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元接下去开始演说他的既定目标。后面的演说内容,基本上是新年报告草案内容的展开和注释。重要的是他开列的一系列用数字表现的任期目标,说到这些时,他的语言表情手势极富表现力和鼓动性。最后,他着重阐述了他将要实施的“十要十不要”医务工作者守则和奖惩条例以及落实这些守则条例的具体措施等。
经济,无疑是个鼓舞人的东西,说多了对失职者的惩罚,谁都不爱听,李大元知道该如何把握演讲的分寸,特别在这新年的第二天。他的演讲,在人们眼前矗立起了一座令人仰止的华美大厦,大厦唤起了大厦主人们的自豪感和尽快进入的渴望。他们憧憬大厦里可能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想到兴奋处,听到美好事,便拼命把掌声献给描绘和将要领头建造这座大厦的人。
人们没有将掌声献给李大元施政纲领的最后部分,这和人们将喝彩献给一句著名台词的后半部分恰好相反,那句台词的后半部分是“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而白人初即将演说的主题,正是人们不怎么给掌声的那半部分。
李大元的演说,持续了一个小时。
白人初一上台像块惊堂木,会场霎时肃静下来。
他不坐。他谢绝了台上领导们的提议,站着,站在讲台边上站架支立着的麦克风前。他解开了银灰大衣的扣子,米色围巾的两端垂落胸前,显出飘逸之气。他左手放在口袋里,口袋里是他的“问题与对策”,就在走上主席台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决定不要发言稿,就这么上去讲,讲那些多年来快要和他的脏器长成一体的话。他的右手轻轻带住大衣的右前襟,清峻的身子挺拔安定,又如芳兰竟体,氤氲不散。
“同仁们,”白人初说——
“首先,我想说,这是一次不应该发生的竞选。一名称职的院长是不能靠投票产生的,就像大学的校长工厂的厂长不能用****的办法产生一样。在医院实行这种民主形式是幼稚的,有着明显的缺陷。
“问题是,这次竞选是因为我希望能当院长才发生的,我认为它的缺陷和幼稚,也许比不恰当的任命要利大于弊,于是只好让它在今天发生了。
“我应该感谢领导和同志们允许赞同了这种形式,它给了我一个可以面对这么多人发言和争取大家支持的机会。我没有通常说的那种施政方案的东西,我只有对同仁医院存在的问题的看法、对策,以及自己的感想。李大元同志已经有了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发展蓝图,但是,实现这个美好的蓝图应该有一个前提,就是它不能以人的堕落社会风尚的败坏为代价,不然,会得
不偿失,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觉得重建人的精神和社会风尚会更艰难。也许我过于悲观了一些,李院长的方案和办院思想不会必然导致这种结果,但我还是想说出我的担心。
“我要在这里向全院职工表示歉意,刚才李院长说了,由于医院最近发生的两起医疗事故,由于我签字批准了两个一级责任事故的鉴定,使大家蒙受了经济损失,使医院蒙受了荣誉损失。我是在两种损失和两条人命之间进行选择。我无法对大家叙说我选择的时候心里的沉重,两个那样年轻的生命,就因为我们的冷漠和漫不经心,突然就离开了人世,还有那条小生命,刚刚来到人间就失去了妈妈,面对不能复活的生命,和他们的亲人无法承受的悲痛,我们的损失,又何足惜!
“大家可能不知道,那个十五岁的男孩的妈妈已经精神失常了。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很聪明很争气,刚刚参加了中学生国际奥林匹克化学竞赛,还得了银牌。死的时候,他的银牌还放在他的枕边。男孩的爸爸说,要是儿子得的是不治之症,那是命,就认了,可是不是,儿子得的是阑尾炎。
“那天,我去停尸间给那个小男孩送行,我不忍心看他那张还在微笑的惨白的脸。当时我想啊,不少人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医院,新生命诞生了,危重的病人起死回生了,医院是人间的天堂,医生护士是白衣天使,要是这些白衣天使们失去了责任感,失去了同情心呢,医院就会变成地狱,天使就会变成吃人的魔鬼。
“工作在医院,见惯了死亡和痛苦,不少人的感觉变得迟钝了,麻木了,连心也硬化了。这些年,新思想新观念改变了社会现实,改造了人的思想,同时,利益原则交换原则也把人心冲洗了一遍,一些本来应该保留的东西,也被冲掉了。人的责任心没有了,医生的神圣感遭到了嘲笑,天使折断了洁白的翅膀,栽到了地上的污水沟里,最能体现人类同情心的医院,到处让人看到一张张冰冷的脸,和已经公开通行你拿我要的红包。轻视生命,漠视痛苦,使具有八十年历史的同仁医院,自八十年代末以来创下了空前悲惨的纪录!”
血色,从脖颈漫上了面颊。白人初抽出围巾,放在讲台上。
孙斯兰紧张的目光始终没有遇到和丈夫对视的机会。她努力想把示意冷静的表情传达给他。她微张着嘴,仿佛在感受丈夫负重的心跳,令一旁的白杏也跟着呼吸不畅。
会场没有掌声。
但安静也是一种鼓励。
白人初接着说——
“当然,同仁医院还有一大批好医生好护士可以让我们不至于羞愧地垂头站在人面前。胸外科老主任林青拒绝了病人家属送的三千元红包,随后连续站了九个小时的手术台。他已经是古稀之年了呀同志们,他有严重的高血压病,他是一边手术一边让人把药喂进他的嘴里。病人救活了,他却卧床五十多天。一内科一名年轻护士,整整两年上门护理一位出院的病人而分文不取,直到老人的女儿援外归来到医院千恩万谢,大家才知道同仁医院有着这样一位优秀的女青年。我想,只要还有这样一批人,还有更多这样的人一身正气地站着,同仁医院的牌子就不会倒。
“人有灵魂,医院呢,我看也有,它的灵魂就是同仁医院的仁字。仁的对象是谁?是人哪。医生对人不仁,就成了人的异类。
“有一个疑问,一直在我心里,医院应该不应该以市场经济为指导?以此作指导的医院,能做到以优质服务为中心吗?同仁医院这些年来的工作,实质上难道不是以经济工作为中心吗?此问一出,我会受到批驳:几十年来,医院都是国家拿钱办的,但国家财力有限,医疗卫生投入长期不足,基础设施落后,医疗设备陈旧,贫困的经济状况会制约医院的医疗水平和职工的工作热情,只有发展才是硬道理,你有什么理由提出这种疑问?
“事情的复杂性就在这里。我的疑问很容易被理解为对经济工作的排斥或者轻视,被认为不赞同发展是硬道理。今天早上来之前,我女儿说,爸,你应该戴一顶帽子,我说我不想戴,那不是个好东西……应该说,批驳我的话,我也用它问过自己,而且,李大元同志的施政演说中,有的地方也获得了我的掌声。可是我没有被别人被自己问明白,还问出了一个又一个疑问:是不是经济条件差必然导致医疗水平下降服务质量恶化?是不是收入高了服务必然就好?是不是收入越多服务越好收入越少服务越差?那么,把酒精当葡萄糖的那名护士,每月收入都在千元以上,另一名事故责任人月收入更高,又怎么解释呢?
“谁也不愿意贫穷,何况大家心里还装着小康的目标。医院不是世外桃源,不是慈善机构,医生不是圣人,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因此,我们每个人内心里都在经历一场战争,有时候,它进行得非常激烈……
“在这里,我要说说我们的老院长钱煌先生。当年,就是在我现在站立的地方,老院长领着我们一群刚进院的年轻的医生护士举手宣誓。我们背诵希波克拉底誓言,背诵胡佛兰德氏医德十二箴。我们宣誓:医生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不要追求名誉和个人利益,要用忘我的工作来救活别人,而不应怀有别的个人目的。我们一边背诵一边用誓言问己:应该掂量一下有钱人的一把金钱和穷人感激的泪水,你要的是哪一个?我们虔诚地牢记:应该尽可能地减少病人的医疗费用,如果你挽救了他的生命却拿走了他继续生活的钱,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会场此刻安静极了,不少人眼里闪着泪光。
“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已经不再宣誓,这一切,离我们已经那样遥远……”
孙斯兰的手被白杏紧攥着。她伸长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白人初,脸有些变色,眼泪扑簌往下落。白杏暗暗把手绢塞在她手里。她不知母亲是因为感动还是感伤,也不知是不是父亲的话勾起了她对遥远的往事的回忆,被她也曾经历的真情打动。或者,是为父亲的心脏而紧张担心流出害怕的眼泪?
白人初停顿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情绪,又说——
“宣誓完毕,老院长给我们上了第一堂大课,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影响了我的一生。他说,热爱生命吧,同学们!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同仁医院所有的同仁。
“我是为了竞争院长,今天才站到这里。我当然希望获得多数票而当选,它起码能证明我的主张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这将更为我所看重。说到这里,我又想起钱煌院长去世前不久和我说的一段话,他说,医生,它是一般人的山丘,又是优秀人物的绝巘。院长呢,医术上,至少应该是一门科类的权威,医德上,应该像一位母亲,形象上,他应该是一尊神,一尊……”
白人初突然面色发白,他支持着,左手扶住讲台一角。
“老院长对我们的要求,也许过高了。但是老院长的话又在提醒我们,院长的选拔任命关系重大……”
白人初不能自持,努力地歉意地说了声什么,身体慢慢向后转去,倒去——
孙斯兰霍地站起,大叫一声:“人初——”
三十年了,也是在这个礼堂,也是丈夫在台上她在台下,她也是这样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人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