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白人初便急急地给朱庆时写了一封信,他担心他自己承认了,和他的证明材料不斗口。他在信中写道:“小朱医生,你们医院派人找到我调查你在****中的事,我已经写了证明材料,证明当时打我的人不是你,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只是在台上喊口号而已。医院若问起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承认!听说医院要提你当儿科主任,我真为你高兴。最近看到你发表的两篇论文,很有见地,很独到,我很高兴!希望你努力工作,珍惜时间,不断提高。有空来省城,请来我家作客,非常欢迎!我们好好谈谈……
过了不多久,白人初听说朱庆时真的当上了儿科主任。
到了冬季的一个大雪天,朱庆时来了省城。打听到白人初家,他发软发软的双腿一级一级爬上楼来敲响白家的大门,开门的是孙斯兰。他战战兢兢叫了一声“师母”,只见孙斯兰突然面如土色,只说了一声“你”,砰的一声把他关在了门外。
朱庆时只得下楼来。那天雪很大,树枝挂着冰凌,风刮得呜呜响。他站在雪地里,一头的雪花,一身的寒冷,手里拎着一大兜水果礼品,左右轮换,两手冻得发僵。他望着五楼白家的窗户,他希望老师师母能从窗户里看见雪地中悔过的他,然后给他一个当面悔过的机会。一个小时过去了,窗户没有打开。他又想,老师是不是在医院呢?可他不敢去医院,医院熟人太多。
记不得又过了多久,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熟悉的,一个刻骨铭心的身影。是他,白教授!他困难而又迫不及待地跑过去,一个大雪人,突兀地跑过去,突兀地站在白人初面前,叫了一声“老师”。
白人初认出了他,惊喜地抓住他的手,拉他上楼去家里。他不肯,站在楼道口,脸上滚着泪水。他说:“老师我不了,我害怕见您,害怕见师母。我对不起你们。这些年我常来省城,但总是匆匆来匆匆去,我怕见熟人,更怕碰见您。我是个男人,也有羞耻心。我也做了父亲,有了孩子……那天接到您的信,我没想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他竟至失声。
白人初被这番情景弄得一时手足无措,拼命把他往楼上扯。
他不上,把礼品兜放到台阶上,双手握住白人初的手说,老师,我走了,您和师母保重,有时间来省城我再来看您。说完就走了。
白人初追到雪地里。
十多年过去了,朱庆时已经当了院长,人虽再没来过,但书信电话没少。如今孙斯兰当然也理解了,但感情上总不免疙疙瘩瘩,听到“朱庆时”就条件反射,出现脸白的生理反应。
晚上十点多钟,孙斯兰也去接了一个电话,是找白杏的。听声音像是赵卫。
白杏接完电话,倚在父母亲的卧室门口看着收拾床铺的孙斯兰。孙斯兰装作不知,她需要和等待女儿对她的诚实。
“妈,是赵卫。”白杏说。
“什么事?”孙斯兰不抬头。
“他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中央乐团的。票很难买,他刚刚弄到手。”
“你想去?”
“嗯。不,我听您的,您说去就去。”
“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用心思说话了,看你这嘴能的!”
在客厅翻报纸的白人初从花镜上面露出眼睛,说:“杏子,你说,我得我妈的遗传。”
白杏于是就笑。
“什么时间的?”
“明天晚上。”
“那你去吧,看完早点回家。”
白人初脑子里这时出现了儿科第一个在倡议书上签名的赵卫当时的情形,他忽然想到什么,忙起身去翻皮包。
这些天他一直在注意报纸。时间过了这么久,丁冉的那篇关于遗体捐献工程倡议的文章一直没有见报。他确信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新闻,怎么就无声无息了呢?
他找出了丁冉的名片。
电话拨通了。丁冉解释说,文章早写好了,李院长说他要审看,她就送给了他。但他一直不回音,她打过几次电话催问,李院长说这件事是件大事,要慎重,院里要研究,有了结果马上就告诉她。这样,她不好再催。
白人初无名火起,说这是两个单位的民间的个人的行为,凭什么非让他李院长审看不可?再说,要审也该是孔书记严院长宣传部部长审,他凭什么?
丁冉说她也无奈,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她说过了这两天她去找李院长再问问催催,她也是很希望快点发出这个新闻的。白人初搁上电话,感觉心有点乱跳。又是李大元。他必须寻找对策,一定要发出这个新闻。孙斯兰催他时间不早了快休息。刚上了床,床头的连线电话又响了。
白天打来的,孙斯兰接的电话。他在几千里之外的丹东祝妈妈生日快乐。说了一会儿家常话,他问起竞选的事,孙斯兰告诉他,院里今天开了大会,宣布他爸和李大元两人进行院长竞选。他又祝爸爸竞选成功,并让爸爸听电话。
白人初接过话筒刚一喂,那边儿子就说,爸,我有个预感,您这次肯定成功,我的预测是很准确的,一般误差只有百分之五。白人初笑说,正好和你妈的预测相反,她对失败的预测的误差正好也是百分之五。父子俩说了一阵,白天最后说,爸,临门一脚的时机,不知道到了没有?白人初默了一下,说,小天,你现在需要耐心,耐心是男性的基本素质之一。白天说,爸,我现在是一生中最没耐心的时候,您现在让我忍耐是狠心。双方都沉默了一阵,白天那边又说了让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随后就说了再见。
孙斯兰知道今天晚上不能和丈夫谈论这件事,不然他会一宿睡不好。
实际上,白人初这一夜几乎是通宵失眠。所有的好消息坏消息,好事和坏事,回忆和前瞻,都让他的中枢神经处于兴奋状态,吃了两粒安定也不管用。
4
小提琴演奏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天鹅》。
中场休息后的第一支曲子。音乐厅无音响装置,把每一个音符和音符与音符之间极其细微的变化真实地送到听众的耳朵里。
音乐,是人类唯一没有罪恶的感官享受。赵卫记不得这句名言的完整的话,大致是这个意思。它大约是说人在欣赏音乐的那一刻——至少是在那一刻——心灵很干净。
离开了那一刻呢?他问自己。他迷恋音乐,欣赏水平自视不低,音响音碟录音带唱盘投资不少。音乐陶冶出他的高尚了吗?他和她此刻坐在这圣洁的艺术殿堂欣赏从人类心灵深处流出的真和善,爱和美,他是纯净的还是罪恶的?她是你什么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得真好,然而,只是那一刻。
这一刻,他忍不住侧过目光,看了一眼屏息聆听的她。
他第一次看见了以黑暗为背景的她的脸部的侧面。他没有马上把目光移开。他发现她的两个晶莹的亮点的光度有些减弱,逐渐,圆圆的眼睛变得平长,眉心收缩,和紧闭的嘴一起,使脸部的表情冷然呈现一片凄迷。这首以爱情为主题的曲子,让她想到了什么呢?
他爱她吗?他能爱她吗?他永远爱她,还是暂时地爱?
他能不爱她吗?他永远不可能爱她吗?
音乐淌进了他的心里,沁入了他的灵魂——这一刻。
她就是音乐。她就是忧郁美丽的天鹅。音乐其实就是形象,他想。
他的心在这一刻发生了移位,往上空悬起来。他的耳朵在这一刻发生了耳鸣,音乐变成了色彩缤纷的彩缎,包裹着他,把他抛向天际……
白杏发现他在看她,忙低垂了头,倏忽间又仰起,睁大圆圆的眼睛。那一刻,美丽的眼睛呈现出空洞。
他的手!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的放在座位扶手上的手。她本能地迅速脱离接触,脱离足以致她昏眩的接触。
黑暗中,白杏使劲地想挣脱出来,没用,他的手像铁钳。
渐渐的,白杏放弃了挣扎,像放尽了血的鸡。她昏昏然,放任地却也无奈地任他轻轻抚摸。她的全身起了战栗。她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手在抖,又将这颤抖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她闭上了眼睛。音乐在她的脑子里化成了一只洁白的天鹅。天鹅又幸福又感伤地在蓝色的湖水边轻柔地翩翩起舞,一会儿又伫立岸边,向湖面引颈眺望……
那一刻,她忽然感动得流泪了。
散场后,两人都不说话,并着肩,走过长长的一段路。
她忘了妈妈的话。后来又想起来了,却不愿对他说我得早点回家。
夜真的很深了,他们走到音乐喷泉广场。广场没有几个人影,安静极了,宛如天鹅栖息的湖。
他们又绕到广场缪斯女神塑像下,还是没谁说话——其实,宁静也是一种美,一种幸福呢。
天幕上的繁星,发出宝石一样的光辉,大半个月亮,对人间倾注着永恒的温柔。一段舒缓优美、哀而不伤的音乐,像是从夜空里钻出,从星月里徐徐飘来,使静谧的广场凉凉的空气中顿时弥漫了沁心的甜蜜和令人向往的神秘……
啊,是赵卫,是仰望天穹的赵卫,用他独特的音色,哼出了《天鹅》的主旋律——
哦,赵卫竟然用自己的声音,将这段优美的旋律处理得让人的灵魂为之摇荡。他是怎样将那些难度极高的升4升5升6升i变化音哼唱得那样准确流畅的呢,他是怎样哼唱出此刻她内心难以言说的感受的呢?
音乐,这神魔的声音。她的眼眶又含满了泪水。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挽住了赵卫的胳膊。
赵卫转过身来,呆呆地看她。当她悚然抽回胳膊时,他把她紧紧搂进了怀抱。
他吻住她的嘴唇不松离。她动弹了几下,不动了,两臂无力地从他的腰间滑落,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中下沉,如同天鹅之死。
她软软地靠在雕像的大理石基座上,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曾勉力睁开眼睛看过一次天空的星月,马上就合上了,唯恐它们分享了属于她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时,她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她的嘴角尝到自己咸涩的泪水,蓦地扑在赵卫的肩头,咬住他的毛衣,抽泣着低声说:“我爱你。”
她看不见赵卫这时惶然大张的眼睛。
后来,她问赵卫刚才那三个字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赵卫笑答是从天鹅的嘴里发出来的,她羞得不敢抬头了。过了好半天,她又问赵卫,是谁教她说出那三个字的呢,赵卫仰头想想说,是身边的这位女神。她仰头朝雕像望去时,赵卫又吻住她扑闪的眼,用嘴唇轻轻掀动她的密长的睫毛,梦幻般地呢喃:“别看她,她是死的。杏子,你是有血有肉有情的女神,爱神,你是美丽纯洁的天鹅……真想一辈子这样亲你,吻你。”
在热吻的间隙,白杏躲开他,脸向一边郁郁地问他:“难道,你不想一辈子……亲我吗?”
赵卫愣了一下,含混地说了一声想,马上埋下头又去寻找让他热血沸腾的她的温暖的双唇。
白杏从被他堵住的嘴唇的缝隙里又一次顽强地发出追问:“赵卫,你真的,爱我吗?”
赵卫用更加模糊的一个爱字重新密封了她的嘴,用更加狂热的密不透风的持久的吻使她没有追问的机会,丧失追问的意识。此刻,他害怕被她追问。那一刻已经过去。这一刻的赵卫和那一刻的赵卫发生了分裂。两个赵卫。灵肉分离。灵魂二次分离。欲望黑色的翅膀魇住挣扎的四肢。湖怪扑向天鹅。象征魔鬼的音乐骤然响起。天鹅惊惶地逃逸。天空散布沾满鲜血的羽毛。一声巨响,天鹅坠落在湖边的草地,天鹅向蓝色的湖水投去深情而哀伤的最后一眼……
老柴的《悲怆》,在赵卫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