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目标是证悟:不经情识的污染和知化的作用,对真实作直接而非思虑的体会,如实地体会我与宇宙的关系。此种新的体验,虽也是儿童前知性直接领会的出现,但却是建筑在我们的理性、客观性及个性经过充分发展之后的一个新的层面之上。儿童直接无间的体会,是在未有疏离和主客分裂的经验之前,而证悟则在有过此种经验之后。
心理分析的目标,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是化潜意识为意识,以“自我”代“意底”。一点不错,我们所能揭开的潜意识内容,只限于人格的一小部分,也就是活跃在儿童早期而后遗忘了的那些本能的冲动。将这些从压抑的状态中发掘出来,原是心理分析技术上的目标。再者,完全超出弗氏理论前题的是,所需揭开的那一小部分潜意识内容,是由疗治某种症候的治疗需要所决定。对与症状形成有关部分以外的潜意识发掘,一直很少为人注意。近年来,由于死亡与生命本能以及有关自我发展的逐渐介绍,已将弗氏潜意识内容的概念,作了若干扩充。非弗洛伊德派的某些心理分析家,已将需要发掘的潜意识部分作了大大的拓展。最为急进的荣格,还有艾德勒,兰克,以及其他新近被称为新弗洛伊德派的一些学者,都有贡献;但(除了荣格之外),尽管有了此种扩展,然而它要发挥的范围,仍然留待疗治这或那个症状,这或那种神经性症候的治疗目标去决定。它仍未将整个人包括进去。
虽然如此,只要我们向弗氏化潜意识为意识的原有目标一直向前,最后必须能够将弗氏本能的指向和疗治症状的直接工作所加在其上的种种限制予以解除。如果我们去追求此种充分发掘潜意识的目标,那么,这个工作就不限于本能方面,也不限于经验的其他有限部分,而是在整个经验了;那么,这个目标就成为克服疏离和主客分裂的目标了;那么,所谓发挥潜意识,就是克服情识的污染和脑化作用了;那就是解除压抑,化除宇宙人和社会人之间的分隔了;就是消除意识与潜意识的两极端了;就是进抵直接体会实际的境地而无扭曲和知性思维的干扰了;就是克服自我执著和自我崇拜的渴爱了;就是放弃对于个我不灭的幻想了——这个个我就如埃及法老之希望将自己作成木乃伊以垂久远一样,渴求扩大和不朽。所谓觉晓潜意识,就是敞开,就是应和,就是“生活”——而非“持有”了。
这种以意识充分发掘潜意识的目标,显然较一般的心理分析目标要急剧,要根本得多。为什么?理由很简单:我们若要达到此一整个的目标,非有超乎大多西方人所愿作的努力不可。而除了这种努力的问题之外,即使是对这个目标的构想,也不具有某些条件不为功;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此一根本的目标,只有从某种哲学的观点去看,始能得睹它的真正面目。此处,我们只要说:这不是消极地去祛除疾病,而是积极地进取康乐所指的目标;而所谓康乐的目标,即是抱持完全的合一,也就是对于世界作直接而且纯净无杂的体验,这就够了。关于此一目标的描述,其中最佳的,莫过于铃木博士在本书所用的“生活的艺术”一词。但我们必须晓得的是:任何像“生活的艺术”这类概念,它根本都是出于精神上人本主义的导向,正如佛陀、先知、耶酥、艾卡特或布来克、惠特曼、布克等人所用以为言教的基础一样。除非我们能够如此去看,否则的话,所谓“生活的艺术”这一概念,不仅失去了它原有的一切意义,而且会落入今日人们借“快乐”之名行事的观念。其次,不可忘记的是:此一导向中包含着一种伦理的目标——尽管禅是超越伦理的,但却也包含着佛教的基本目标;而这些目标与所有人本主义的目标,本质上并无二致。正如铃木博士在本书中所明白阐述的一样,所谓达到禅的目标,其中不仅含有克服一切贪欲之意——财物、荣名或****的贪着;且有克服全能的妄想及那西索士式的自恋之意;尤其重要的,是克服仰赖某一权威为之解决存在问题的欲望。自然,对只想利用潜意识的发掘去疗治疾病的人而言,对这个以解除压抑为基础的根本目标,甚至连达到的尝试都不会愿意去作的。
但如果认为这个解除压抑的目标与疗治疾病的目标没有关系,那将是一种绝大的错误。正如我们已经承认的,若不分析和改变患者的性格,便不能治愈疾病和预防复发一样;同样的,我们也得承认,若不追求较为根本的目标并予患者以彻底的转变,便无法改变这或那个神经官能性物质。性格分析之所以有令人失望的结果,就是因为一个事实:神经官能性特征的治疗目标不够根本;而康乐之境——免于焦虑和不安,只有我们超越了此种有限的目标时,才有获得的可能;这也就是说,假如能够认清那个有限的治疗目标,如果仍然不能超出它的有限范围并转而变为更大的人本主义的一部分,便无完成的可能。如果我们将耗在长期分析中的时间与精力有效地用于“转变”的根本目标,而不用于“改进”的狭隘目标的话,则这个根本的目标也许可用较为有限和省时的方法达到。这种建议或可参酌上述说明而获得成效。人,若不能达到以悟为最究竟的创造性境地,最多也只能以陈规、偶像、破坏及名利的贪着等去补偿他那原有的潜在压抑;而当这些补偿一旦失效时,他的精神健康便要受到威胁了。治疗潜伏性的疯狂,其惟一办法在于态度的改变——从对世界的分裂与疏离,改变为创造性的直接体验与反应。如果心理分析能以此种方式去协助患者的话,它便可以帮助他获得真正的心理健康;如果不能如此去协助患者的话,那它就只能帮助他去改进补偿的办法了。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治愈”患者的症候,而无法“治愈”他的性格神经病。人不是一件东西,不是一件“案子”,因此,分析者不但不能将他当作一个对象去加以治疗,相反的,只能帮助他去觉醒——在分析者与“患者”契合了解和共同体会他们一生的过程之中。
说了所有这些之后,现在,我们不得不准备迎接一次反击了。如上所述,假如充分认识潜意识和彻底证悟一样,是一种根本而又难以达到的目标,那么,我们将它当作一种具有一般用途的东西拿来讨论,能有什么意义呢?严肃地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认为只有这一根本的目标可以达到心理分析的治疗希望,岂不是一种纯粹的空论么?
倘使只有澈悟是惟一可行的办法而别无他途可循的话,那么,这种反击当然可以成立。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禅的证悟有多种层次,只是其中的“大悟”是最为究竟和最具决定性的一种而已。据我所知,它的价值是在于走向悟境的每一步之上——尽管行者也许永远无法达到。关于此点,铃木博士曾经作过一次比喻性的说明:如果我们将一支蜡烛拿进一间暗室之中,室中即因有光而暗即消失;而假如我们在室中加燃十支、百支,乃至千支蜡烛,室中的亮度就也随蜡烛的增加而越来越强。但尽管如此,使室中发生决定性的一个变化,仍在那驱除黑暗的第一支蜡烛之上。
在分析过程中,人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情形呢?他第一次觉察到了他的虚浮、他的恐惧和他的怨恨——尽管他在意识上自以为谦逊、勇敢,而又慈爱。此种新的见地,也许会伤害他的自尊,但却也为他打开了心扉,使他不再将压抑于心的东西投射到别人身上。他由此继续前进;体验到了自己心中的婴儿、孩童、成人、罪犯、疯子、圣徒、艺术家,以及男人和女人;他更深切地触及了人性和宇宙人;他的压抑较前为少,自由较前为大,而投射和脑化的需要也越来越低;然后,他也许会体会到如何看色彩,如何看球转动,他的耳朵如何突然而又充分地开向乐音——在此之前,他仅仅是去听它;当他体会到与他人所共有的一生时,他也许会顿然发现他的个我原是他所执著、培育和拯救的一个“东西”——一个虚幻的假象;他将会体悟到他拿“持有”他自己——而非作为和成为他自己——去寻求人生答案的行径,是一种毫无补益的举动。尽管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些突然、出乎意料、没有知性内容的经验;但从此以后,他会觉得较他以前所感到的要自在、坚强、轻快得多。
至此,我们不但已经谈了有关“目标”的问题;并且,我还作了一个建议:只要我们把弗洛伊德化潜意识为意识的原则贯彻到底,最后必将得睹证悟的概念。但就达到此一目标的“方法”而言,心理分析与禅确是全然有别。我们不妨说,禅的方法是用打坐、公案和禅师的权威,对疏离的感觉方式作正面的攻击。自然,所有这些,并不是一种与佛教思想前题,与现在禅师身上和禅寺气氛中的行为及伦理价值全然无关的“技术”。此外,我们需要晓得的是:这不仅是一个“每周五小时”的问题,学者进叩禅门本身即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对于此后的行事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
心理分析的方法与禅的方法完全不同,它以另一种不同的方式训练意识去认识潜意识。它将精神集中在扭曲的知觉之上;它教人认识自心之中的虚妄想像;解除压抑以扩展经验的境域。分析的方法是心理学的经验法,它从童年起检视患者的心理发展,并努力恢复此前原有的经验,借以帮助他去体验如今压抑在心的东西。它逐步揭示患者对世界的幻觉,以使罗列的扭曲和疏离的知化作用消弭于无形。患者由此过程后,由于他对自己的陌生已逐渐减少,对于世界的陌生也就越来越轻;由于他与内心的世界已开放交通,对心外的宇宙也就畅然无阻了。虚假的意识既已消失,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偏极自也随之而去。“看山仍是山”的真性于焉呈现。自然,心理分析的方法只是一种方法,一种预备;而禅也是这样。正因为它是一种方法,所以从不保证达到目的。能够达到目的的因素深植于各人的人格之中;至于它的实际情形,如今我们所知尚少。
前面我曾说,如果把发掘潜意识的方法予以彻底实施,最后或可成为走向悟境的一个阶石——假如我们以禅所表现的最实际、最根本的哲学理路去进行的话。但此种方法的运用究能进至何种境地,须待进一步的实际体验才能知晓。此处所述的看法只是一个可能性,所以它的性质也只是一个尚待验证的假说。
但,不妨在此确言的是:有关禅及与它相关的认识,对心理分析的理论与技术,具有一种极为明显具有丰硕结果的影响。因为在实施方法上与心理分析有别,所以能集中焦点,给予见性提出新的光明,提高对何者为见,何者为创造的感觉,并看清何者消除情识的污染和虚假的知化作用——以主客分裂为经验基础的必然结果。
禅的思想,就其极端反对知性、权威、自欺与着重康乐目标而言,不但可以扩展和加深心理分析者的视域,而且可以帮助他对实际的掌握获得一个更为根本的认识,以作为充分意识知晓的终极目标。
对禅与心理分析之间的关系,假如我们能够再作进一步推测的话,也许可以想到一个可能:心理分析对于习禅者的可能意义。在此,我不妨将它(心理分析)想为一种帮助习禅者鉴别和避免假悟的方法。所谓假悟,纯然是一种主观,以精神错乱、歇斯底里或自诱的出神状态为基础的现象。心理分析的澄清或可有助避免幻觉,而没有幻觉的现象才是悟境应有的情况。
且不论禅对心理分析将作如何运用,在此,我以一个西方心理分析者的立场,对来自东方的此一珍贵礼物表示感激之忱;尤其值得感谢的是铃木博士,他在将东方的思想精华毫无遗漏地译为西方思想中,表现得如此成功,使西方人对禅得以获得了未达悟境之前所能获得的认识。假若不是:“佛性就在我们心中”,人与存在是属共有的范畴,以及对于实际的直接掌握、觉醒、开悟,都是普遍的经验,试问此等认识又从哪里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