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床梳洗罢,独依破棉絮,吃着简陋的早餐。这支九百人的军队,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两个营,由两位将尉,也就是营长管辖。贾宝玉说得好,物质再短缺也短缺不到他,所以,虽然条件艰苦,两位营长大爷还喝着小酒,兴致蛮高,完全没察觉到周围的空气有什么异常。
吴广见营长大爷酒喝得差不多了,开始装疯卖傻起来,不停地说鬼天气不好,自己受不了了,要复员回家种地。营长喝得醉醺醺的,嗤笑道:“复员,你他妈以为自己是志愿兵,想走就走?我告诉你,你丫就是一壮丁。别以为给你个排长当,就找不着北了。切。”
吴广假装大怒:“****你妈,老子高中毕业,识文断字,难道没资格当一个小小的排长?”
营长的酒醒了一半,诧异道:“你******说什么?一个死排长,还敢跟老子叫板。”当即命令亲信,将吴广按在地上:“我要打烂你这竖子的屁股。”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扬起手中的竹板。
吴广被按到地上,营长鞭笞了几下,腰间的剑把在吴广面前搔首弄姿,不停地晃动。这时奇迹发生了,吴广突然像猴子一样跳起来,迅疾地把将尉那柄剑拔了出鞘,将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脖子一凉,脑袋就滚到一边。写到这里,我有些感慨,要是当年荆轲有吴广这等身手,也能迅疾抢下秦始皇腰中的剑,中国的历史就会改写了。可惜荆轲除了不怕死外,身手太差,基本是个窝囊废。
看见兄弟已经动手,陈胜当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大喊一声:“打倒秦王朝的狗腿子,秦王朝要灭亡了。”冲上去将另外一个营长的脑袋也切了下来,提着脑袋,就跳到桌子上讲演道:“诸位,安静一下,我要发表重要讲话。”
试想,如果一个人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要你乖乖听他讲演,你敢跑吗?反正我是不敢。
战士们都安静了下来,陈胜继续道:“我们碰到大雨,绝对不能如期赶到渔阳戍所,按律当斩。就算不斩,当这种边防军,风里来雨里去,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还要和匈奴人打仗,十个也会死掉六七个。大家都是处男,就这样死了,值得吗?(众笑)我这人并不是怕死,但大丈夫不死则已,死总要有点价值,总得大碗喝几碗酒,大块吃几块肉,好好玩几个女人,才不辜负自己身上的各种享乐器官,是不是?(众笑)诸君也知道,昨天白天和晚上,龙王爷和狐狸大帝都相继派使者来传达了上天的命令,封我陈胜为王(众笑),我不敢辜负上天。这不是野心不野心的问题,而是责任的问题,有几分本事就要承担几分责任,我的责任呢,就是当王;诸君呢,我看也不该是丘八的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的精子质量就都那么好?我看不见得(众笑),当今皇帝二世祖和他身边那些大臣,我看都是些****,要不然会把国家搞成这样(众笑)?同志们啊,************,************,今天我们就宣布起义,杀到咸阳去,把那些自命高贵的蠢货都杀个精光,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怎么样?”
据法国学者勒庞研究,群体在独处之时,智商一般能保持正常水平,头脑也会比较冷静,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但如果跑到广场上,看着身边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头脑会立刻一片空白,跟着人群手舞足蹈,哪怕有博士学位也很少例外。可是在秦朝,连大学者赵高都只有硕士学位,何况这些边防军战士?他们基本都是文盲,具有高小文化的都凤毛麟角,听了陈胜这番讲演,谁抵抗得住?所以个个热血沸腾:“好,天鹅王,我们跟着您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相当有蛊惑力,成为中国历代农民起义的经典台词,一直被教科书引用。但是,如果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上来看,它实际上反映的是极为作呕的“打江山坐江山”的畜生观念,一个暴力集团推翻另一个暴力集团,不过如阿Q所想的那样,把赵太爷一家革了,自己取而代之,“想要谁便是谁”而已,对人类文明的进程毫无推动作用。当然,我们不能以现代的眼光去要求二千多年前的陈胜,只是希望读史者在分析历史问题时,能够具有现代文明的情怀。读史书如果仅仅为了从中寻找权谋之术,寻找尔虞我诈,整治别人的办法,那不是猪狗不如吗?
总之,对陈胜同志,我们不必要求太苛,应当带着同情的理解。近二十年来,许多学者都纷纷辱骂梁山泊,辱骂李自成,辱骂太平天国,认为他们杀人如麻,比朝廷还坏,殊不知深深植入奴性基因的中国人,但凡能有一口饭吃,绝不至于走上造反的道路。洪秀全能够一呼百应,不正在于当时民间有大量困苦而无所哀告的人像猪狗一样活着吗?还有人讽刺李自成时的民谣:“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说哪有正经的政府不收税的,可见老百姓真是无法无天。这些都是腐儒之见,实际上当税款没有用到该用的地方时,这些税还真没必要缴纳的必要。我不知道如果把那些谩骂农民起义的知识分子投到陈胜一样的处境?还会不会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除了发明一点尔虞我诈的权术,游说统治者以为虎作伥之外,几千年来还真没干过多少值得称道的事。
由此说到儒家的道德著作,我年轻时代读起来总是热血沸腾,认为做人必当如此,如此如此,人人就将变成雷锋,将大公无私,天下就可太平。后来才知道,都是不可能成功的鬼话。人的秉性不一,有些人能受道德情操感染,有些人则不然。以有限的秉持道德的良人,与无限的无所畏惧的蛮汉相竞,良人必然日渐减少,蛮汉必然日渐增多,社会将日渐变成丛林。这就正如考试前功课复习得滚瓜烂熟的人,到了考场发现很多人抄袭,最后也如鱼得水,必然气沮,以后也会学样。如此一来,真正用功的人必将减少,作奸舞弊的人必将增多,道理是一样的。我认为社会之进步,不在于教诲人爱人,而在于承认人之自私。正因为人之自私,不愿意每日生活在惊恐之中,所以相约成立一个政府,帮助维持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用合法的暴力主持公平。人愿意伸手助人,是期望他日也这样被人救助;人愿意爱他人,是期望也同样被他人爱,从而整个社会充满和谐。美好的社会,皆缘起于自私。当然,这是契约型文明社会的情况。而秦始皇这类的政权,乃是黑社会性质的,自然无所公平,谁拳头大谁嗓子粗,谁就得利多,唯强盗能获得自私的权力,而其他人一切都被剥夺,没有自私的可能,最后只能走上暴力反抗的道路。所以,每当看到大泽乡这段历史,我就对陈胜等人充满着同情,同时对中国几千年来毫无长进,陷入循环的历史泥潭而不能自拔怀着深深的惋惜。
请原谅我刚才像司马迁那样“废书而叹”了几分钟,现在我们重新回到公元前209年7月雨后的大泽乡。
陈胜把自己的右边袖子捋起来,露出毛茸茸的胳膊:“为了和反动军队相区别,大家都照我的样子做。”又把军尉的脑袋摆在台子上,说:“没有猪头,就把它当猪头祭天罢。”之后宣布自立为将军,封吴广为都尉。我们知道,秦朝的将军起码要统帅上万的军队,而陈胜只有九百人却自封为将军,就像金三角的毒枭和非洲的酋长,属下只有几百杆破枪,就敢自称将军一样,毫不稀奇。不过陈胜的志向可不仅仅是贩卖鸦片,他要的是政权。如果在当今的美国,他满可以努力学习,发奋考入哈佛大学法学院,获得法学博士,帮人打官司,参加一个政党,以聪慧和口才被党内选拔,走南闯北,参加总统竞选;或者到好莱坞当十几年演员,积累一定粉丝,再加入政党,以聪慧和口才被党内选拔,走南闯北,参加总统竞选。然而,我们知道,在秦代,对可怜的陈胜来说,这些都不可能,他虽然也有聪慧和口才,也走南闯北,但不是去演讲和请客吃饭,而是去杀人。
如果有一个通灵术的巫师,能找到陈胜的魂魄,让他在广播电台回忆一下那天他在大泽乡的感受,他肯定会伤感地说:“唉,你们不知道。我那时实在苦……什么都没有……我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发现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
(1) 无以计数的人头落地,我的人头也不例外。
(2) 无以计数的人头落地,我龙袍加身。
你们可以看到,这两条路虽然对我来说,结果有霄壤之别,可是前提都一样,都必须无以计数的人头落地。既然如此,那就先人头落地罢。下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