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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应付匈奴入侵的同时,刘恒在刑律上做了不少好事,这可能为他在历史上获取仁厚的声名捞分不少。
即位不久,也就是元年十二月,刘恒就下了一道废除“连坐”的诏书,理由是:“法律是惩治恶人,引导善人的。现在罪犯已经得到惩治,而让他无罪的父母妻子兄弟也连坐受罚,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大家议论一下,怎么修正。”
有关部门的官员全都不同意,说老百姓不懂得自治,我们只有通过严刑来帮助他们,当他们明白,他们的亲人也将因为他们的过错而得到严厉处罚时,才可以使他们不敢轻易犯法。况且这种做法属于传统文化,有着深刻丰富的历史背景,符合国情,有汉朝特色,不应当陡然废除。
刘恒很不高兴,又颁下诏书,说:“只要法律公平,百姓就不会随便触犯。况且官吏们本来就有教育百姓弃恶向善的职责,如果百姓犯法,则说明官吏们不合格,这种官吏就是残害百姓的暴吏。我该拿他们怎么办,你们再详细讨论一下。”
有关部门的官吏们这才慌了,看样子再辩驳下去会惹祸上身,这才齐齐表态说:“陛下给百姓加以大惠,德行盛大,非臣等所及。臣等皆请求奉行诏书,废除收帑等连坐的法律。”
这是一件事。在第二年的三月,刘恒又下了一道诏书,命令废除“诽谤”之罪。他说:“古代君王治理天下,在朝廷中设有鼓励进善言的旌旗和诽谤的木柱,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劝谏,让君主察纳雅言,才能使国家蒸蒸日上。现在我们大汉的法律却设有‘诽谤妖言’之罪,不许人议论朝政,这将导致群臣都不敢对我提出意见,我就没有办法听到自己的过失。这样一来,怎么能吸引远方的贤良来辅佐我呢?还是把这条法律废除了好罢。有的老百姓一同相约诅咒君上,后来又放弃了这个行为,官吏们仍旧判他们大逆之罪;不小心说错了话,官吏们又认为他们是诽谤,这只是那些百姓无知罢了,何必跟他们计较,乃至于非要把他们致于死地呢?我对此是大不以为然的。从今天开始,再犯这些过错的人都要作无罪处理。”
这点尤其了不得,在一个****社会,刘恒能广开言路,不再钳制百姓之口,充分显示了他的明君素质。虽然他对百姓的言论获罪只是表示可怜,认为他们是无知,但相比后世明清时代大批文字冤狱,相比我们生活在****中那些因为言论而被处死的大批知识分子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当然,我们也要辩证地看待刘恒下的这个诏书,千万不要认为他真的就允许百姓随便指摘自己,该有的言论禁区,还是必须有的。比如你在日常生活中要用到“刘恒”的“恒”字之时,你不但不能直接说这个字音,连字形都要改写成“常”,以前的“恒山郡”干脆就改名为“常山郡”。这说明在那个制度下,所谓的言论自由仍旧是一种表象,而且他如果要特别说某个人不适合这条法律,那个人还得倒霉。可见,这种言论自由并非百姓的权利,而是一种赐予,皇帝可以随时收回。这个进步是微小的,是虚幻的,和过去的言论钳制相比,没有本质上的进步。
刘恒的仁政,当然最最有名的还是那个“缇萦救父”的故事。
缇萦的父亲名叫淳于意,是齐国临淄人,当过齐国一个叫太仓长的小官,所以又被称为仓公。这家伙年轻的时候就非常迷恋医术,到处拜师学艺。高后八年,他拜了同里的一个高爵平民阳庆为师,阳庆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平生收集了很多医家秘方,也没有子嗣,一心想找个可靠的人把秘方传下去。见到淳于意后,他觉得这小伙子是个可造之才,决定把平生绝活都倾囊相授。唯一不满意的是他发现淳于意以前学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满脑子都是垃圾般的所谓秘方。于是他给淳于意下了个死命令,必须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全部清空,才配当他的学生。
淳于意没有办法,花了很长时间,绞尽脑汁才把以前学的东西忘得精光。阳庆考了他好几次,发现他对医术果然变得很白痴,大脑空空荡荡,可以由自己任意填充,不禁大喜,于是把自己所藏的医术和秘方全部打包,拷入了淳于意的大脑。这些秘方文件的数量很大,淳于意的智商虽然高,但可能还不是USB接口,接收很慢,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拷完。之后,淳于意到处为人看病,疗效都很好,忙得脚不沾地,那些请不到他的人甚至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文帝四年(《汉书》说十三年),淳于意犯了法被人告发,也不知为什么搞了特殊,竟要槛车押送长安审问。他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这显然是他一生的痛。因为那时有一句谚语:“盗不过五女之门。”家里有五个赔钱货,肯定一贫如洗,强盗大人自然懒得光顾。
话说这五个女儿攀着淳于意的囚车嚎啕哭泣。淳于意坐在囚车里,本来就烦闷得不得了,听见女儿们号哭,大怒道:“你们******号个什么丧?老子不是还没死吗。”说着又仰天长叹,“我淳于意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连一个男孩都弄不出来,生了这么一堆赔钱货,这倒也罢了,主要是有了急事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淳于意最小的女儿缇萦不服气了,嘤嘤哭泣道:“老爸,您也太看不起我们了,老娘我豁出去了,今天就陪你上长安。”
淳于意眼睛一亮,这个女儿还真他妈有志气,想到自己坐在囚车里千里迢迢去长安,一路上不知要吃多少苦,有个女儿在身边照顾,可能会好得多。再说,押送自己的狱吏都是男的,一路上肯定闷得慌,闷到极致,或许就会殴打自己解闷。如果有女儿跟着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一路上的生活不就变得丰富多彩了吗。生活丰富多彩,狱吏老爷的脾气难道会不好吗?
想到这里,淳于意就没有阻拦,缇萦也就收拾好几件衣服,跟着老爸的槛车上路了。一路辛苦到了长安,缇萦也没闲着,洗衣侍候父亲的同时,还写了一封信给刘恒。汉代那时候平民可以自由上书给皇帝,只要跑到未央宫司马门前,把书信交给司马门主管上书的官吏,官吏就会代为转达。所以上访的人还不少,司马门前每天跪着一地。
也许因为老爸是文化人的缘故,缇萦的信写得很有文采,她是这么说的:“妾身的父亲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廉洁公正,整个齐国人都对他交相称颂。只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都免不了犯错,如今他触犯刑律要遭受肉刑的惩罚,妾身非常难过,并深切地感到,人死不可复生,肢体受刑不可复连,就算以后想改过自新,也无路可走。因此,妾身愿意罚入官府为奴婢,为父赎罪,使父亲有改过自新的可能。”很显然,现在别说是高中生,就算一般的大学生也写不来。当然,我们尽可以怀疑原稿不是这样,现在的版本是经过司马迁帮忙润色的,这样心里会好受得多。
所谓肉刑,这里还要多罗嗦几句。
秦汉以前,官府经常对百姓施加肉刑,肉刑种类很多,比如有脸上刺字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斩掉双脚的刖刑、割掉生殖器的宫刑,这些刑罚是原始时代的残余,非常野蛮。在《左传》、《庄子》、《礼记》等先秦古籍里,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残废在热气腾腾地活动,他们都不是天生的残废,而是后天的刑徒。有些刑徒身残志坚,不甘寂寞,在历史上还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搞出了很大的动静,推着历史的车轮轰隆隆的往前狂奔。《左传·文公十八年》里有个故事就很好玩,说是齐懿公还在当公子的时候,和朝廷大夫邴戎(或作邴歜)的父亲争夺田地,没有争赢,怀恨在心。等到即位之后,邴戎的父亲已死,齐懿公这口气不知道往哪出,干脆把邴戎父亲的尸骨从坟墓里掘了出来,施加了刖刑,又让邴戎当自己的车夫。齐懿公这个人比较好色,还抢夺了另一位大臣阎职的妻子,并让阎职当自己的车右,以为陪乘。古代的车右一般选强壮的男子,和现在的保镖类似。
有一次,齐懿公出游,让邴戎驾车,阎职参乘,去临淄东门外的避暑胜地申池玩乐。某天,邴戎和阎职两个人在申池里洗浴畅游,不知为什么发生了争执,邴戎提起马鞭,就打了阎职一下。阎职大怒,想要还手,邴戎嘲笑他道:“你******老婆都被人抢了,还整天乐呵呵的,一看就是个没脾气的货,老子打你一下有什么了不起。”阎职反唇相讥:“你******死鬼父亲都被人施加了刖刑,你这****还不是照样没脾气,有什么资格说我?”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邴戎恍如醍醐灌顶,是啊,这样的奇耻大辱,自己怎么麻木不仁呢?于是两个人同病相怜,握手言欢,共诉衷曲,痛不欲生,很快结成了统一战线,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杀死齐懿公。
过了几天,齐懿公在申池渌水荡漾的青翠竹林里饮酒作乐,醉醺醺地睡着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两个忍辱含垢的壮士偷偷潜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齐懿公给做了。他们把脑袋切下,尸体则藏在竹林里,呼哨一声,双双逃往楚国。可见刖刑在当时是多么普遍,连死人也不放过。齐国人好像十分热衷刖刑,齐景公的时候,齐国人的赋税特别重,三分之二的收入都上缴了。法律尤为严酷,甚至造成了市场上有专门出售假肢的摊贩,叫“假肢一条街”,生意异常红火,比鞋子还热销。齐景公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虽然他比较昏庸,却并不傻,知道假肢比鞋子卖得好意味着什么,当即下令废除了刖刑。至于黥刑当然更普遍了,淮南王英布,又名黥布,就是因为他早年犯法,被处了黥刑。《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因为处了宫刑,他把自己丢掉生殖器的愤怒和屈辱全部发泄到自己的著作上,才写成了慷慨激昂的不朽巨著《史记》。《史记》的饱含感情,是其他任何史学家也达不到的,因为他们的生殖器都好好地挂在胯下。当然,也不是说只要割掉生殖器,就一定能写出好东西,否则我们古代灿烂的文化岂非都要太监来创造?明代一个叫柯维琪的史学家不知道这点,就做了一件很可笑的事,他因为特别崇拜司马迁,立志也要写出一部像《史记》那样的名著,于是干脆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不再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潜心写作,却没有成功。我们知道爱迪生说过:“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可这百分之一的灵感你没有就不行,那是天生的,不是你割掉生殖器就会自动补偿给你的。况且很多天才同时都是色鬼,保留了生殖器,说不定里面的雄性荷尔蒙还能够激发灵感,现在你割掉了,唯一希望都失去了,那还能怎么办?柯维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终究还是成为了一个三流的史学家,沦为后世的笑柄。
有关肉刑的历史讲到这里,我们大概已经可以深切体会到肉刑的野蛮残忍。话说刘恒看了缇萦的上书,大为感慨,愀然不乐,当即下诏说:“我听说上古时代,犯罪的人只要在他们衣服上画上符号以为侮辱,他们就羞愧得不会再犯,为什么国家会治理得这么好?现在法律规定了三项肉刑,而罪犯却越来越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难道不是我德行微薄,教导不明的缘故吗?所以说教育不够,则百姓容易为非作歹。社会风气的端正,在于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必须以身作则,否则老百姓不会服气。现在百姓一犯罪,我们不反思我们教育是否合格,只知道对他们施加肉刑,让他们变成残废,丧失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想起来太让人悲伤了。我们这样做,称得上是百姓的父母吗?因此我命令,立刻废除肉刑,改掉这种重刑的作风。如果罪犯们服刑期间不逃亡的话,到达一定年数就释放。我的这些建议都立为法律。”
上面那段诏书除了废除肉刑之外,还蕴涵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有期徒刑”的概念。原来在这之前,所有罪犯们的刑期都是无限的,只有从这封诏书开始,才按照不同的罪行施加不同的刑期。
诏令一下,大臣们开始还不理解,仍旧纷纷上书表示反对,但是刘恒坚决驳回了他们的谏书,雷厉风行要求废除肉刑,大臣们无可奈何,顿首表示奉诏。从此,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没有肉刑的崭新阶段,离文明又靠近了一步,是人权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后来有些独裁者比如曹操一度想恢复肉刑,以巩固他自己的特务统治,却因为以孔融为首的群臣纷纷反对,终于还是打消了念头,可见,****统治者对肉刑是多么眷恋,肉刑对百姓的恐吓功能又是多么强大。而刘恒并不因为要加强自己的统治就对肉刑的残忍视若无睹,仅此一项,这位皇帝就足以彪炳青史。
总得来说,从此之后,原先的三种肉刑就转化为以下三种:
(1)“黥刑”换成了“城旦舂”。所谓“城旦舂”,就是男的叫“城旦”,刑期的劳役主要是筑城和候望寇盗;女的叫“舂”,刑期的劳役主要是舂米。
(2)“劓刑”换成了“笞刑”,规定用竹板击打三百下。
(3)“刖刑”比较复杂,规定应当刖左脚的“笞五百”,应当刖右脚者弃市。也许右脚比左脚重要。
当然,废除肉刑之举也有一些不大妥当的地方,比如扩大了死刑的范围,将该斩右趾(刖右腿)改为弃市,就反而加重了刑罚。另外,笞刑因为笞打次数过多,同样造成不少受刑者伤重而亡,所以班固称其“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之”。后来景帝当政,于前元元年和前元六年(前156年和前144年)两次减轻笞刑,将笞五百先改为笞三百,进而改为笞二百;将笞三百先改为笞二百,进而改为笞一百。并颁布了《箠令》,严格规定了刑具规格、受刑部位、施刑规则,比如笞打所用竹板的长度为五尺(约今日115厘米)、宽度为一寸(2.3厘米)、末端厚度为半寸(1.15厘米),须削平竹节,用刑只能打屁股,施刑过程之中施刑人不许更换等等,使肉刑的废除真正对百姓有利。
至于原先都是无期徒刑的,也改为以下几种:
(1) 髡钳城旦舂 五年刑期 “髡”指剃去头发,“钳”指颈上加铁钳。
(2) 完城旦舂 四年刑期 “完”指保证头发完全无损,只剃去鬓发。
(3) 鬼薪白粲 三年刑期 其中男的叫“鬼薪”,职责是砍伐为祠祀鬼神所用的树木;女的叫“白粲”,职责是为祠祀择米,挑出来的米都得是白粲粲的。
(4) 司寇作 二年刑期 其中男的叫“司寇”,职责是防备寇盗;女的叫“作”,职责是干杂活。
(5) 罚作复作 一年刑期 其中男的叫“罚作”,女的叫“复作”。都是干劳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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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六年,发生了一件很可笑的事。
有一个叫新垣平的人,把刘恒骗得七荤八素的,可以说是刘恒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
新垣平是赵国人,擅长望气。所谓望气,跟现在的看风水差不多,反正是一种迷信活动。刘恒开始很信任他。文帝十五年,新垣平对刘恒鼓吹说:“长安东北有神仙气,成五彩状,像天子戴的冠冕。臣曾经听说,东北是太阳出发的地方,称为阳谷;西方是太阳降落之处,称为蒙谷。现在东北出了五彩云,这是上天降下的神兆,应当专门建庙祭祠,以回应这个符瑞。”
刘恒果然相信了他,派人在渭水北面建造了五帝庙,每个庙采用一种颜色。所谓五帝,也是古代的一种迷信,他们认为四方中央都有天帝管辖,这些天帝和五种颜色相配。东方的叫青帝,西方为白帝,北方为黑帝,南方为赤帝,中央为黄帝。这种迷信很普遍,每种颜色不但和四方相配,还和季节、音律等相配,形成一套颇为复杂的文化系统,在现代人看来,自然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科学性可言。但要了解古代文化,不懂这套系统又不行。
新垣平见刘恒这么信任他,越发起劲,第二年,他和人合伙玩了个双簧,派人拿着一个玉杯,上书未央宫金马门外阙楼下,说要献给皇帝。这期间他赶忙跑去见刘恒,诡称说望见阙楼下有宝玉之气。刘恒派人去查看,发现了一个人正伏在阙下,说要献玉杯。刘恒大为震惊,觉得新垣平真神,他让人把玉杯献上,见玉杯上还刻着四个字:人主延寿。新垣平又吹嘘道:“臣还可以在这里等待太阳两次从天空正中经过。”
刘恒想,一天之中怎么会有两次正午呢?该不是这家伙发昏罢?正怀疑的时候,太阳果然后退几步,又回到了天空正中。刘恒大为惊骇,认为这是万象更新的征兆,当即下令,改明年为后元元年,同时赐天下可以大餔三日。
“日再中”这件事比较奇怪,可能是史家胡说八道的,史书上这么记载,我们只能提出来说说。总之决不可能是真事。
新垣平还进言说:“周鼎当年亡失在泗水里,如今黄河决口,和泗水相通,有可能鼎也跑到黄河里来了。臣望见东北汾阴地域上空有金宝气,周鼎很可能会从那里跑出来。希望陛下派人到那个地方去祭祠,迎接周鼎复出。”刘恒听了他的话,果然派人去,但这回没有灵验,一无所获。
新垣平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后元元年冬十月,也就是新年,距离他献玉杯不到一个月,有人上书告发新垣平前此所做的一切都是欺骗,刘恒琢磨着也有些不对,于是把新垣平下狱,拷问之下,新垣平全部招供,果然都是欺骗。文帝大怒,判决将他诛夷三族。
刘恒一向精明,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弱智呢?要知道新垣平的骗术并不高明,却能屡屡得手,这说明他充分窥中了人的劣根性。世上有哪个人不想请到神仙,长生不老呢?否则我们国家不会“神仙”层出不穷了,养生书也不会卖到火爆了,人人如此,何况皇帝。好在刘恒不是昏君,虽然受骗一时,立刻警觉。经过这件事之后,刘恒再也不关心神仙之事了,而是把精力更加投入到现实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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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汉王朝和匈奴之间的拉锯还在一刻不停地继续着。
十几年来,匈奴就没有消停过,年年秋高马肥的时候,就要入关抢掠,不知道杀死了多少边境的百姓,抢走了多少百姓的财产。尤其是云中郡和辽东郡的边境,受害最惨,都死了上万人。刘恒很忧虑,专门派遣使者去匈奴,带着礼物书信,表示服软,要求单于放自己一马。兴许是他的财物和卑词起了作用,单于嘴巴上答应与汉朝和好,并派使者回谢。刘恒也很高兴,决定和匈奴恢复和亲,派遣宗室女子嫁给单于。他为此专门颁发了一道诏书,阐明了自己和匈奴和亲的理由,他说:“匈奴之所以老是进攻我们汉朝,都是因为我这个当皇帝的德行不够,不能吸引方外之国来追慕结好。我为此天天寝食不安,希望能让单于知道我对和平的向往。所以我特意派遣使者去匈奴,向匈奴单于表达我的意愿。好在匈奴单于也很开通,终于理解了我的苦心,我们两家已经决定,从此结为兄弟,天下百姓以后可以远离战争之苦了。”
和亲之后,匈奴确实也消停了一阵。但是好景不长,没过一年,老上单于死掉了,他的儿子军臣单于继位。军臣单于没得到汉朝什么好处,当然不会和汉朝温情脉脉。后元六年,他命令三万骑兵进攻上郡,三万骑兵进攻云中,把汉朝边境郡县杀得尸横遍地,鲜血成河。数百里长的汉朝边塞烽火熊熊燃烧,一个烽隧传到一个烽隧,像一条火龙一样延伸,霎时间延伸到了甘泉、长安。刘恒大惊,当即拜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屯扎飞狐(今河北涞源一带);原楚王丞相苏意为将军,屯据句注(今山西代县北);将军张武屯据北地,以防备匈奴入侵。
这样安排后,刘恒还不放心,又拜河内太守周亚夫为将军,驻扎细柳(今陕西咸阳西南);宗正刘礼为将军,驻扎霸上(今陕西西安东);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屯据棘门(今陕西西安北),紧紧拱卫长安,防备匈奴打进来。长安城中,凄厉的警报每天频繁响起,空气十分凝重,百姓们都惶惶不安。
虽然把长安的护卫安排得像铁桶一般,刘恒还是不大放心,有一天,他想亲自去视察犒劳长安周边的三支军队,先去了霸上和棘门,御车直驰入营门,主帅和大小将士都非常恭敬地迎接。刘恒坐在车上,不断地挥手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过足了领导瘾,刘恒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最后一站是周亚夫的细柳军,形势很不一样,营门口的军吏都身披重甲,手执锋锐的兵器,弓弩也拉满待发,气氛非常紧张。刘恒命令使者先去传令,说:“天子马上就要到了。”军尉应道:“军中只听将军的命令,不理会什么天子诏书。”接着,刘恒的车马像风一样驰至,而营门却像聋子的耳朵,对刘恒高贵的御车不理不睬,毫无让他进去的意思。刘恒不得已,只好派使者持节信传召主帅周亚夫:“我想进去犒劳军士,行不行。”
周亚夫这才下令:“打开营门。”
营壁的门老态龙钟地缓缓分开,刘恒的马车刚刚启动,军尉又跑上来警告:“将军有令,军营之中,马车不许驱驰快跑。”
刘恒只好命令御者按辔徐行,好像闲庭信步,到了营垒当中,周亚夫手执兵器,仅仅作揖,道:“身上穿了甲胄,不能行跪拜大礼,只能用军礼迎接陛下。”
这庄重的架式震惊了刘恒,刘恒身不由己地从车上站起来,脸色端凝,双手凭着车轼,让使者以皇帝的名义向周亚夫表达歉意,说:“皇帝敬劳将军!”整个巡视期间,刘恒就像林黛玉初进贾府,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周亚夫及其手下将士耻笑了他去。在严肃的气氛中,一举一动都恭行军礼。好不容易犒劳完士卒,刘恒大大松了一口气,吩咐御驾:“回宫。”
小心翼翼地出了军营门,刘恒身边的大臣个个惊叹,没想到周亚夫这小子这么擅长作威作福,这么会制造紧张气氛,简直像个悬念制造大师。这时,刘恒也放松大胆地在旷野里大声感叹:“天啊!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啊!刚才的棘门和霸上军营,简直像儿戏一样,哪里能够打仗?那些将军都可以一战而擒,只有像周亚夫这样的,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啊!”于是对周亚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过了一个月,匈奴人抢掠够了,满足地退出了汉朝边塞,长安消除了警报,三将军的军营也全部罢除。刘恒立即召来周亚夫,拜他为中尉,主管长安北军全部兵马。第二年又拜他为车骑将军,并告诫太子刘启:“周亚夫这家伙可是个人才啊!今后天下没事就罢了,一旦天下有事,你一定要拜他为将军去为你征战,绝对没错。”
刘恒的确是个很宽宏大量的人,要是换个昏君,像周亚夫在细柳营那样的做派,不但别想升官,恐怕还要撤职,可是刘恒就能慧眼识英。而且我们还要注意,周亚夫的老爸是故太尉周勃,是刘恒一直提防的功臣集团首领,按理刘恒应该对周亚夫有所顾忌,可是他没有,就这点也可看出他响当当的明君素质。相比之下,刘恒的儿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景帝就差多了,景帝的确听了老爸的话,任用周亚夫成功地平定了七国之乱,但后来又因为周亚夫屡次谏诤,将之下狱处死。这家伙的心胸比起刘恒来,可要差得远了。
刘恒如此优秀,可惜天不假年,后元七年,也就是在视察完细柳营的第二年夏六月己亥(1日),刘恒在未央宫去世,享年四十六岁,正当壮岁,春秋鼎盛,非常可惜。死之前他下了一道遗诏,比较感人,我们在这里也欣赏欣赏:
我曾经听说,天下万物萌生之后,一定会走向死亡。死亡是天地间必然之理,有什么值得哀伤的呢?现在世人都乐生厌死,一旦死了之后,又倾家荡产地厚葬,让活着的人更加贫困,这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是很不以为然的。况且我一向不够明智有德,对百姓们没有丝毫帮助。现在要死了,又让百姓们穿着重孝为我哭泣,大热天的,不是太遭罪了吗?而且又加重了我德行的欠缺,这对得起天下吗?我本人可谓渺小得不值一提,有幸当上皇帝的二十多年来,仰仗天地之佑,社稷之福,总算天下安宁,没有兵燹之灾。我资质鲁钝,常常怕犯错误,让先帝为我蒙羞,也常常觉得自己在位太久,怕死之前昏聩,会干出一些坏事。现在终于要死了,回思一下,庆幸自己没有犯什么大错,可以安然进入高皇帝的宗庙享受后世的供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还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现在我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命令天下官吏百姓,你们看到我这个命令之后,都只要穿孝服哭泣三天,就脱下孝服,干自己的事。不许禁止民间娶妇嫁女祭祀以及饮酒吃肉等喜庆活动。凡是参加我的丧事活动的,都不需要打赤脚,丧服带子不要超过三寸,不要给车子和兵器蒙上布匹,以免浪费。也不许征发百姓到殿中哭泣,以免扰民。在殿中按照礼仪应当哭泣者,都只能在早晨晚上规定的时间哭泣,礼仪完毕之后就停止,不许擅自哭泣。下棺埋葬之后,可以继续穿大功(五服中比较粗劣的麻服)丧服十五天,小功(比大功精细)丧服十四天,细布丧服七天,之后全部脱掉丧服。其他在这封遗诏中没有涉及的,都按照这个标准制定规则。把这封诏令布告天下,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我的心意。为我修筑的霸陵就依照原来山川的地理形势,不许花钱改建。让宫中姬妾爵位在夫人以下,少使(夫人以下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以上的全部出宫回家,可以自由嫁人。
从这封遗诏当中,可以看出刘恒的不少开明观念。遗诏中的关键内容第一是爱人,第二是节俭。为了节俭,刘恒不许丧服带子过三寸,不许给兵器车马也蒙上白布,也不许大肆花钱改造陵墓。更重要的是刘恒的爱人,他不许在丧期扰民,不许干涉百姓的喜庆活动,也不许征发百姓到宫中哭泣。为了怕官吏阳奉阴违,他甚至严格规定所穿丧服的规格和穿的时间。最后还下令自己在宫中的姬妾们都可以随便出嫁。这种对人的爱惜,是历史上很少有帝王能做到的。一直到了魏晋时期,曹****了,还命令他的姬妾全部住到铜雀台上为自己守陵,比起几百年前的刘恒,观念上反而退步了。这些封建统治者占有欲很强,死了之后还要自己的姬妾为枯骨耗费青春,实在无耻之尤。尤其是明朝的皇帝,竟有让自己的姬妾殉葬的专门规定,这就恍惚回到了原始社会,让他们看看刘恒的遗诏,大概会羞愧罢。
好心一定会有好报,在中国历史上,刘恒也是作为罕见的明君,被世代传诵的。在《汉书》的赞语里说:刘恒在位二十多年之间,宫室苑囿没有新建,衣服车马也是久不更新。如果有让百姓不便的地方,就开放苑囿,让百姓可以从中渔猎获利。他曾经想建造一座露台,等到召来工匠预算金额,得知大概要花百金(一百万钱),就慨然道:“百金,相当于中等人家十户的家产,我继承了先帝的宫室,已经感到很羞愧了,还建造什么台子。”当即废弃了这个计划。他自己身上穿的都是黑色厚缯,不披锦绣,最宠爱的妃子慎夫人穿的衣服下摆也不够长,不至于拖在地上,为的是节省布料。所施用的帏帐都很朴素,没有花纹,一心想成为天下人的表率。为自己建造的陵墓霸陵,里面的陪葬品全部用瓦器,不许用金银铜锡等贵重金属,而且完全依照霸陵原来的山川来挖掘,不费力堆积泥土。南越王赵佗自立为皇帝,他反而把赵佗的兄弟召来,赐以高官厚爵,让赵佗羞愧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人屡屡撕毁和约,入侵边塞,他也不发兵追击,怕百姓遭受战争之苦。吴王刘濞心怀鬼胎,称病不朝,也不派使者责问,反而赐给吴王几杖以为安抚。群臣像袁盎等人说话很直,常常让他下不了台,他也不责罚,而是从谏如流。将军张武贪污受贿,事情披露,他不处置,反而更加赏赐,让张武自己觉得羞愧认罪。总之,他一切的宗旨就是希望能以德化民,也确实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他在位的二十多年,清净无为,海内殷富,黎民讲究礼仪,很少犯法。每年全国判决案件才数百起,几乎让刑罚无用武之地。唉,真是一个仁厚之主啊!
以上史家对刘恒的称赞或许有些夸大,但按照中国史家“直笔不隐”的传统来说,也不会太离谱。刘恒在一片内忧外患的气氛中登上帝位,最终平衡了朝中和东方诸侯的各派势力,回避了对外战争,使国内经济蒸蒸日上,同时还竖立了自己的权威,奠定了大汉外儒内法的政策方针,很好地利用了秦朝的统治优点,避免了秦王朝的缺点,确实有着了不起的才能。在他死后,大汉政策沿着他的既定方针继续前进,继续积累财富,为将来的反击匈奴打下了良好基础。
在刘恒执政期间,功臣集团的势力日渐下降,文法吏阶层逐渐兴起,他们当上三公九卿的比例从以前的零上升到百分之三十三,极大地加强了****皇权,这一方面维持了朝廷稳定,也为后来武帝能极大限度地利用资源开拓疆土打下了基础。当然,由于刘恒在位期间究竟不算太长,大汉王朝的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虽然朝廷中皇权得到了加强,但由于当时为了制衡功臣集团的原因,文帝没有下决心对诸侯王的势力采取更强的遏制措施,导致诸侯王的势力仍然尾大不掉,为景帝时代的七国之乱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