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掉了那个姓韩的轻薄文人,项羽准备喜滋滋地回故乡,拜亲访友,展示富贵,其春风得意之态,自不待说。不过在显摆之前,还有正事,这天项羽派人去见楚怀王,问:“当年的约定怎么办?”言下之意,当初封刘邦为秦王这个诺言可以反悔。谁知楚怀王不知高低,傻乎乎地回答:“那当然要践诺罗。”
楚怀王可能也不是真傻,估计还是想借刘邦来压制项羽的嚣张气焰。谁知现在不同以往,项羽有足够的资格宰割天下,哪里还会吃这套?他回去就召集部下说:“楚怀王他原本不过是个放羊娃,没有我们项家,他能混成这样?打天下他又没有尺寸功劳,他立的约算个屁。当年拥立各位诸侯,只是为伐秦有个借口。但三年来,亲自上阵披甲作战的是我老人家,和众位将军。当然,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我也可以分封给他一块地,让他做个王过瘾。”
下属们当然也不敢说二话,何况他们跟着项羽打江山,谁不想自己做王,谁愿意屈居于后方这些指手画脚的人手下?于是这年正月,项羽宣布,尊称楚怀王为义帝,也就是德义的皇帝,还阴阳怪气地说:“古代的帝王,国土都方圆千里,住在河流的上游,我看啊,郴县(今湖南郴州)比较适合他。”命令怀王去郴县即位。
郴县在耒水的上游,比衡阳还要靠南,接近南粤了。那时地方越靠南,生活越危险,都是些没开发的地方,居住的大部分是蛮人,还有各种爬行动物和看不见的可怕瘴气,一直到唐宋时代,文人还把流亡到两广视为鬼门关呢。郴县在战国时代的楚国就是边邑,据鄂君启节记载,当时鄂君的商船队伍沿着湖南南部的几条河流航行,走到郴县就再也不肯往南走了,因为太偏僻太落后,没有经商的价值。就像西方的白人起初到非洲腹地去推销鞋子一样,发现那些黑人个个都打赤脚。郴县当时也是如此,现在项羽叫怀王住那去,简直是流放,哪里是当皇帝看待?
由此也可看见项羽之愚蠢,不懂得宣传的重要。在江山还没有完全打下之前,宣传和枪杆子一样重要;在江山打下之后,宣传比枪杆子还重要。他悍然撕毁楚怀王之约,把楚怀王放逐到南方,在道义上完全落了下风,舆论将对他很不利,这可以说是他最后失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之后项羽开始宰割天下。当时淮河以北,包括沛、陈、汝南、南郡之地称为西楚,彭城以东今天江浙一带称为东楚,衡山、九江、长沙、豫章,也就是今天安徽南部、湖北南部、湖南北部、江西一带为南楚。项羽选择了西楚九郡之地,自立为西楚霸王。他是下相人,一直在吴地生活,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西楚当王。
不过这时候他对在鸿门放走刘邦也有点后悔,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当时不杀,现在翻脸也不好看,范增建议道:“把那家伙封在巴蜀算了,那也算关中,不算违约。”可这话谁信啊,巴蜀算什么关中?关中一向指秦岭以北的渭河冲积平原一带,西散关,东函谷,南武关,北萧关,在四关之中,所以才叫关中,而巴蜀是秦国后来攻取的地方,原来也是两个蛮国,到处都是蛮人,秦国攻取后,一向用来流放犯人,大商人吕不韦就曾经充军到那里。这些地方在东汉末年已经发展得不错了,号称天府之国,但在秦末,还是一片蛮荒,没有成都小吃,没有重庆美女,连****都没几个,统治起来还真没什么劲。
项羽很高兴:“亚父,你鬼点子真多啊。”范增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早听我的宰了他,就不用想这难听的鬼点子了。”项羽没话可说,发下命令,封刘邦为汉王,王巴、蜀、汉中,汉中这块地,还是张良求情,要求封给刘邦的。总之,地域就是今天的成都、重庆和陕西秦岭以南的地方,都城南郑(今陕西汉中)。
刘邦接到任命书,气得心潮澎湃,一脚踢翻了凳子,朝东破口大骂:“项羽你这个狗杂种,也太******欺负人了。老子活了五十年,被你这二十六岁的小屁孩玩弄于股掌之中?妈的,老子跟你拼了。”准备发兵攻打项羽。
周勃、灌婴、樊哙冷冷地看着刘邦表演,他们知道刘邦这个老流氓没这么幼稚,愤怒是愤怒,发泄一下就没事了。要是刘邦真的这么幼稚,跟着这种人,也没什么盼头了,没有政治素质啊。只有萧何比较老实,还正二八经地劝:“大哥息怒,虽然在汉中称王很寒酸,但总比做鬼好吧?”
刘邦假装不明白:“怎么就会做鬼呢?”
周勃、灌婴、樊哙在一边暗笑,不敢出声。萧何还是一本正经劝解:“你兵没人家多,和人家打,是鸡蛋碰石头,不做鬼还能怎样?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年商汤和周文王都是暂时屈居桀纣之下,后来扬眉吐气,开国称孤的。我希望大哥在这暂时当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招募贤才,将来反攻关中,囊括天下,登极称帝。”
刘邦有了台阶下,当然不肯放过:“我是从善如流的。你们几个,一点文化都没有,连劝个人都不会。”他的手指着樊哙三人。
他带着人马去了南郑,拜萧何为丞相,开始安定下来。
这边项羽继续分封,封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今陕西兴平);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一直到黄河,都栎阳(今陕西高陵东);封董翳为翟王,王上郡,也就是今陕北和内蒙古一部分,都高奴(今陕西延安)。这三人占据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关中,项羽分封他们三人在此,其用意当然是想抵挡刘邦了,他大概觉得,这三人很能打,曾经把起义军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赵高,自己也很难收服,对付区区一个刘邦,绝对不成问题。但他没想到时移世易,关中百姓都恨透了这三人,他们的战斗力起码要打五折,怎么还能打呢?
在关东地区,项羽还分封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部,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封瑕丘申阳为河南王,都城洛阳。这人原先是张耳部下,曾首先攻下河南,迎接项羽,所以项羽就干脆把他封到这里。韩王成则让他留在原先的地方,不做变动,都城阳翟(今河南禹县)。封赵将司马卬于河内,称殷王,这地方也是他首先打下来的,该归他所有。河内主要在今天河南黄河以北的地区,都城朝歌(今河南淇县),这里相传也做过殷国的故都。将赵王歇北迁到代,也就是从河北南部迁到了河北北部,而把赵国的丞相张耳立为恒山王,都城设在襄国,也就是原来的新都(今河北邢台)。恒山国是今天以石家庄为中心的广大地区。曾经在石家庄附近发掘过一座有黄肠题凑的大墓,学者认为就是张耳墓,看来这家伙这辈子过得还不错。项羽又封自己的爱将英布为九江王,统治今天安徽的大部分地区,都城六县(今安徽六安),这是英布的故乡,他也可以锦衣回家显摆了。封番君吴芮为衡山王,主要在今天河南、湖北、安徽交界的地方,都城为邾(今湖北黄冈)。封楚怀王原先的柱国共敖为临江王,因为他率兵收复了南郡的大部分,功劳很大,都城江陵(今湖北荆州),也就是原先的楚国故都郢。将燕王韩广迁徙为辽东王,秦的辽东郡在今天的辽宁省,但韩广的都城设在无终(今天津蓟县),当时属右北平郡,看来项羽还没逼他跑那么远。封燕国将军臧荼为燕王,因为他随着项羽打仗,攻入关中,都城蓟(今北京)。迁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都城即墨(今山东平度东),这田巿的爸爸就是田儋,被章邯袭击死掉的那位。又立齐将田都为齐王,都临淄(今山东临淄),因为他跟着自己打仗,攻入关中。又立田安为济北王,都城博阳(今山东泰安东),因为他在巨鹿之战前攻下了济北郡的几个城,率兵归顺了项羽。田荣是田儋的弟弟,田巿的叔叔,按理也算义军元老,但因为他不肯发兵帮助楚国和赵国解救巨鹿之围,所以一无所获。陈余也算元老,但他因为和张耳有义气之争,早早就弃了将印,到湖边打猎,过隐居生活,所以也不封。有人看不下去了,劝项羽:“陈余和田荣可不同,陈余虽然身处江湖,却心系魏阙,射猎的同时,还给章邯写了一封信劝降,虽然章邯最后是慑于将军的武威才投降的,但也不能说那封信一点作用没有啊。况且那次的确是张耳对不起他,希望将军考虑一下。”项羽没有办法,听说陈余正在南皮(今河北南皮),就把南皮附近的三个县封给陈余。又因为番君吴芮的部下梅鋗功劳很大,项羽封他为十万户侯。
分析一下这张封赏单,可以发现项羽的分封还是比较公平的,完全以军功为标准。军功越大,封赏越大,不考虑政治因素。没有打仗,只是挂个空头王身份的,都统统靠边站,要从原地腾出位置,给有功劳的人。比如燕王韩广、齐王田巿,因为没有亲自跟从他入关打仗,就被迁徙到辽东和胶东做王。而一些地位低的,因为有功,就被破格提拔,比如臧荼和田都,分别占据了他们老主子的地方,封为燕王和齐王。有些人是打下哪就封在哪,比如瑕丘申阳和共敖。有些人还可以说是得了他大大的恩惠,比如张耳和英布。如果没有项羽,前者肯定死在巨鹿;后者不过是个小强盗,哪里能当九江王。但他们后来都背叛了项羽。当然,项羽在基本的公平之中,又有一个巨大的不公,就是没封刘邦为秦王。但事情也要全方位来观察,刘邦之所以能够首先攻入关中,不是因为他强,而是因为他运气好,如果楚怀王派项羽进攻关中,派刘邦援救巨鹿,项羽肯定能完成任务,刘邦可就难说了。所以,是项羽首先受到了不公平对待,他反过来以不公平对待刘邦,也是说得过去的。最重要的是,政治是人世间最污浊的领域,连西方发达国家在那么透明的民主宪政下,都能偶尔传出丑闻,何况中国这个几千年来黑不见底的社会呢?而项羽的最后失败,恰恰失败在讲军事,不讲政治。首先向刘邦拱手交出了舆论权,其次又不懂得平衡政治势力的关系,擅自迁徙诸侯,埋下不稳定因素;第三,在关键时候又当断不断,放走大敌。总之,项羽是个军事上的巨人,政治上的矮子。撇开他的残暴不谈,他就像一个毫无机心的天真大力士,在众多狡猾矮子的夹攻下终于力竭败北。当然,这跟他太年轻有重要关系,也和他叔叔项梁的教育有重要关系。项梁以前只是一个劲地教他兵书,认为只要打仗天下无敌,就可以说一不二,殊不知在中国要成功,更重要的是阴谋和权术。
于是,很快中国大地上又开始了一波大规模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