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大元有些走神,蒋晋军又说:“老哥,您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一贯敢想敢干的嘛,这世上的事,什么没见过?就说您这事吧,该活动还得活动。有些事,你松一松,它就泄了,你攻一攻,它就成了。天大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的时候,只不过一句话,几个字。”他灭烟站起,两手插在裤兜里。
李大元全神贯注伸长耳朵吃进蒋晋军的每一个字,总算听出点道道来了。他还是不吭声。他还想听蒋晋军说。他装出一副认真听认真想并有所领悟的样子。
蒋晋军接着说:“您刚才不是说我帮了您,您也帮了我吗,人嘛,就得人帮人,心换心。您的事呢,只要李院长您瞧得起我蒋晋军,小弟我甘愿为您效劳!”说完,他居高临下俯视李大元。
讹诈。明明白白的讹诈。年近半百的人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子讹诈。要是没有最后一句话,他也许还得熬过一个不得安眠的夜晚,现在他不会了,自以为老到的小商人最后还是天机泄露。不露也不行,他迟早要露,只有露才会有交易。也亏他想得出。
李大元垂眼坐着,渐渐压住心火。他不想得罪他,一笑,笑得身子一抖,摇头说:“还是顺其自然吧。”他本想说“谢谢你的好意”,又怕有讽刺之嫌刺激他真去坏他的事,话到嘴边改了口。
4
严忠仿下午来找白人初未遇,就坐在客厅里等。孙斯兰烟茶伺候,坐着陪他说话。她问他找老白有什么事,他说听说儿科昨天发生了一场医患纠纷,他想问问情况。孙斯兰半信半疑,暗叹,医风医德抓得真紧,可惜呀,晚啦。她看出了他难以掩饰的不快,揣测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到他就要御任,想到李大元将他玩弄于股掌,想到他每遇大事心力交瘁,受挫之后沮丧痛苦的样子,她心里对他充满了同情。她可怜地看了一眼皱眉抽烟的严忠仿,心说退下来好哇老严,我说的是真心话,自我捉弄和被人捉弄,那日子难过呀。
她倏然就想到了丈夫的竞争。
正在这时,白人初按响了门铃。
一见严忠仿来家,白人初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他将他让进了书房。他发现严忠仿显然不安于客厅的环境,白杏也在走出走进。
书房三面白壁,一面墙的到顶书柜,临窗的写字桌刷的白漆,台灯也是白的。
“您喜欢白颜色!”坐定后,严忠仿惊奇地断言。共事多年,他常来白家,进他的书房是第一次。不过也不至于显出和自己的年龄身份不相称的新奇惊诧吧。
“这和您的姓有关系吧老白? ”他又说。
这句话也问得乏味。白人初笑道:“噢,巧合。”
严忠仿若有所思地摇晃了一下跷起的腿,说:“如今啊,想保持洁白的本色,难呐。皎皎者易污,蛲蛲者易折啊。老白,您说,这五年来,我严忠仿政绩如何?”
白人初吃惊严忠仿的开门见山。这时候在这样的问题上他倒魄力不小。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他进门时的预感被证实了。他还吃惊严忠仿这回这么有智慧这么会绕话,从白色之论非常艺术地一绕就绕上了正题。
严忠仿说:“老白呀,我今天来,一是想问问儿科昨天发生的那件事,刚才呢,听孙教授说了说,这件事您看着办,该批评还得批评。沈芬是我调来的,我也有责任。该怎么处理,您拿个意见,决不姑息。”
白人初坐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面对坐在双人沙发上的严忠仿,说:“严院长,我想过了,处分也就免了。沈芬刚从外面调来不久,还有一个适应过程。我想下周儿科开个会,让沈芬、赵卫、吴孝乾三人在会上检讨自己的错误,请那位中年妇女和部分患儿家长也参加,你看这样行不行?”
严忠仿一听忙说:“行,行,就这么办,初犯从宽,再犯从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胖手连挥直挥,“到时候我和孔书记也参加,请宣传部小熊也参加,会后发个简报。”
白人初心想糟了,他根本就没想要院长书记参加。内心里,他还是想给几个同志顾个面子,不要张扬,内部解决,便说:“严院长,你和书记工作都忙,这个会就不必参加了,小熊呢,会后我再给她说说。”
“不,要参加,一定得参加,再忙也要来!”他认真极了。他认为院长书记来听会是给儿科面子。
白人初后悔不该说出开会的打算。事已至此,他也不好阻拦。又转念一想,也罢,书记院长多参加这样的会,也有助于他们指导全院的工作。
严忠仿这时又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还有一件事,老白我想和您谈谈心。我是不吐不快呀。”停停,他头一偏,“老白你想想,钱院长去世后,我连续四年把同仁医院办成省级文明医院,今年的评选结果马上又要出来,十拿九稳榜上有名,这样一来,同仁医院就成了‘五连冠’,啦。我任院长五年,一年一个新台阶,这是连老院长都没有达到的高度啊。可是,现在竟然有人正值我年富力强的时候要挤掉我。您看,我这身体棒的!今年刚满五十四岁,还干五年一点问题都没有。人心叵测哟,他是我一手扶持的呀,听说连组织部他都活动开了。”
“谁?”白人初想进一步求证。
严忠仿眼盯冒烟的烟头,顿了顿,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把“李大元”三个字吐出来。
白人初还吃不准严忠仿此来的意图,恐怕不光是来和他交心谈心的,便什么也不说。严忠仿的去职基本得到证实,这使他有了一丝快慰,他在心里庆幸同仁医院一个时代的结束。
“老白,直说了吧,我今天来,是想得到您的帮助。”
严忠仿脸上的真诚很动人,这种真诚绝对可信。
“帮助?”白人初感到意外,“我能给你什么帮助?”
“您和申剑书记是老熟人了,孙教授又是申书记的监护医生,我想就我去留的问题,请您在申书记面前为我说几句话。”
白人初浑身陡起麻麻一层鸡皮疙瘩。他突然想起英国铁娘子首相在告别白金汉宫时面对全世界记者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个一贯荒谬的世界”。
“严院长,你和申书记也不生疏嘛。”白人初强制厌恶。他对这个上任之初就将自己推荐给********当他孙子的保健医生的院长是一贯的既怜又厌。我是一件上供的礼物,那几年他常常这样对孙斯兰说。
严忠仿连连摆手:“不一样,大不一样!我和申书记没有私交哇。再说,我怎么好为自己的事找申书记呢,他要反问一句,我严忠仿百口莫辩。您就不同啦,医界的权威,德高望重,加上那一层关系,您的一句话,关键时刻顶一万句!”
“一句顶一万句,”白人初轻轻笑出声,“严院长,这就看我愿说不愿说了。”
“老白,我不是让您去保我的院长位置,我只希望能让申书记知道老院长身后的同仁医院连续四年四大步这个事实。”
“严院长,你刚才说到私交,我想说明一下,私交是没有的,那是工作,是蒙严院长器重指派我去的,我代表同仁医院。”
“您又认死理了老白。连续五年单独上门不是私交?”严忠仿面有艳羡之色,“当时,儿科吴孝乾、向新月好几个医生都争着想去,他们哪够资格。最后是我拍板让您去的,您还记得吧? ”
“记得。还记得我拒绝过三次。”
“最后您还是答应了。当然啦,您都是利用的休息时间,您是为了顾全大局。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您成了申书记家的座上客,申书记非常满意,医院后来受益的情况就更不用说啦。”
白人初今天表现出的忍耐力是少见的。想到他官运的终结和自己即将开始的行动,他尽量控制冲动。他想到了赵耀宗,这个厅长同学的自私狭隘不负责任。他真是可怜严忠仿,可怜同仁医院。
“你应该先和赵耀宗谈谈。”他岔开话题,想掏个实底。
“赵厅长还有半年就要退了,人还没走,茶就凉了。哼,这世道。听说,这次是省里哪个领导的意见,有人为医院的一桩事故告到了省里。”
“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说严院长,你还是退了好,中央废除干部终身制的文件,还是你在会上宣读的嘛。”
严忠仿吃惊地看白人初:“老白,莫不是你不愿意为我严忠仿说话?”
“我愿意为同仁医院说话。”
“你认为我不胜任?老啦,还是违法乱纪?”
“不,都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严院长,你不是一名真正的医生。”
“真正的医生?”严忠仿放下二郎腿,“嗯,算不上,赤脚医生的底子嘛。那我请问,真正的医生就能当院长?能懂政治会管理?能应付复杂的社会关系?能正确处理上级和下级、干部和群众的关系?不行老白!很多医生根本干不了,两码事!党政领导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跟严忠仿对话是件辛苦事。对专业人员从政,白人初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不少人是自知专业前景黯淡才改弦更张去钻这门学问,这似乎成了当今的一条规律。结果是这些奔仕途的人成了成功者,其所得利益令那些专业强者们望尘莫及。这对动摇观望的一部分专业人员是一种诱惑和鼓励,同时又使另外一批人形成了不愿或不屑为官的对抗心态。不过,他现在没有情绪跟严忠仿说这些。
气氛变得难堪。严忠仿大口抽烟,书房烟气浓稠。白人初极少抽烟,尤其不适应被动吸烟。孙斯兰借进来添水之机朝白人初拧眉蹙额,白人初装作没看见,他明白孙斯兰是要他缓和气氛找话说。
烟烧到屁股,严忠仿连连狠吸几口扔到烟缸里。他有个习惯,只扔不灭,燃烧的烟气像毒气,害得白人初时不时拿茶水浇灭,他却没有反应。严忠仿笨重的身体在沙发里扭动了一下,叹道:“真是墙倒众人推呀。要是老白你不愿意出面,我也不勉强,不过,”他用质问的眼光看他,“你说我不是真正的医生,就算不是吧,那我请问,李大元是真正的医生吗?”
“按钱煌院长的标准,他当然更不是。”
“对啦,既然更不是,凭什么要拿他替下我?”严忠仿气壮如牛。
“我想,可能因为他比你务实一些吧。”
“你是说,我不务实?对,不务实,早就听说过你对我的这种评价。那我又请问了,医院评先进上等级,全院职工五年上浮两级工资,这是虚还是实?专业人员职称晋升论文获奖面居全省医院之首,这是虚是实?科研成果经常宣传到国外,这是虚是实?五年里翻修门诊大楼扩建住院部建两栋宿舍楼,这是虚还是实?”
严忠仿的反问气势凌厉,好像是他白人初要罢他的官。他心里想着去医院几位专家家里联络遗体捐献倡议的事,不想和他久谈,便将自己的思维凝练了一下,说:“我理解的实,既不是你说的实,也不是大家对李大元理解的实,是同仁医院的仁字。仁字,又体现在人字上。这个‘人’不是别的什么人,只能是病人。在对待病人这个仁字上,我认为,最近几年是同仁医院最黑暗的时期。"
什么东西掉在客厅的地板砖上,响得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