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叔本华论生命悲剧哲学(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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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幸福是什么(2)

孤独对于这样的人具有双重作用。首先,它使他与自己保持一致;其次,它阻止他与别人意见相同,而后者是一个极重要的有利因素;因为,在与社会的一切交往中都存在着如此之多的制约、烦恼甚至危险。拉布吕耶尔说:“爱交际才真正是危险的,甚至是致命的。”因为它意味着社交与人的本性密切相关,而人的本性绝大部分在道德上是恶的,在理智上是愚钝或乖张的。孤独与这样的人无缘,并且无需与他人为伴,依靠自己是交好运的重要因素。因为,我们遭受的全部不幸都源于与他人的交往,这种交往破坏了思想的平静,而在幸福的种种要素中,身体健康是首要的,其次便是思想的平静。若无适度的孤独,思想的平静也不可能达到。犬儒学派的门徒们放弃全部私人财产,以求达到无忧无虑的至福;而拒斥社交也是一个人所能够做的最明智之举。圣·皮埃尔有一句非常精彩透辟的著名论断:节省食物是强健身体的手段,舍弃社交是心灵安宁的途径。对孤独表示友好或视其为挚友如同得到一座金矿,但这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社会交往的首要缘由是相互之间的需要,一旦这种需要得到满足,烦恼会驱使人们再次走到一起。倘若不是这两个理由,一个人很可能会选择独处;倘若独处是生活的惟一条件,这种生活使一个人的自尊自傲无限膨胀——仿佛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那么,现实生活的纷乱将很快粉碎他的幻想,而他所得到的将是痛苦的失望。从这一点上可以说独处是人类原初的、自然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如同亚当那样,欢乐完全出于自己的本性。

关于独处的另一种看法认为它并非人类的自然状态,因为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与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的,他是处于社会之中而非独处的。因此,不能说喜爱独处是人类本性的一种原始特征,它只能是经验和反省的结果。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的经验随着理智能力的发展而日渐丰富,他对自身经验的反省也随之越发深刻。

社会性格与年龄一般呈反比。如果让一个小孩单独待哪怕几分钟,他也会吓得大声啼哭,让他自己停止啼哭就是对他的严厉惩罚。年轻人很快就能建立彼此友好亲密的关系,他们中间仅有极少数心地高尚的人会独来独往,但整天如此,也令人不快。成年人能够很容易做到这点,对他来说独自生活烦恼很少,并且年龄越大,烦恼越少。一位比他的很多朋友都活得更久的老人,对生活的乐趣或者毫无感觉,或者漠不关心,他只是生活在自己那孤独狭小的范围内。在单个的情况下,隐退或隐居的倾向总是与理智能力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种倾向并非纯粹出自本性,它并不是作为人性的直接需要进入经验之中;而是我们所经历的全部经验的结果,是对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反省的产物,尤其是从大多数人所经受的不幸遭遇的洞见中所获得的裨益。个人互相利用对方道德或理智上的缺点,会导致种种不愉快的后果,这不仅使大部分人的社会交往令人厌烦,而且使人难以忍受。因此,在这个世界中,尽管存在许多多不尽如意的事情,但最糟糕的当推社交。甚至连伏尔泰这最善交际的法国人也不得不承认,到处都有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地球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但却没有值得与之谈话的人。”彼特拉克为希望成为孤独者也曾提出过相似的理由。他对隐居的热望竟然如此地强烈而持久,他说:惟有那潺潺的清流、空寂的荒野和莽莽的林海,才真正知道,他是如何渴望逃避那些迷失天堂之路的无可救药的愚人啊!在他的那部让人爱不释手的著作《生命的孤独》中,他采用了同样的风格来描述这一点。这部著作为齐默曼那大名鼎鼎的论孤独的书提供了基本观念。商福特曾在下列的段落中委婉地提及孤独,认为这只是喜爱隐居的一种次要和间接的特征,这一看法隐含在他那嘲讽的风格中:“当人们说,一个人因独居则不喜欢社交,就如同人们说,一个人喜欢散步,却不愿意晚上在朋迪森林里散步一样。”你会发现在波斯诗人萨迪的诗集《蔷薇园》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情调,他说:“自那时起,我们便告别了社会,踏上了通向隐居的小路,因为,独处才有安全。”安吉利斯·赛勒修斯,一位温文尔雅的基督教作家。以他神秘的语言也表露了这一情感,他说:“希律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上帝警示我们有危险,于是我们与约瑟夫一起从伯利恒来到埃及,我们远离尘世寻找那隐居之处,否则,等待我们的将是痛苦和死亡!”

布鲁诺声称自己是隐居之友,他说:“在这个世界上那些一直渴求预先体味神圣生活的人总是齐声地呐喊:

“看哪!我将漂流远方,

我将独栖荒野。”

在我曾引用的那部著作中,萨迪说到自己:“我厌恶大马士革的朋友,我逃进耶路撒冷周围的荒原,去寻觅那野兽的世界。”简言之,普罗米修斯赋予其优良禀赋的那些人,都已谈到一问题。这些英才在与凡夫俗子的交往中会得到什么乐趣呢?他们之间惟一的共同之处恰恰是后者身上所具有的少得可怜的崇高品质——就后者而言,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主要是陈腐、浅薄和粗俗。英才们想与那些无法升华至较高水平的市井之徒交往吗?——对后者来说,只要赚别人的钱就行了,因为这就是其原因所在。这是一种贵族式的情感,这种情感正是导致隐居和独处风气的根源所在。

流氓恶棍总是喜欢社交——这更为不幸!一位品质高尚的人,其主要标志是他并不从与他人的交往中得到快乐。他越来越乐意独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认识到一边是孤独,另一边是粗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甚至连安吉利斯·赛勒修斯一位充满高贵和挚爱的基督徒情感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其真实性。他说:“无论孤独如何令人痛苦,也要小心不要变得粗俗;因为,无论你在何处,都能找到一片荒漠。”伟大的天才,人类真正的导师,从不关心与他人之间的那种持久的交往关系,这正是其秉性所在;正如学校的老师从不过问他周围喧闹的孩子们的欢跃嬉戏一样。这些伟大天才们的天职是引导人类越过茫茫的谬误大海而达到真理的殿堂,即将人类从荒蛮粗鄙的黑暗深渊之中拯救出来,使之吮吸文化的甘泉,进而得到净化和升华。伟大的天才人物生活于这个并不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中;所以,从幼年时起,他们便感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明显差异。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才最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地位。他们在现实中隐退的生活方式使其理智的隔绝进一步得到强化,对那些尚未摆脱普遍流行的粗鄙庸俗的人们,他从不与之交往。

由此可见,喜爱孤独显然并不是人性中一种直接的原始冲动,而是某种从属的渐次生成的东西。它是伟大人物的高雅气度,若要具备这种气质必须战胜种种自然的欲望,并不断地抵制曼菲斯特的诱惑,因为他蛊惑你抛弃忧愁郁闷和毁灭灵魂的孤独,以换取与人们共同生活,换取社交。他说,即使糟透了,也能给你一种人类的友情:

“不要再玩弄你的忧伤,

它像秃鹰吞噬你的生命;

即使你跟下等的人们来往,

也会感到并没有离群。”

伟大人物命中注定要成为孤独者,尽管他也多次为此命运而深感痛苦,却又总是选择它,因为成为孤独者,毕竟要比成为粗鄙者少一些痛苦。六十岁之后,对孤独的偏爱渐渐成为一种真正的、自然的天性;在这个年龄,一切爱好与兴趣都溶为对孤独的偏好。甚至最强烈的冲动——与女人的交往,也很少或者根本不起作用了,这是暮年的无性状态,它为某种自我满足提供了基础,并逐渐解除了与他人交往的全部欲望。一旦克服无数幻觉和愚蠢,生命中富有朝气的年华便逝去了,人也不再有任何希冀、谋划和目的。他所属的那一代已经消失,而新的一代已经成长起来并认为根本不属于富有生气的一类人。于是,当我们步入垂暮之年时,宁愿为理智奉献自己的余年,而不愿沉湎于生活的现实之中。因为,只有连续不断地使用我们已经获得的全部知识和经验,才能够使精神保护其种种机能,从而使我们更有兴趣去研究任何问题。无数原来朦胧不清的事情渐渐变得明晰了,结果使我们感到所有的困难都已解决。根据人们的长期经验,我们不再对他们期望过高;我们发现人们从亲近的朋友那里一无所获;我们还发现,我们碰到的都是一些不完美而有缺陷的人。我们不再对生活抱有拙劣的幻想;并且只要从某个人那里了解到他的外形,就立刻感到无需与他建立较为亲密的关系。对孤独的偏爱从前只是沉溺于对社会的奢望中,而现在则变成我们的自然属性,如同鱼儿离不开水一样。这些自然属性也是我们生命的要素或品质。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具有独特个性的人,当他逐渐步入暮年感到不再年轻时令人烦恼苦闷的原因。

事实上,这是一种真正享有特殊荣誉的年龄,处于这一年龄的人,只有具备丰富的才智才能享受到晚年的欢乐与幸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认识到这一点,尤其是在精神力量所在之处,更是对此倍加赞赏。只有那些贫乏粗俗者,无论在青年时代还是在老年时代,都同样爱好交际。一旦他们成为社会的累赘即他们不再造福于这个社会时,最多只是为社会所容忍;而从前,他们却是极被需要的。

年龄与社交性格成反比——通过这种比较将会促进教育的发展。人越是年轻,越渴望得到一切知识;而恰恰是在青年时代,造物主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互相教育的体制,以便让我们与他人交流。从这一观点来看,人类社会颇似一所巨大的专门学校,它所依据的教学法是“倍尔——兰喀斯特制”。这种教学与以书本及学校为手段的教育体制正相反,后者作为某种人为的东西违背了造物主提供的教育制。因此,相互教育体制是一种非常恰当的安排,每个人在其青年时代都可利用造物主亲自提供的学习场所,成为一个刻苦勤奋的学生。

然而,生活总是不尽人意的,正如贺拉斯所说:“幸福并不意味着事事如意”;用一句印第安谚语来说:“没有不长茎的莲花。”与世隔绝有许多长处,也有若干缺憾与烦恼,但这种缺憾与烦恼与社会的缺陷相比,毕竟微不足道。因此,任何真正具有自身价值的人,独自一人生活要比与他人一起生活好得多。在独居的种种长处中,有一点最易被我们所认识,这就是:“当人们整日闭门不出时,他们的身体变得极为敏感,以致于哪怕极轻微的气流也足以使其生病;我们的情绪也同样如此,长期的与世隔绝使之变得如此敏感,以致最偶然的一件小事,最寻常的一句话,最不经意的一瞥,也能激动或伤害我们的感情——而这一切则从不为那些生活于纷繁嘈杂之中的人所留意。”

当你发现社会不尽人意,感到自己遁入孤独更为恰当时,显然你并不是一个能经受长期独处的考验的人,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我奉劝你养成在社会交往中保持某种孤独的习惯,亦即学会在人群中保持一定程度的孤傲。既不要拘泥于别人所说的话,也不要立刻和盘托出自己的思想。不要对他人期望过高,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在才智上,而应强调自己与别人意见的差异,这是一种值得赞许的宽容的最佳途径。倘若你这么做了,就不会与他人有过于密切的联系和交往,却又显得似乎生活在他们中间;你与他们的关系将会有一种纯粹客观的特征。这种预防措施将使你与社会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可使你因此而避免遭受其浸污和伤害。就此而言,社会恰如一团熊熊烈火,聪明人因与之保持适当的距离而得以取暖;傻瓜则不是因靠得太近被灼伤,就是抱怨火的灼烫而逃逸,以致于孤零零地忍受严寒的煎熬。

忌妒是人的天性,它可以很快变成一种邪恶并导致不幸和痛苦。我们应当把它当作幸福生活的大敌,像压抑制止任何恶念一样熄灭它,这是塞涅卡给予我们的忠告。正如他指出的那样,“拿自己的命运与别人的幸运相比,是一种自我折磨,若能避免这一点,将会满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且,“如果别人生活得比我们要好,请想一想还有多少人身陷窘境。”事实上,当真正的灾难降临于我们时,最见效的安慰恰恰是想到还有比我们遭遇更不幸的人;其次是想到世界上那些与我们处于相同命运的人,他们分担了我们的不幸和灾难。

至于忌妒,我们可以认为是针对别人的。如果我们遭到别人的忌妒,应当永远记住:没有哪一种仇恨像忌妒而引起的仇恨那样难以和解,我们应该小心谨慎,避免遭人忌恨;并且,正如其他许多形式的不幸一样,由于其后果的严重性,我们也绝不要玩弄可恶的忌妒之火。

有三种类型的贵族:(1)出身和地位上的贵族;(2)财产上的贵族;(3)精神上的贵族。真正高贵的是第三种,人们终将会认识到它荣居首位的资格。像弗雷德里克大帝这样卓越的国王也承认,大臣和将军们都要屈位于内侍之下,而伏尔泰却享有与国王和皇室人员同坐一桌的特权,弗雷德里克大帝对其内侍说:“精神上的出类拔萃是至高无上的。”

上述三种类型的贵族都置身于忌妒艳羡的人群之中,不论你属于哪一种类型,都将遭到隐秘仇恨的攻击;除非由于恐惧的威慑,否则,他们就总是担心你明白比他们优越而焦虑不安。这种焦虑不安使他们对现实存在的人们的忌妒心理暴露无遗,而正是这一点使你认清了他们的面孔。

倘若遭人忌妒,你就应与心怀妒意的人保持一定距离,并尽可能避免与之发生联系。这样,在你与他们之间便形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这一点若做不到,那就只好泰然自若地迎战他们的攻击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办法,一般来说,人们都是这么做的。

三种贵族之间通常是彼此相安、和谐共处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忌妒,因为他们各自的优越性会导致一种均衡。

在你将计划付诸实施之前,往往需要经过周密而审慎的考虑;但即使经过深思熟虑,人类本身的不完善性也会造成种种局限,因为各种意外情况,比如无法预见的事故常常会突然发生,使你的精心谋划落空。它告诫我们不要在重要问题上做一些徒劳无益的事,不要扰乱宁静。然而,一旦作出决定并开始工作,就必须坚持到底并做出成就——既不要让新的想法干扰已经作出的决定,也不要对可能遇到的危险顾虑重重,应让你的思想完全摆脱这些问题,不去深究,要相信你已经以适当的时间对这些问题作了慎重的考虑。一则意大利格言也提出了同样的忠告,歌德把它译为:“欲骑须仔细备鞍,上马则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