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淑贞想附和说其实同仁医院的权威形象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她没说,决不会说。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什么时候都管用。她五十七岁了,省委组织部特许她工作到六十岁,三年里同仁医院不发生大动荡大事件,她就可以平安告退了。省里特许的依据是,在党务干部中,她有专家的资历,在专家那边,她是党的领导,双重身份的优势使她成为不可多得的领导干部,在两类人中都显出卓尔不凡。白人初说到内行领导时,她欣然自度,同时又想到那个外行领导李大元。这次换院长,她曾经一闪念想到过自己,后来听赵耀宗的口气,连申剑书记也很欣赏李大元,她就来了深呼吸,把这念头压进了丹田。想了一圈,最佳人选还是李大元,他已经被时势推到了潮头,用一个词说,这叫“应运而生”。至于白人初说的同仁医院的权威形象,她愿意理解为这是他对李大元就任以后的忧虑。这几年,客观地说,主要责任应该在她和严忠仿身上,党政一把手嘛。不过,医院是院长负责制,她又何须去伸着脑袋接石头。严忠仿热衷于上和赵耀宗挂钩,下与医生护士司机锅炉工炊事员洗衣工广泛交朋友,工作比工会妇联做得还细。她有时想她和严忠仿应该来个职务对换。站在党委书记的位置上看,严忠仿呕心沥血为同仁医院争得的各种荣誉如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八省市医院职工政治思想工作优秀研究会、五讲四美三热爱最佳演讲团、爱我中华百人大合唱十佳单位,诸如此类,是给她这个党委书记脸上贴金;换成一双医生的眼睛,同仁医院逐年上升的事故率和死亡率对她的刺激,那感觉就像一个没做皮试的青霉素过敏患者。不能说同仁医院不存在党政矛盾,也不能说严忠仿无视她这个党委书记,相反,他极尊重她,遇事商量请教,他的谦恭和笑容绝对发自内心。问题是一旦该他行使自己的权力,结果是要么没人听他的,要么他的行动莫名其妙。比如处理一个责任事故,一切都清清楚楚,处分决定三两天内即应作出并公之于众,但过了十天半月,你还见他在和责任人交心谈心敬烟递茶,好像有错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她又不愿过多介入,不然旁人会说你“越位”,使严忠仿无形中因被“侵权”而受人同情。要用一句话道出和严忠仿共事的感觉,身与心都是两个字——疲软。
跟李大元搭班子,肯定不会有疲软的感觉。对白人初的忧虑,她还没来得及想,或者说想得不多。
现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白主任,这回是任命,”孔淑贞说得小心翼翼,“医院院长搞竞选,还没有先例。”
白人初料到她会这样说。他知道是否实行院长竞选,最终不由她决定,但他首先要说服她,得到她的支持,便说:“孔书记,我们省连外贸厅机械工业厅都搞过厅长竞选了,现在,改革改出了多少个第一次!”
孔淑贞说:“改革到底不是革命。听上面的口气,同仁医院没得这个意思。”
“所以,我请院党委以及上面考虑这个意思。”说着,白人初把《关于同仁医院实行院长竞选的意见报告》递给孔淑贞。
孔淑贞接过来只溜了一眼,放到一旁。由李大元接任,逆转的可能性很小了,丈夫秦克告诉她,组织部这几天正准备开会研究卫生厅送呈的报告,一批准任命马上就行文,白人初自荐的热情和竞争的信心,到头只会是水浇炭。他为什么要竞争院长,心理动机是什么,她不用问也大体明白,她钦佩他的精神,却不忍心他内心受伤,而委婉的提示又不被他接受,于是她试图把话题引开一些。
“白主任,五年前,你就应该是院长啰。听老院长说,他请你出山,谈了很久,可是你不同意,希望让年轻的人干。后来,你的让贤,成了院内院外的佳话。”
白人初苦笑。“要是当年我让的真是个贤,我现在就不争这个院长了。我犯了一个错误。人不能老犯错误。老院长深谋远虑。我太肤浅,其中的道理,时间越久我才越明白。孔书记我告诉你吧,老院长当时的谈话已经动摇了我,是我的犹豫给了别人借口。你知道的,老院长临终前不久已经将举荐我的报告送到厅里。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不过呢,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断定这件事和我当院长有必然的联系。”
“啥子事情嘛?”孔淑贞很有兴趣地问。
“赵卫的事。没有证据,就不说这些了。”白人初头一摆,又笑道:“无论如何,我这次竞选,孔书记你得支持我。”
孔淑贞借故夜凉,起身进里屋加衣服。她可以在卧室里放任自己无奈和怜悯的表情。她可以支持他,至多把报告转上去,由厅里决定。她帮不了他,很可能她的支持是对他的加重打击。白人初的一意孤行她是领教无数的。领教者又何止她呢。一意孤行的同义词是固执,人老了更容易固执。固执不可爱。固执不是氨基酸巧克力口香糖。
他有不少固执的故事,兹援一例。
多年前,省里一家药厂与一家医院研制开发了一种儿童补钙长骨头的新药,请了一批儿科专家及其他有关方面的专业技术人员开新药鉴定会。开到省一级时,请了白人初和孔淑贞。新药是中成药剂型,名叫“新力生骨剂”。研制者强调,此药的最大功效是可以帮助儿童长骨头而且骨头长得更结实。白人初和孔淑贞到达鉴定会场后,每人拿到一个资料袋。坐定打开后,除了一叠材料,还有一个信封袋,上写鉴定费。白人初见信封袋好厚,撑开一看,几十张崭新的百元钞。他没反应,开始看鉴定材料。之前,有关材料研制者先行送阅时,他就说请他鉴定中药新药不妥。其一,他不是中医,无法了解中药的临床效果。其二,他不是中药药剂研究人员,无从鉴定“新力生骨剂”的药理及成份组合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他说仅此两条,就足以说明他不宜成为新药鉴定者,更不敢被人当新药的鉴定专家看待,坚辞不从。
偏偏研制者下决心不放过他,百般武艺使出来。白人初明白,他们要的是白人初三个字。最后他还是来了,在孔淑贞反复的劝说下。
鉴定会开到最后,白人初不在鉴定书上签名,到会十六人,就他端坐不动。本来少他一人不签名,对新药“通过省级鉴定”并无大碍,他并不是鉴定委员会主任,有一票否决权。研制方有位副组长到底觉得扫兴,如今满世界的各种鉴定会,虽说也有到最后关头通不过的,可人家并不受礼拿报酬呀,你白人初拿了钱不签名,摆什么专家的臭架子?快散会时他突然望着对面坐的白人初鼻孔里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白教授,您的这个白姓,姓得真好啊。”
白人初听出了他的话中话,说:“我人还没走,红包放在桌上,你怎么就知道我会白拿呢? ”
会场气氛顿时就僵了。孔淑贞阻止不住白人初说话。
“我不签字,并不影响新力生骨剂通过省级鉴定。我不说好,也没说坏呀。说坏也没用,我一个跳蚤能顶起一床被?话说回来,我白人初弃权的权利总有吧?”
二三十人的会场死寂了五秒钟,随后喧声陡起,所有的人都劝慰劝解打哈哈和稀泥息事宁人,站的站坐的坐摇的摇手离的离座,孔淑贞来到白人初座后俯耳劝止。
“不。我要说。”白人初说,“既然组长同志说我的姓姓得好,我不说白不说,白说也要说。我对新力生骨剂持怀疑态度,它不是什么补钙长骨头的新药,至多不过是帮助消化的中药。我不知道临床实验报告中的有效率百分之九十二点五是怎么测定出来的,你们有什么科学的根据证明三百名不同年龄段的婴儿、幼儿、儿童中的二百七十六点五个孩子的骨头是吃了新力生骨剂长快的长好的?而所有吃了你们的药根本无效的人都可以被你们划入百分之七点五。部分婴幼儿童缺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吃不吃补钙药他们仍然要长骨头照样要长大也是事实。我个人认为,你们推出此药,是利用了家长对独生子女不惜花钱的疼爱心理和药物对骨头生长以及骨质变化与自然发育的关系的不可测性。”
说完这段话,白人初起身离开了会场。
新力生骨剂后来又通过了部级鉴定,成了千家万户争享的儿童补钙药,仅同仁医院一家每年的销量惊人。固执的白人初却给儿科医生下了一道禁令:任何人不得给患儿开新力生骨剂处方。十年来,禁令风雨如磐,冷然高悬。省里那家药厂却是财源滚滚,一路高歌猛进。
固执之状,此为一甚。
从卧室出来,孔淑贞决定坦率直言。医生出身的人,深知长痛与短痛的道理,白人初如此坚定不移,她感到继续含含糊糊是加害于人。
“白主任,虽说我是党委书记,但你是我专业上的前辈,因为敬重,所以我想进一言。”
“好,你说得对,我听。”
“白公啊,年岁不饶人啰。”
白人初在心里将这句话延伸——你本来三年前就该退休了,你还干个几年就要回家养老了。
“我身体很好,没病。”他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乏力。
“白主任,我还可以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申剑书记认为李大元是新院长最合适的人选。”为了挽救这位前辈,孔淑贞不得不亮出申剑这柄尚方剑。她注意观察白人初的表情。
白人初真有被镇之态,剑眉敛在一起,嘴唇紧抿,目光直视,看似专注实则散漫。
“白主任,要是你愿意,我请示厅里,请你当院长顾问。”
“不,”白人初一挥手,“我去找申书记。”
他脸色渐红,眉尖不住地跳动。
这是白人初冲动时惯有的表情。一般人都知道,每逢这时,白人初必有一番陈词,不管你赞同不赞同,而听者无一不被吸引,无一不觉提神,常收片言折狱或顽石点头之效。他的讲话节奏较快,没有这个那个之类的铺陈过渡,多为结论性的,故常给人武断的感觉,留下被人反击的空当。同仁医院几乎没有人不爱听他讲话,一听说白人初发言,大家腰也直了颈也长了眼也大了,打瞌睡人也抹去了哈拉子。一位B超医生说,我爱听白主任讲话,是想看一看一个人和他的心透明到什么程度。这话说得挺专业的。还有一位刚从学校毕业分来的年轻医生说得比较俏皮,他说,不管是真理还是谬误,只要从白主任口里说出,都是三九天的一把冷水脸。
孔淑贞感到意外,白人初此后什么也不说了,她反倒不安起来。
白人初告辞。孔淑贞说:“申书记那里,你最好别去。你的意思,由医院逐级反映上去,这样更妥当,你说呢?”
白人初两手一摊:“既然申书记可以不走程序决定同仁医院的院长人选,我也不走程序向他反映我的意愿,这很公平合理嘛。”
孔淑贞被白人初的固执逼出了无奈,说:“也好。不过,你注意点说话方式,申书记,”她两拳一碰,“你们两人的个性,蛮像的哟。”
白人初一笑:“放心,我们有五年的私交,这是严院长说的,他羡慕得要死。”说完笑个不停。
白人初走后,孔淑贞有点发呆地坐着等秦克回家。她隐约感到同仁医院将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秦克回得很晚,一回,孔淑贞就和他说起白人初要竞选院长的事。
“哦,何不一试?”在卫生间洗脸的秦克把毛巾停在手里,朝外面的孔淑贞伸出头来。
“李大元是申剑书记欣赏的人。”孔淑贞说。
和白人初一样,秦克听了不做声了。
“不过,白主任说他要亲自去找申书记说。”
秦克又哦了一声,说:“那就有戏了。”哗哗的水声响过一阵后,话又从卫生间传到厅里的孔淑贞耳里:“第一次争官,第一次上门游说,还要去游说********,这是白人初的人之初呢。”
3
孙斯兰仰看三楼的灯光的样子,在秋天的深夜里像版画。孔淑贞的宿舍楼前面是个安置了石桥石桌石凳的小花坛,孙斯兰就坐在昏暗的路灯照不见的黑暗里的石凳上,等着丈夫出来。她发现这情景有点像几年前丈夫坐在车站广场的石条凳上等她从专列里出来,都是深夜,都有袭人的凉意,不同的是今天是秋夜,那年是个春夜。
她抬腕看表,怎么也看不清,起身凑到路灯下,长短针模糊的指向让她估摸出时刻来——零点已过。焦虑渐生的时候,单元门洞口出现了白人初的身影,她迎上去叫了一声,倒吓了白人初一跳。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吗?”孙斯兰边走边说。
“知道,九十年代,改革开放……”
“你还有心情说笑话,人家等在外面心里急,身上冷。”
白人初站住了,看着她,低声叫了一声“斯兰”,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孙斯兰被丈夫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一股暖意漫上身来。她被丈夫紧紧地挽着,在黑暗中默默地往前走。他们竟然没有从原路返回,没有回家,而是由着他们的脚步,从这个宿舍区院墙的圆门中穿出,来到了繁灯对峙的正义大道上。
夜像一个大海。马路两旁建筑物里的灯光,是许许多多夜的眼睛,它们次第合上了眼皮。不知什么时候呼啦啦冒出来的一片片一束束彩亮虹霓,像海的礁石和岛屿中冲射而出的地热集光,像倒映海里的灿烂星汉,使惯于在黑暗中使用耳朵的人类开始兴奋自己的眼睛。
黑夜真好。黑夜对老人更好。白人初和孙斯兰在夜色里没有拘束地漫步,听自己也听对方节律分明的脚步。是依偎,也是搀扶,向路的尽头一味走去,毫无折返的意思。
“你总是叫我担心,到现在了,也不叫我轻松。”孙斯兰叹道。
白人初也叹了一声,说:“下辈子就好了,你可能不会再遇上我。”
孙斯兰听了这话,心里酸了一下,身子靠紧了丈夫。“要是有下辈子,我还为你担心。”
白人初的手往下一滑,展开指头叉住了妻子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孙斯兰感觉镜片上起了一团雾。
正义路中段两旁的大小商店忽如一夜消失,变成围了一圈圈院墙的工地。省直俱乐部的原址上矗立起一幢四十多层的高楼。连脚下这条走了几十年的混凝土路面,什么时候改成了沥青马路,他们也全然不知。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孤陋寡闻了。他们对这个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感到了陌生。于是,他们开始了一次漫步中的漫长对话。
白:“斯兰,你知道不知道这栋高楼的原址是哪儿吗?”
孙:“省直俱乐部。”
白:“还记得,我第一次碰你的手……”
孙:“省直俱乐部,五八年五月三日晚七点三十六分。”
白:“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孙:“当时我有手表,你没有。我的左手搭到你肩膀上的时候,我留意了一下。你紧张,满头大汗。不是因为不会跳舞,是你怕我。你越怕,我越高兴,心里笑个够。”
白:“是你硬逼我来的。我在实验室,你突然溜进来了,像只白蝴蝶,白袜子白力士鞋白色连衣裙。我说我不会跳舞,你说不会可以学嘛。我说我笨,学不会,你说我最会教笨人了。我说我有个实验,必须今晚做完,你说知识分子要又红又专,明天是五四青年节,你还是不是个青年?我还是死活不去,你急得要哭了……斯兰,你记得不记得你当时说了句什么话?”
孙:“我说你要不去,我就去跟别人跳了。”
白:“……那真是一句傻话呀。”
孙:“真傻!人家压根儿没那个意思。我跟别人跳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傻丫头! ”
白:“可是,傻丫头的这句傻话,让我感动了一辈子。”
孙:“……”
白:“斯兰,你不知道那时我多自卑,连看都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是个乡下来的穷孩子,你是马来西亚富商的女儿,又是全院没人比得上的大美人,我哪敢做这个美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