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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刘恒为什么能得到皇帝这张宝座,必须得从他的身世讲起。
刘恒的母亲名叫姓薄,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叫她薄姬;老了之后,就被称为薄太后。她的老爸是吴地人,秦末大乱的时候,和魏王宗室的女子魏氏通奸,生下了薄姬。这个魏氏也没有名字,年轻的时候大概叫魏姬,老了之后大家被称为魏媪。后来秦朝大乱,魏豹自立为魏王,魏媪就把她的女儿薄姬送到王宫当姬妾。有一个姓许的中年妇女,和那时几乎所有的女人一样,都没有名字,史书上叫她许负(“负”就是“妇”的通假字)。现在我们基本上可以明白了,那时凡是有些地位的女人,青春勃发的时候,一般称为“姬”;闭经了,则被称为“媪”;如狼似虎的年纪,则被称为“负(妇)”。这位许负擅长看相,看了薄姬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大为惊异地说:“不得了不得了,你的面相是大贵之相,将来恐怕会生出一个天子来。”
当时魏豹和刘邦相互勾结,正和项羽打得热火朝天,听了许负的话,大喜过望,从此深信在群雄纷争中,最后胜出者一定会是自己,因为自己的姬妾薄姬将来会生天子啊,自己不成为天子,老婆怎么可能生天子呢?所以这个猪头男临时决定,不再跟从刘邦了,自立山头,自己当大哥,然后跟项羽讲和。可是很快他就打了个大大的败仗,成了汉将韩信、曹参的阶下囚,于是只好重新投降。后来项羽又来进攻,刘邦让自己的御史大夫周苛和魏豹一起守城,周苛觉得魏豹反复无常,嘟囔着说:“这猪头男老是造反,极不可靠,和他一起守城可不大安全。”于是擅自派人砍了魏豹的脑袋。估计魏豹到了地府,也想不通这是什么原因罢。
魏豹一死,他的大老婆小老婆自然也成了战利品,被送到刘邦的后宫。薄姬大概长得并不漂亮,所以挑来挑去,并没有被挑到刘邦床上,而是被赶到了“织室”,也就是后宫的织布车间打工。有一天,大概是节日,爱民如子的刘邦在大群记者的蜂拥下,到织布车间去巡视,看见薄姬在一群黄脸婆中间忙碌,似乎有点楚楚动人,当即下诏说,这个姑娘干劲很大,肯吃苦,应当提拔,这么办罢,把她调出织布车间,送到后宫。
薄姬当然大喜,不过贵人多忘事,显然刘邦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他一出车间,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薄姬的姿色大概实在一般,在织布车间虽然还算鹤立鸡群,到了后宫的一群如花美女堆里,立刻就黯然失色。所以一年多过去了,刘邦再也没有召见过她。
她内心的焦急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不是当年结交的两个小姐妹帮她一把,她这辈子恐怕就只有和青灯作伴,有幸熬到发白如雪,也不过孤苦伶仃地填骨沟壑,算是白来了世上一遭。生命就是这样无奈,每个人都是父母合法贪欢,或者苟且偷欢的产物,他们没有接到过任何征询,就要被不负责任地生到这个可怕的世界,穷困的不过像猪狗一样聊度残生;就算生来富贵,又何尝没有别的痛苦?多少年前,魏媪和那个吴地男子的偷欢产出了薄姬,她从粉嫩的婴儿长成了大人,这些都是她愿意的吗?
薄姬那两个小姐妹叫管夫人、赵子儿,都是刘邦的姬妾。
话说薄姬年少的时候,和管夫人、赵子儿两个人交情很好,是铁姐妹,她们三个当年也像陈胜一样立过誓愿:“谁先富贵了,都不要忘记提携故人一把哦。”后来管夫人、赵子儿两个人都先上了刘邦的床,只有薄姬郁郁寡欢。
汉四年,刘邦的胸脯那时刚刚中了项羽的暗箭,在河南郡的成皋县百无聊赖地养伤。春日的一天,他在成皋的灵台上饮酒作乐,管夫人和赵子儿两个美人陪酒,互相打趣说起旧事,说她们俩现在算是熬出头了,但是当年盟誓的三个姐妹还缺薄姬一个呢。刘邦这人虽然流氓,对女人却一直是怜香惜玉的,英雄无奈是多情嘛,听到前因后果,心情凄然,立刻下令召见薄姬,准备“幸”她。这世上的事就是不公平,的确就像民谣说的那样,没钱没地位的搞女人叫耍流氓,有钱有地位的叫玩风流,如果混到皇帝这地位,还叫“幸”,女人的幸运。
临上床前,薄姬对刘邦说:“大王,昨天晚上妾身梦见自己被一条龙伏在胸前呢。”刘邦仰头哈哈大笑:“这******是贵征啊,你知不知道,那条龙就是我,来吧,今晚老子就成全你。”既然达成了默契,接下来,两个人果断地发生了性关系。没多久,薄姬发现自己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第二年生下了刘恒。汉十一年,刘恒八岁的时候(按照我们今天的计算方式,实际只有六岁),被立为代王。可能是薄姬实在姿色不足,很难让男人有兴趣,总之刘邦让她怀孕后,就再也不肯见她。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刘邦死了以后,别的受刘邦宠幸的姬妾都被吕后关进冷宫幽闭,只有薄姬因为不得宠,吕后不妒忌她,反而让她带着儿子到代国去当王太后了。
薄姬出身低微,父亲早死,母亲是魏国亡虏,处境也很悲惨,只有一个弟弟叫薄昭,可谓没有什么势力,所以功臣们觉得刘恒当皇帝比较可靠。所以老子他老人家说:“祸兮,福之所倚。”确实是一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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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长安的征书,二十五岁的刘恒喜出望外。当然,马上他又忐忑不安了,因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好的事,怎么会无缘无故落到自己头上?这就像我们现在经常会收到一些奇怪的手机短信,一般先祝贺你获得了十万元以上的大奖,然后要你交几千块钱作为领奖的手续费用,你一旦相信他们,把钱汇出,就上当了。有的聪明人曾经告诉我们一个哲理,如果你没有贪念,那这世界上任何骗术也是对你无计可施的。当年营陵侯刘泽就是因为产生一丝贪念,才被刘襄扣留。刘恒当然就很有理由考虑:是不是周勃想把我骗到长安杀掉。
他的郎中令张武也这么认为,说:“长安那帮功臣们的话怎么能听,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一辈子在阴谋诡计里打滚,我们哪里玩得过他们。大王不如称病不去,静观其变。”
其他群臣也都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只有中尉宋昌表示异议:“你们真是杞人忧天。当年秦朝暴虐,导致天下反叛,豪杰并起。然而最后夺得天子宝座的是刘氏,其他群雄不得已断了胜出的念头。这是其一;高皇帝分封自己的儿子和刘氏宗亲为诸侯王,地域犬牙交错,牢牢拱卫着刘氏政权,天下人都不得已要服从刘氏的强力,岂敢有反叛之心,这是其二;大汉建立以来,全部摒弃了秦朝的苛政,百姓安居乐业,不愿意生活动荡,再起刀兵,这是其三。所以,就算那帮功臣们觊觎皇帝宝座,老百姓也不会听他们的,只是有心无力,能有什么作为呢?况且现在朝廷内部有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这两个宗室子弟坐镇,外有齐、吴、楚、淮南、琅邪、代等众多刘氏诸侯王的拱卫,功臣们是不敢耍阴谋诡计的。高皇帝的亲生儿子如今只剩下淮南王和您,您比淮南王年龄大,贤圣的名声又传遍天下,所以功臣们才会想让大王当皇帝,大王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刘恒听了连连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又决定占卜,看看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结果是得了“大横”这个卦,占文是:“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古人迷信,一般碰到难解的事就喜欢占卜,占卜的方式主要是用火来烧灼龟甲,看龟甲的裂纹怎么样,然后翻查关于占卜的书,书上记载了各种龟甲的裂纹行状,并通过韵文的方式解释了每种裂纹代表什么命运,这种韵文称为“占”或者“繇”,刘恒占卜的这条占文意思是:“龟甲上出现了庚庚(横纹的形容词)的横形裂纹,我将会成为天王,像夏朝的开国君主启一样继承大禹的基业。”
刘恒对这个占卜结果迷惑不解:“寡人已经是代国国王,还需要称什么王?”可见刘恒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因为春秋时的周天子就是称为天王的。自从秦朝确立了皇帝的称号,王这个称呼才低了一个档次。占卜的人马上告诉他:“这个王可不是一般的王啊,这是天子的代称啊。”
刘恒听了,这才眉开眼笑,但是他到底还是有一些不放心,于是派遣舅舅薄昭去长安,和周勃接洽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在长安的国宾馆,周勃热情地接见了薄昭,告诉他:“你放心罢,我们拥立代王是真心的。倘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其他功臣也都拍着自己毛茸茸的胸脯,齐声附和道:“倘有半句假话,天诛地灭。”
薄昭这才放了心,赶快跑回代国,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刘恒叫道:“是真的,是真的,大王,我们不要再怀疑了。”刘恒欢喜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才好,对宋昌说:“还是你聪明,料事如神。”于是下令,宋昌跟着他坐同一辆车,张武等六个人则分别乘坐六辆传车,火速奔赴长安。时值冬季,经过数日颠簸,饱经风霜,终于遥遥看见了长安城高大的城阙,刘恒突然又有些胆战了,仍然害怕自己会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在高陵停下了脚步,命令宋昌先进长安,再一次查探虚实。
从这里可以看见刘恒虽然胆子比较小,但是思维很缜密,不会被天大的喜讯冲昏头脑,上天怜悯汉朝,注定要降下这么一位明君,来帮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宋昌到了渭桥上,发现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人,丞相陈平等人早已在等候迎接了。他马上回去报告刘恒。刘恒再不怀疑,驱动马车到了渭桥。群臣都大呼称臣,声震林樾。刘恒刚下了车,周勃就前进了一步,低声道:“希望我们到僻静的地方说点悄悄话。”
这刘恒哪敢去,万一把他骗到僻静处一刀解决了怎么办?好在宋昌立刻出来解围:“不行。太尉君,您如果要谈公事,就在这公众场合谈;如果您要谈私事,对不起,作为君王,没有什么私事。”
宋昌的回答的确巧妙,也合情合理。因为一般普通老百姓,他们的事分公事私事,而国君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兴亡、社稷兴替。比如立太子罢,表面上看私事,自己喜欢哪个孩子,就立哪个孩子呗,可是不行,您要随便立一个骄横无法的人怎么办,我们当臣子的还怎么辅佐,老百姓还有什么指望?所以说,既然是公众人物,就免不了要牺牲一些隐私。有所得必有所失嘛,您要觉得不合适,那就别当君王好了。我们现在有很多明星对自己的私生活被人打听感到很委屈,我建议他们来看看这些古代的故事,不要老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当了****又立牌坊。
周勃被宋昌的话噎着了,只好当即跪下,向刘恒献上天子玉玺。刘恒没有接,只是礼貌地说:“先到我的代国驻京师办事处去,再商量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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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八年的后九月,也就是闰月己酉(29日,因为那时仍以十月为岁首,所以闰月都设置到九月的后面,称为后九月),刘恒到了代国旅店,群臣们都蜂拥跟从他,一起跪下奏道:“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再次跪拜向大王足下进言:少帝恒山王刘弘等三人都不是孝惠皇帝的儿子,没有资格继承帝位,所以我们迎立您为皇帝。我们和阴安侯(刘邦的大嫂)、吴顷王后(刘邦的二嫂,因为儿子被封为吴王,所以后来谥为顷王后)、琅邪王刘泽以及其他的列侯、二千石的高官们商量,认为大王是高皇帝现存的年纪最大的儿子,应该立为皇帝。希望大王立刻登上天子的宝座。”
刘恒假装谦虚道:“尊奉高皇帝的宗庙(也就是做皇帝),这件事太重要了。寡人没有什么才能,脑子也笨,自觉不够资格。希望大家请我的叔叔楚王刘交来商量一下。反正我是不敢当的,太不敢当了。”
当然群臣不会放过他,继续假模假式地再次恭请,刘恒又再次假装推让,这么一来一往搞了五次,其中面朝西方辞让了三次,面朝南方辞让了两次。丞相陈平等仍是不依不饶,说:“臣等伏在地上考虑,依旧认为大王是最合适当皇帝的人,不但我们,就算普天下的诸侯和百姓们也都这么认为。臣等完全是为了大汉的国家社稷考虑,不是信口开河,希望大王能听从臣等的建议。臣恭敬地将皇帝印绶再拜献上。”
刘恒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宗室、将相、诸侯王、列侯既然都认为寡人适合当皇帝,寡人也就当仁不让了。”于是坐上了皇帝的宝座,群臣们都依次排列在他的周围,下一步就是要让皇帝住进未央宫了。可是现在未央宫还由吕后所立的少帝居住着,得先把那孩子赶出来啊。东牟侯刘兴居自告奋勇地说:“诛除吕氏,臣没有什么功劳,这回清理宫殿,应该让臣去。”
于是刘恒令太仆夏侯婴、东牟侯刘兴居一起去清理宫殿。两个人走到宫中,对少帝刘弘说:“足下不是刘氏子孙,没有资格当皇帝。”两边的执戟郎中面面相觑,灌婴和刘兴居命令他们放下武器,赶快退出,有几个郎中迟疑不肯,宦者令张释卿曾是吕后的宠臣,见大势已去,劝告他们都把武器放下,于是他们也都爽快地走了。
灌婴命令乘舆车载着少帝出去,少帝哆嗦地问:“要把我送到哪里去?”灌婴说:“少******废话,先出去再说。”乘舆车没有出未央宫,只是载着少帝进了宫中另一处少府的官署。惠帝的张皇后,也被刘兴居请了出去,废置于未央宫北的北宫。另外那边则忙忙碌碌,他们把少帝住过的地方仔细清扫干净后,当天晚上刘恒的车队就开了进来,但是这个车队在未央宫正南的端门遭到了阻拦,有十个执戟的谒者(为皇帝掌管传达的官吏)呵斥道:“天子正在宫中,你们是什么人,敢随便乱闯宫殿?”
周勃上前呵斥说:“新皇帝到了,旧的天子已经证明是假冒的刘氏子。你们赶快退到一边去。”十个谒者一听,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乱七八糟的,反正这天下事都是你们王侯将相说了算,我们何必较真,所以都赶忙把戟扔到地下跑了。
刘恒进了未央宫,天色已经漆黑,但是他不放心,当即下令拜宋昌为卫将军,掌管南北两支军队;又拜张武为郎中令,巡行殿中,保护自己的安全。接着,他派出官员分部去诛杀惠帝的四个儿子:少帝、梁王、淮阳王、恒山王。
让自己从代国带来的亲信彻底控制了京城的军队以及宫殿的防卫后,又杀光了惠帝的儿子,刘恒才总算放了心,他喜滋滋地坐到未央宫最宏伟高大的前殿上,下了他进宫以来的第一道正式诏书:“制诏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不久前吕氏家族擅权,阴谋颠覆国家社稷,想危害刘氏江山,幸亏诸位将相、列侯、宗室大臣们诛灭了他们。现在朕初即位,大赦天下,赐给天下老百姓每个男子爵位一级,赐给天下女子每一百户牛数头,酒数石,允许他们聚众饮酒五天。”
原来秦汉的法律规定,三人以上无故相聚饮酒是犯法的,需要罚金四两(2500钱),因为聚众饮酒或许有逆谋,这是****国家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现代文明国家的国民,他们享受的人权中必包括“集会权”这一项,就是对过去传统的否定,由此也说明,无论中外,人权运动的发展都经历过同样的道路。刘恒允许百姓相聚饮酒,显然就是极大的恩典了。
元年冬十月辛亥(8日),在哭拜过刘邦的灵位之后,刘恒正式即皇帝位,然后论功行赏:“以前吕产自立为相国,吕禄自立为上将军,派遣将军灌婴率兵攻击齐国,想代替刘氏称帝。幸亏灌婴忠心耿耿,军队屯留荥阳,与诸侯合谋诛杀吕氏。吕产想率先发难,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等人合谋夺取了吕产、吕禄的兵权,朱虚侯刘章首先捕斩了吕产,太尉周勃和襄平侯纪通持节进入北军,典客刘揭夺取了吕禄的兵符。现在给太尉周勃增加万户的封邑,赐黄金五千斤(五千万钱)。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各增加三千户的封邑,赐金二千斤。朱虚侯刘章、襄平侯纪通各增加封邑二千户,赐金一千斤。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赐金一千斤。”
十二月,刘恒又立被吕后饿死的赵幽王刘友的儿子刘遂为赵王,改封琅邪王刘泽为燕王,凡是吕氏夺取的原来齐国、楚国的封地,全部归还。齐国和楚国又恢复了刘邦初封给他们的庞大面积,但好景不常,一年多后,刘恒又从齐国割出城阳郡封刘章为城阳王,割出济北、济南两个郡封刘兴居为济北王,汉朝可谓毫无损失。
正月,群臣请刘恒立太子,考虑到自己刚即位不久,还得谦虚一下,刘恒假意道:“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德行,不但上帝神明没有祭祀,天下老百姓也没有得到满足。如今不能求取天下的贤人,以便把帝位禅让给他,你们反而劝我早立太子,是加重我的无德啊。这怎么对得起天下呢?还是暂且把这事放一边罢。”
有关部门的官员当然不依,再次敦请道:“早立太子,并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不让别人有非分之想。这正是为了天下稳定,为了宗庙安全,是利国利民,保持安定团结的大事情啊!”
刘恒说:“楚王刘交,是我的叔父,年纪很大,对天下的事和朝廷礼仪都懂得很多;吴王刘濞,是我的兄长;淮南王刘长,是我的弟弟,他们都秉持德义来辅佐我,难道他们不是做我接班人的好人选吗?诸侯王宗室的刘氏子弟也相当多,其中颇有贤德的,如果推举他们当我的接班人,也是利国利民的。现在你们不搞选举,而说接班人一定要是我的儿子,天下百姓将要以为我忘记了有德的人而只关爱自己的儿子,这不是为老百姓作想的,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官员们当然不会放弃,继续劝道:“培养接班人一定要从儿子里面选,这是古往今来的传统,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高皇帝扫平天下,分封诸侯王,自己为太祖高皇帝。诸侯王自己也是他们国家的太祖,子孙继承下去,永远不绝。这是天下的公义。现在您想放弃自己的儿子,反而挑选宗室子弟为太子,这是不对的。您的儿子刘启年纪最大,性格品德也最好,我们认为,应该选他立为太子。”
戏演到这里,刘恒终于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说:“既然如此,那就依你们罢,立刘启为太子。大赦天下,赐天下各位父亲的嫡长子爵位各一级。封我的舅舅薄昭为轵侯。”
可以说,刘恒在刚刚称为皇帝的前半年中是比较收敛的,除了紧紧抓住兵权外,其他方面没有什么动作。分封周勃等人,都是为了对长安群臣们的讨好。但是在即位半年以后,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关心自己的旧部了,于是在这年的六月下诏说:“当年诸位大臣诛灭吕氏,迎立我为皇帝的时候。我的确有些惊疑不定,代国的诸位大臣也都劝我不要来长安。只有中尉宋昌给我分析形势,劝我不该怀疑,所以我才有幸能当上皇帝。之前我已经拜了宋昌为卫将军,但是还没有给他赐爵,现在我正式宣布,封宋昌为壮武侯。其他跟从我的六位旧属,全部拜为九卿。”
汉朝的九卿是下列官员的总称:太常、郎中令(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行(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中尉(执金吾)。一共十种官职,九卿的“九”,本来就是“多”的意思,并非实指九。这些官职秩级都是中二千石,是汉朝第二等的官阶,相当于现在的各部部长。文帝把自己的旧属六人全拜为部长,显然是非常优宠了。但是六位旧属到底是谁,除了郎中令张武之外,《汉书·百官公卿表》上都没有记载。
在培植亲信的同时,刘恒也兼顾到了其他长安旧臣的心情。他同时下诏说:“凡是当年跟随高皇帝刘邦入蜀汉的六十八位功臣,全部增加各三百户的封邑。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们,凡是跟从高皇帝打过天下的,以颖川太守尊为首,总共十人,全部赐给封邑各六百户。淮阳太守申屠嘉等十人,全部赐给封邑各五百户,卫尉足等十人各封四百户。淮南王舅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驷钧封为靖郭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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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谈到刘恒的下一步政策,必须要引出当时的一个著名才子贾谊。
贾谊是河南郡洛阳县人,十八岁的时候在家乡就很出名了,因为他熟读诗书,文章也写得很棒。这名声甚至传到了他的父母官河南太守吴公耳朵里,很不简单。贾谊那时才十八岁,相当于一个高中毕业生,而太守相当于一个省长(当然汉朝的郡比现在的省面积小),很难想像现在一个高中毕业生的作文能引起省长的关注罢,可贾谊就做到了。
吴公当即把贾谊召到自己门下,非常关照。当然吴公自己也不是一个庸人,要知道当时河南郡是个大郡,地理位置非常重要,郡治(相当于现在的省会)洛阳也相当于汉朝的东都,不是非常牛的人,当不上河南郡的太守。而且,在刘恒即位这年,天下太守政绩考核的时候,吴公把河南郡治理得很好,成了汉朝和谐社会的样板,各项指标排行天下第一。可见他确实才能非凡。
刘恒看到郡国的考核报表,大为吃惊,又认真地把吴公的履历档案爬梳了一遍,发现吴公的籍贯和师承都很不简单。原来他是楚国上蔡人(在汉朝是汝南郡,也是人才辈出的大郡),和秦国的丞相李斯是老乡。年轻的时候曾经拜李斯为师,学过法律。李斯是秦朝天字第一号的法学家,明师出高徒,他的弟子吴公自然也不会差。刘恒大为感慨,当即发了一封诏书,把吴公征调到中央来当廷尉(最高法院院长)。
当然吴公受到提拔还有刘恒的另外一层考虑。是时天下草创,功臣集团及其子弟们占据了朝廷的各个重要职位,但他们很多都仅是擅长打仗的军人,并不擅长治理天下。况且他们仗着有军功,一向也比较嚣张。刘恒觉得,不管从哪方面讲,都应该培植新兴的力量,与功臣集团们抗衡。像吴公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军功,不会那么嚣张,而且出身为文法吏,熟悉律令,适合治民。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什么背景,除了紧紧依附皇权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野心,政治上非常可靠。
吴公到了中央,马上向刘恒推荐贾谊,夸他饱读经史子集,非常博学。刘恒自己也是个好学的人,当即把贾谊召到中央,拜为博士。
博士现在是最高学位的名称,那时却是官名,归掌管国家礼仪事务的太常管辖,秩级是比六百石,名额没有专门的限制,所择取的人选一般要博通古今,以便皇帝有了疑难,可以随时提供咨询。贾谊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个官职,他在博士里面年纪最小,反应却最敏捷。每次皇帝有了诏令下达,让众博士们一起讨论,其他博士还一头雾水,贾谊已经举手发言了,而且条分缕析讲得非常清楚。等其他博士逐渐回过神来,发现这小子讲得真******好,就好像是自己想说而又表达不出来的话一样,于是也都很佩服他。
刘恒得了这么一位才子,高兴坏了,没过半年,就把他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秩级变成了比一千石。要知道,汉朝的官,在比六百石和比千石之间还有六百石、比八百石、八百石三个等级,贾谊可以说是一下子连升四级,可见刘恒对他确实是太赏识了。士为知己者死,他能不对这个皇帝感激涕零、忠心耿耿吗?所以他天天茶饭不思,无时无刻不琢磨着为皇帝抛头颅、洒热血,恨不能把自己的大脑从颅腔里捞出来,像拧毛巾一样将其中蕴涵的脑汁绞出来,热腾腾地献给主子。
在刘恒即位的第一年内,所做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培植亲信,分散功臣力量,缓解矛盾。
缓解矛盾的另一个重要举措还表现在对付南越国的问题上。
南越国国王赵佗,原先是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曾经当过秦朝岭南地区的一个县令。秦国统一天下之后,秦始皇发兵征发岭南,设立了桂林(今广西大部)、南海(今广东大部)、象郡(今广西西南及越南北部一带)三个郡,并迁徙内地百姓和当地土著杂居。十三年后,秦朝大乱,南海郡尉任嚣病得快要死了,就把手下的爱将龙川县令赵佗召来,说:“我听说陈胜等人作乱造反,各地豪杰纷纷起兵反秦,南海郡地势偏僻,道路辽远,我担心那些乱兵来此骚扰,决定发兵隔绝中原和南海之间的所有通道,静观中原的变化,可惜不巧碰上大病,只怕活不长了。况且番禺(南海郡治所,今广东番禺)背靠高大的南岭,险峻异常,南北东西方圆有数千里,中原来的才干之士也颇为济济,在这里割据,也算是一州之主了,可以建国立业。我思虑自己将死,而军中官吏没有一个比你强,所以把你召来讨论。”
赵佗在床前赞同了任嚣的想法,任嚣当即伪作诏书,宣告赵佗“行南海尉事”(代理南海郡尉的职权),掌管南海郡的军事。
任嚣很快就死了,赵佗立刻发下板檄文书,敦告横浦(今江西大余以南)、阳山(今广东阳山县北)、湟溪(今广东英德县南)三个关口的守卫官吏:“强盗乱兵即将进入我郡,尔等立刻隔绝通道,聚兵守卫。”然而又找茬诛杀了秦朝所派遣的一些官吏,让自己的亲信担任各县的要职。秦朝灭亡的消息一传来,赵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兵击灭了桂林、象郡,统一了岭南,自立为南越武王。
刘邦活着的时候,也就是汉十一年,派遣陆贾去游说赵佗,赵佗因此向刘邦称臣,和汉朝剖符通使,成为藩臣。吕后执政时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下令禁止卖铁器给南越。出口牛马也只能卖公的,不能卖母的。赵佗大怒,干脆自称南武帝,发兵征伐和南越接境的长沙国,击破了长沙的几个县邑。吕后也很愤懑,派遣隆虑侯周灶率兵去征讨南越。可是南方气候湿润,北方士卒根本不习惯,还没走到南岭就发生了瘟疫,士卒死亡大半。这样的军队当然不能打仗,所以打了一年,汉兵连南岭都跨越不了,双方只能隔着南岭苦苦相持。幸好不久吕后就死翘翘了,汉兵趁机班师,结束了征战的苦日子。
赵佗这下高兴坏了,没想到强大的汉朝也对自己无可奈何。他趁机派人和闽越、西瓯等今天浙江、福建一带的少数民族小国交通,逼迫他们臣服自己。接着,他在国内也搞起了排场,遮起了黄罗伞,发布命令的时候自称制诏,和皇帝一样了。刘恒没有发火,他清楚现在出兵征伐南越对自己没好处,攘外必先安内,把内政搞好,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正经,开拓疆土不过图个虚名,有何意义?于是他再次派出利嘴陆贾出使南越,带了一封亲笔信给赵佗。信上说:
皇帝谨问南越王:非常苦心劳意。朕是高皇帝小老婆的儿子,被弃在外,守护代国。那地方很偏僻,教育不发达,朕本来智商就低,从不懂得和您通信。高皇帝早早驾崩,孝惠皇帝又很快去世,高后自己称制,她身体不好,所以执政行事也有点稀里糊涂。吕氏家族又专权独断,把别人的野种拿来冒充刘氏子孙,继承孝惠皇帝的位置。幸好依靠宗庙神灵,功臣之力,诛灭了吕氏。朕因为王侯官吏们不肯放过,只好勉为其难地当了皇帝。不久前看到了大王交隆虑侯周灶转交的书信,信中请求找到您的兄弟,并罢除进攻南越的两支军队。朕现在已经命令军队撤退,您的兄弟们在家乡真定的,朕也已经派人问候,并送了礼物,您的祖坟也派人修治。以前听说大王发兵骚扰我们边境,致使长沙国深为苦恼,南郡尤其痛苦。就算大王自己的国家,难道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吗?不过是让更多的士卒走向死亡,更多的良将好官受伤残废,更多的妇女成为寡妇,更多的孩子成为孤儿,更多的父母无依无靠罢了。这就是所谓得一丢十,朕是不忍心这么做的。朕想把那些和南越国犬牙相错的土地都送给大王,可是有关官吏说:“这些都是高皇帝定下的。”朕没法擅自改变。官吏又说:“得到了大王的土地不足以称为大,得到了大王的财物不足以称为富。服岭(长沙国南界的山岭)以南,大王自己治理好了。”虽然,大王已经自立为帝,现在两帝并立,如果没有一个使者往来相通,就会产生争执;产生了争执而不懂得谦让,这是仁者不忍为的。总之希望和大王共弃前怨,从今往后,通使如故。所以特意派遣陆贾前去把朕的心意告诉大王,大王如果接受朕的意见,就不要再骚扰我们边境了。有上等绵衣五十件,中等绵衣三十件,下等绵衣二十件(等级以绵的多少厚薄为差),全部送给大王。希望大王听乐散忧,存问邻国。
赵佗读完信,大为感动。他也知道,以南越的国力其实远不能和汉朝抗衡,只是仗着北方士卒水土不服,自己才占了一点便宜。现在汉朝皇帝如此谦卑,自己再不表示点姿态出来,那就太不识相了。于是马上叩头谢罪,下令全国说:“汉朝皇帝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怎么敢和他较劲,从今天开始,去掉一切代表皇帝的排场,恢复南越王的称号。”并且给刘恒回了一封信,信中说:
蛮夷君长、老夫臣佗冒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先前不过是南越的一个小吏,高皇帝封我为南越王,孝惠皇帝对我也礼敬有加,等到高皇后执政,突然下令说:不要给赵佗出口金器和铁器,也不要给他出口马、牛、羊,如果实在要出口,只准卖给他们公的,不要卖母的。老夫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惶恐,以为自己犯了罪而不自知,于是派了好几拨使者去汉朝谢罪,可是那些使者都从此销声匿迹,不见回来。老夫又听说自己在老家真定的祖坟也被刨了,认为是长沙王在朝廷说了我的坏话,才导致这种情况,于是一怒之下,自称皇帝,派兵进攻长沙国。老夫在南越生活了四十九年,都抱上孙子了,却吃饭不乐,睡觉不香,不好女色,不听音乐,都是因为心里一直没有忘记汉朝。现在陛下对老夫这么好,老夫怎么还敢称帝呢?谨北面称臣,通过使者给陛下献上白璧一双,翠鸟一千只,犀牛角十个,紫色贝壳五百枚,桂树里的蠹虫一盒,生翠四十对,孔雀四只。昧死再拜称臣,让皇帝陛下闻知。
刘恒接到书信,笑了。边境既然搞定,下一步可以集中精力培植自己的势力了。他很快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4
丞相陈平首先发觉出形势不妙。
虽然刘恒是大家扶上位的,但究竟是皇帝,是名正言顺的君主,自己再牛,也只是臣子。臣子和君主对抗,大多时候是没有好果子吃的。陈平这个人乃是搞阴谋诡计出身,嗅觉非常灵敏,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装病,谦称自己诛除吕氏家族时,功劳不如周勃大,要求把位置让给周勃。周勃这个大老粗十分得意,高高兴兴就接受了。于是他升任右丞相,位次第一。陈平降为左丞相,位次第二。
刘恒夸奖地看了陈平一眼,知道陈平是故意谦让,心里喜滋滋的,他得对陈平的乖巧付出一点奖励,于是马上宣布,赏赐陈平黄金千斤,增加封地三百户作为补偿。对于周勃,他心里气咻咻的,只是没有办法,暂时还得忍气吞声。
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想到了一个让周勃难堪的主意。这天是上朝的日子,处理完政事,刘恒把左右丞相留下,很诚恳地问周勃:“右丞相君,朕想请教一下,天下一年大约总共要判多少起案子啊?”
不出预料,周勃当即傻眼了。他一个织篾席出身的粗人,砍砍杀杀还在行,算盘他可玩不转,再说他也不会关心这些,报表审计自有手下众多的胥吏去办,就算看过报表他也记不住,当然就摇摇脑袋,说不知道。
刘恒心里暗笑了一声,紧接着追问:“那么全年的钱谷收入和支出是多少呢?”
周勃再次傻眼,又晃晃大脑袋说不知道,背上的汗也同时出来了。刘恒心里再次暗笑:你这个死老粗,傻眼了罢,靠,跟老子玩,看老子玩不死你。他又转头问左丞相陈平,想试试这个阴谋家。哪知陈平胸有成竹地回答:“陛下,这些事都有专门的官吏掌管啊。”刘恒心里一阵失落,这家伙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说到点子上了。他心不在焉地应付:“哦,是吗,是哪些人掌管?”
陈平说:“陛下如果想知道一年判多少案件,就应该去问廷尉;如果想知道全年的钱谷出入情况,应该问治粟内史(相当于现在的农业部长兼财政部长)。”刘恒还有点不甘心,但是声音已经低了八度,没有底气了:“这些事都有人管,那你这个丞相是干什么吃的呢?”
陈平假装很惊慌地说:“天哪!陛下不知道臣没文化,让臣干这个左丞相。丞相这个职务,往上,是帮助皇帝调理阴阳、理顺四季的;往下,是让天下万物各得其宜的;对外,则镇压或者辅助四方诸侯;对内,则让百姓亲附,使卿大夫个个尽心尽职。丞相可不管断案、钱谷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刘恒点点头,马上隆重夸奖了陈平。
周勃羞愧得要命,出来后就埋怨陈平:“你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为啥不早点把这些教给我,搞得我今天出丑。”陈平心里也暗笑了一下,道:“对不起哦,你坐在右丞相这个位置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自己该管什么的。没想到你……不是我说你,断案和钱谷这种事,你竟会觉得是自己应该管的吗?如果这样的话,只怕鸡毛蒜皮的事太多,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用。就拿今天来说罢,就算你把前面两个数据都记了下来,皇帝接着再问你长安有多少盗贼,你又怎么办?这可是没完没了的啊。”
周勃这才知道,自己是个大老粗并不值得骄傲,管理天下还得要有文化啊,不是打打杀杀就行的。既然自己文化水平远不如陈平,干脆让贤好了。他正这样七上八下地想着,有个门客也劝他:“君侯诛杀了吕氏,迎立当今皇帝即位,立下了大功,威震天下,皇帝给君侯厚赏重爵,君侯却一点都不知道谦让,反而安然处之,这恐怕不妥罢?要知道,功高震主,反生祸患啊。”周勃冷汗直冒,终于下定决心,他上了一副奏折,声称病重,要辞掉相位。也许他在心里还留有一丝希冀,以为皇帝可能会挽留他。但是刘恒一接到奏折,马上蘸了蘸红墨水,批道:可以!让陈平当右丞相。
周勃心里好一阵失落,他把怨气转移到贾谊身上去了。
5
话说贾谊自从得到皇帝青眼,天天不干别的,就考虑着为皇帝效忠。这一天,在温室殿里,他让两个大汉抬了一筐竹简,献到了刘恒跟前。那是他熬了无数个夜晚写出来的,是他对当前政治改革的一揽子计划。刘恒足足花了一上午,将那些奏章认真读了一遍,沉吟半晌,感动得差点哭了。他含着泪花看了看坐在跟前的贾谊,这位年轻的忠臣虽然熬夜熬得面容憔悴,脸色青白,但两眼炯炯有神。“贾谊君,你的意见真是太好了,朕一定要提拔你当公卿。”他当即许诺道。
第二天,刘恒把贾谊的奏章展示给群臣看,当即引起了公愤。原来贾谊的计划大致包括以下两条内容:
(1) 把国家崇尚的颜色改为黄色,五为吉祥数字,官名也重新制定。
(2) 让列侯到自己的国土上去。
第一条是迷信的看法。早在战国时代,社会上就流行一种解释朝代轮换的学说,称为“五德终始说”。按照这个学说的看法,做皇帝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必须得到上天的授命,这种命又称为“德”,是用金、木、水、火、土来代表的。做皇帝的人,一定得到了五德中的一德,要想他灭亡,必须等到他的这个德衰微了,才会被另外一个可以压服它的德所代替。比如金克木,木克水,水克火。秦始皇自认是水德,秦朝是克服了周朝的火德而夺得天下的,所以他制定出了一系列有关水德的制度,比如规定要崇尚黑色啦(因为古代人是把黑色和水联系在一起的),又规定把六当成吉祥数字啦(符节用六寸上的竹子,车厢宽度也是六寸,包括驾车的马也是六匹)。诸如此类。汉朝既然代替秦得了天下,当然也要改制度罗。秦是水德,汉朝代替秦朝,应该是土德,水来土屯嘛。按理说贾谊这个理论倒没有违背什么人的利益,也说得过去。但是刘恒觉得自己才即位不久,搞这些花哨的礼仪只是劳民伤财,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暂时搁置了。
但是第二条被刘恒采纳了,他颁下了一封诏书,写得非常有文采,而且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
我听说古代天子分封诸侯有上千个,这些诸侯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他们自己的封地上,勤奋地治理百姓,每年年末给天子进贡,老百姓都不感到劳苦,诸侯们也感到轻松,现在你们这些列侯们大部分都居住在长安,离自己的封地很远,你们封地上的百姓每年要特意把你们应得的税收和粮食不远千里送到长安,累得够戗,这不是善待百姓的做法,而且你们这些列侯也没有办法教育自己封地上的百姓。所以我现在命令你们这些列侯全部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只有那些在长安中央政府有公职的列侯以及被皇帝诏书特别挽留阻止的,才可以暂时留在长安。
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分析一下,就知道这篇诏书中的理由完全靠不住。刘恒用古代(主要指西周春秋)的诸侯来比附汉代的列侯,是很不妥当的。古代的诸侯,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有着绝对的权利,无论是行政、司法还是军队,都是诸侯自己掌管;而汉代的列侯,除了收取自己封地上的那点租税之外,行政权、司法权、军权一概没有,老百姓除了交税钱给他,其他事情和他无关。如果他杀了自己封地的百姓,甚至还会处死。所以,刘恒说列侯回到自己封地上可以教育自己封地上的百姓,完全是没有根据的。他要列侯回到自己封地上去,其实主要是针对淮南国和齐国,严格地说,是针对淮南王舅周阳侯赵兼和齐王舅靖郭侯驷钧两个人的。
周阳在今天的山西闻喜县东边二十多公里处,不属于淮南王国的范围。有人认为,靖郭本来是战国时代齐相田婴的谥号,因为田婴封地在薛县,所以又把薛称为靖郭。(如果此说属实,则靖郭即薛,属于鲁国,也不在齐国的范围内,故址今天的山东滕州东南。)
刘恒亲眼目睹了在齐王的号召下,吕氏家族惶惶不可终日而遭到灭亡的全部过程。那时朝中虽然功臣如云,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于篡夺汉家天下,一方面在于他们互相之间不服气,另一方面显然也因为忌惮东方的众多刘氏诸侯王,而后一个原因更为重要。刘恒既然当了皇帝,防备东方诸侯王才是第一要务。在那些诸侯王中,最强大,在血缘上又最具有争夺地位可能的就是齐王和淮南王。
当初刘章和刘兴居本来就想拥立他们的哥哥齐哀王刘襄为皇帝,只是因为群臣的反对,才没有得逞。文帝对此却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在诛除诸吕的斗争中功劳最大的这两个宗室,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仅仅割了齐国的几个郡,分别封他们两人为城阳王和济北王了事,而先前功臣们是答应事成后封刘章为赵王(吕禄的封国),封刘兴居为梁王(吕产的封国)的,文帝显然是故意贬低了他们的功劳。
这里还要先提到汉朝列侯的分封惯例。原来那些诸侯王的子弟和外戚,如果被封为列侯,封地一般都安排在诸侯王的国境内,不会从汉朝疆域内再划出一个县来加封,汉朝一点都不吃亏。比如齐王刘肥的儿子朱虚侯刘章,他的封地朱虚县就在琅邪郡境内,汉初属于齐国。但文帝这次封淮南王舅赵兼,却把他封在淮南国外,显然是为了防止赵兼成为刘长的羽翼。一般来讲,君主幼小之时都比较信任外家,年富力强的舅舅更被视为依靠,所以历代帝王对外戚专权都比较防备。何况汉朝刚刚经历了吕氏外戚专权之患,齐王和淮南王之所以不能立为皇帝也是因为他们的外家名声不佳,对他们的外家,刘恒是重点提防的。赵兼如果呆在淮南王身边,很可能会为淮南王出谋划策,惹是生非。
至于齐王的舅舅驷钧,一向品行不好,被视为恶人,刘恒自然更加警惕,靖郭表面上属于齐国的济北郡,但是在第二年,刘恒就把济北郡割给了刘兴居,封刘兴居为济北王,实际上也不在齐国境内了。
6
但是刘恒的这次举措在长安列侯们的抵制下遭到了失败。
住在京师的列侯们,谁都不愿到自己的封地去,谁都想保留京城户口。列侯们都是开国元勋,呆在中央可以有很多方便,远离政治中枢不合算。再说京城的基础设施完备,各个店的货架上高级奢侈品琳琅满目。要是到地方上去,就算有钱,只怕也买不到自己惯用的品牌,非常不便。更何况有些功臣的封地还在南方,那时的南方哪怕是江浙,都不像现在这样风景优美,而是地广人稀,极为荒凉,而且又湿又热,蚊虫和血吸虫奇多(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女尸体内就发现大量血吸虫卵),北方人根本过不惯。只怕住不到两年,就会因水土不服,染上瘴疠挂掉。除此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一种心理上的愤懑。你想想,他们都是为汉朝天下立过汗马功劳的骁将,当他们在马上斩将搴旗的时候,贾谊只怕还是他老爸身上没有成熟的一粒精子呢。他们怎么会服气?所以当即纷纷表示,贾谊的建议完全是瞎搞。骂得最凶的四个人是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以周勃为首的数百个功臣联名上书道:“这个洛阳小子年纪轻轻,仗着读过几本书,有张文凭就自以为是,竟然插手国政。我们认为这家伙想篡党夺权,请陛下明鉴。”言下之意就是,贾谊这小子这么乱搞,已经引起我们大伙的公愤了,皇帝您就看着办罢。
有周勃出头撑腰,其他列侯也因此都装聋作哑,或者编造理由搪塞,总之是不肯奉行。文帝一看没辙了,自己才即位一年,地位不太稳固,硬搞恐怕会出乱子,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且,因为丞相陈平又病亡,按照功劳和威望的排名,周勃应该重新继任相位。文帝心里虽然不愿意,但又怕周勃等人有想法,只好重新拜周勃为丞相,很快,刘恒又把周勃重新拜为丞相,以慰抚显然有些不满的功臣们。
让列侯回封地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接下来的大半年,刘恒也并没有闲着。不久贾谊再次上书,强调东方诸侯王的叛乱可能性,请求文帝削藩,同时封自己的亲生儿子为诸侯,以捍卫长安。还自告奋勇要率领属国攻打匈奴,用绳子系住匈奴单于的脖子献于朝廷。文帝觉得贾谊书生气十足,对他攻打匈奴的建议一笑置之,但是认为他提出的封自己儿子为诸侯王的建议非常好。于是当即下诏,封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别为代王、太原王、梁王,这三国的国土都在天下险峻处,而且离长安很近,原先的代国国都在中都(今山西平遥),现在分为代国和太原国两个国家,前者的国都在代(今河北蔚县),后者的国都在晋阳(今山西太原),梁国的国都在睢阳(今河南商丘),基本上对长安形成了拱卫的架势,任何来自东方、北方的威胁必须得经过这三个王国,才能危及长安。景帝时期,吴楚七国之乱,七国军队就是在梁国的拼死抵挡下,没有前进一步,为汉朝的大规模反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而且这样的安排可以看出,刘恒一直保持着对东方同姓诸侯国的警惕,虽然他能当上皇帝完全是拜了这些诸侯王所赐。
也许觉得不好意思,刘恒在这次分封三个儿子之前,首先下了一道诏书,诏书上说:“当初赵幽王被吕后逼死,我很难过,之前我已经封了他的太子刘遂为赵王,我认为刘遂的弟弟辟强以及齐悼惠王的儿子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有功,也可以封王。”
接着他就分封了刘辟强为河间王,刘章为城阳王,刘兴居为济北王。
刘辟强倒没什么,刘章和刘兴居心里则很不高兴,因为在剿灭吕氏的政变中,周勃等一干功臣们是答应事成后封刘章为赵王(吕禄的封国),封刘兴居为梁王(吕产的封国)的,刘恒因为听说刘章和刘兴居曾经想拥立他们的哥哥齐王刘襄为皇帝,心里很不满,所以一直没有兑现功臣们的诺言,这次要封自己的儿子为王,才敷衍了事地先分封了刘章和刘兴居。城阳和济北不过是一个郡,比刘章、刘兴居当初期望的差得老远,谁碰到这种情况会心里好受?由此可见,刘恒虽然本性仁慈,但并不大度。这也难怪,任何人面临皇位这个诱惑,恐怕都大度不起来。
7
接下来刘恒消停了一阵,抓了几件实事。首先废除了“诽谤妖言”之罪,给予老百姓一定的言论自由。接着又给郡太守颁发了虎符,虎符铜铸,分为两半,右半留在长安,左半赐给太守,如果皇帝要发兵,必须派遣使者带着右半虎符到郡,和太守手中的左半虎符合上才可以。这个举措很重要,避免了太守擅自发兵造反的可能,也标志着刘恒的地位进一步稳固了。
在这年的年底,刘恒还专门下诏书,声称免去老百姓这年的一半田租。接着就到了十月新年,过完新年,刘恒紧接着又下了一道诏书,重提“列侯之国”的旧事,再次敦促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而且这次他是来真格的,因为他首先免去了周勃的丞相职位,在诏书里,他说得很冠冕堂皇:
以前我曾经下诏,让各位列侯回自己的封地,列侯们都找出种种借口,不肯奉诏。丞相周勃,是我最器重的人才,我看就让他老人家为大家作个表率,先回到自己的封地去罢。
十二月,刘恒果断地让颍阴侯灌婴接替了周勃的职位。周勃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封地绛国,当富家翁去了。
当然,刘恒在办这件事的时候,同时也采取了安抚的策略,把受周勃等人嫉恨的贾谊也同时贬到了长沙,去当长沙王的太傅。
汉代初年,诸侯国的太傅比郡国的太守地位高,显然比贾谊原先担任的二千石太中大夫要高,贾谊算是升官。但是,长沙地势卑湿,经济不发达,一般人谁也不愿去,怕染上瘟疫早死,所以实际上还是贬官。事实上贾谊自己非常忧伤,在长沙写了两部文学作品《哀屈原赋》和《鵩鸟赋》,抒发自己的落寞心境。
贾谊写赋发牢骚,那是他自己的事,在国家机器的暴力面前,文人笔杆的力量是苍白的,所以鲁迅说,就连骨瘦如柴的李贺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写诗,而幻想“见买若耶溪水剑”,学点杀人越货的武艺;而在****帝王面前,再忠心的臣子也不过是一枚旗子,关键时候就会被无情地剔除,这行为有个美名:丢卒保帅,只不过帝王们自己永远不会做卒子。何况比起他身后的晁错来说,贾谊的命算是好多了,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官,而晁错因为他的忠心,连命都没保住,被他冷酷的主子从腰部斩为了两截。
有了周勃带头,其他的列侯们都乖乖回到了封地中。在西汉文帝三年的十一月,从长安到天下郡国的干道上,华贵的轩车、辎车相望于道,排成长龙,每日都有列侯在长亭和京城的朋友们洒泪告别。与此同时,齐王的舅舅驷钧和淮南王的舅舅赵兼,也分别无可奈何地离开在齐国、淮南国的都城,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封地靖郭和周阳。虽然他们现在郁郁不乐,但从长远来看,这对他们是件好事。后来淮南王刘长因为谋反被杀,赵兼就因为不住在淮南国而没有遭到牵连。
8
搞定了以上的事之后,还没等刘恒来得及喘息。北方又出问题了。
原来匈奴右贤王带着他的骑兵,侵扰汉朝的边境北地郡(治所在今天的甘肃庆阳西北)位于黄河南部的地方,刘恒思前想后,决定亲征,于是率领人马驾幸甘泉宫(西汉有名的离宫,在今陕西淳化县北),同时派遣丞相灌婴攻击匈奴,右贤王见汉兵势大,也不想恋战,带着抢掠的物品退回了匈奴大漠。但是这次匈奴的入侵让刘恒有点害怕,他命令大肆征发士卒,交给卫将军管辖,加强长安的防卫力量。他自己意犹未尽,又率领军队顺便到自己的“龙兴之地”,也就是原先代国的太原郡,现在独立的太原国巡行,并亲切接见了自己以前在代国的官属,赐给了他们很多财物。和刘邦当年回到家乡丰、沛一样,刘恒也给太原国的每户人家都按照一定比例赏赐了牛酒,还免除了现在国都晋阳(今山西太原)和自己以前当代王时的国都中都(今山西平遥)百姓三年的租税。这相当于翻版的“高祖还乡”了,刘恒这次在太原郡游玩了十多天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由此慨叹,富贵而不回故乡,如锦衣夜行。当年项羽称霸的时候,别人劝他定都关中咸阳,他不肯,极力要把国都定在老家彭城(广义的老家,项羽是下相人,和彭城一样,下相以前也是楚国国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遭到了别人的嘲笑:“从前听说楚国人是戴着冠冕的猕猴,得了点小小的富贵生怕别人不知道,要窜上跳下地炫耀,今日一见,果然不虚。”项羽还为此大怒,杀了那个讽刺他的人。其实项羽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在别人面前显摆的欲望。如果富贵了而不想别人知道,那仅仅有一个原因:怕露富招来杀身之祸。但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当今的一些小老板身上,皇帝他老人家护卫如云,谁能绑架他?项羽错就错在,他忘了显摆的方式并不一定要在家乡,那样反而会没有神秘感。何况天下未定,先着急显摆,时机也不够成熟。所以说,在爱炫耀这点上,人和猕猴其实没有区别,人的理性要发挥作用的就是,他知道什么时候显摆最合适。
正当刘恒在太原显摆的时候,住在今山东长清县(属济南,1996年发掘了武帝时自杀的济北王刘宽墓)济北王刘兴居终于按捺不住他积久的怨气,发兵想袭击荥阳(荥阳和济南相距很远,可见刘兴居一开始出兵还比较顺利),攘外必先安内,刘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下令丞相灌婴停止追击匈奴,拜棘蒲侯柴武(或作陈武,误)为大将军率领四将军共十万兵马迎击刘兴居。刘兴居兵败被俘,自杀而死。
这件事让刘恒产生了警惕,他觉得自己以前对待刘兴居这个功臣是不够大方,为了不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他没有像那些愚蠢的帝王那样,大肆肃反,而是采取了宽容的手段,赦免了一切跟从刘兴居造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