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弗罗姆行为研究讲稿(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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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热情与勇气

“心理分析”或“精神分析”这门学问是弗洛伊德创造出来的;既然是他的创造品,便深深的烙着他的人格标记,因此,这一门学问的伟大成就和它的缺点,都必须在弗洛伊德的人格里去追本溯源。

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是不是像他的敌人所说的,是一个腐败的维也纳人,连根烂在维也纳当时****而散漫的环境里;或者,他是不是像他的崇拜者所说的,是一个伟大的大师,人格上毫无缺点,为了追求真理而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和不妥协的态度,对家人慈爱,对学生宽厚,对敌人公正没有虚荣心,没有自私心?显然,要想了解他人格的复杂以及他的人格对心理分析学的影响,妄加褒贬都是不符合实际的。弗洛伊德曾经说,要分析患者,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就是分析者必须客观。要想了解弗洛伊德,也必须有这么一种客观态度。

弗洛伊德最显著、最强烈的一种情感力量是追求真理的热情,以及他对理性的顽强信心;人类的生存处境毫不容情的向人类提出了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弗洛伊德认为只有诉诸理性;理性即使不能解决,也可以减轻人生的痛苦。

因此,弗洛伊德觉得,要想使生活有意义,要想扫除幻像,要想挣脱权威的桎梏,要想创自己的权威,惟一的工具,惟一的武器,就是理性。弗洛伊德不屈不挠的追求真理,就是以这种对理性的信心为基础。最后他在纷纭复杂的心理现象中窥见了真理,并契而不舍地一直探究下去。从学识的观点看来,他挖掘出来的东西很荒唐,但弗洛伊德不因此气馁;他反而觉得那些咧着嘴笑的乌合之众正好肯定了真理与意见之分,理性与常识之别,实情与借口之辨。乌合之众,他们所求的只是方便,只是要人家不打扰他们的瞌睡。

从弗洛伊德对理性的信念来看,可说他是启蒙时代的产儿。启蒙时代的箴言是勇于认知;这个箴言的精神在弗洛伊德的人格和作品中到处存在。对理性的信念最早起源于西方中产阶级,因为他们要挣脱封建社会的束缚与迷信。斯宾诺莎、康德、卢梭与伏尔泰,他们的哲学尽管各自不同,对理性却都具有热烈的信念;他们都觉得必须战斗,要打出一条新的路来,他们要一个新的、真正启蒙过的、自由与人道的世界。这个精神在中欧与西欧的中产阶级中,到了十九世纪,仍旧在发生作用,而致力于自然科学的学者更是如此。弗洛伊德的犹太民族背景也发生了正面作用,更促使他去为这种精神献身。犹太传统本身就是一种理性传统,是一种讲求智虑的传统;除了这个特性以外,由于犹太人是受人歧视的少数民族,因此总有一种强烈的情绪要打败那黑暗的、不合理的、迷信的力量,冲开那通往解放与进步之路。

除了十九世纪后半叶欧洲知识分子这种普遍的趋向外,弗洛伊德还有他特别的处境,加强了他对理性的依赖,也减低了他对公共意见的信任。

在弗洛伊德时代,奥匈帝国是一个腐败的政权,这一点和当时大部分的西方国家颇不相同。这个国家没有前途,她的各个少数民族强烈地要求独立,而把这个国家东摇西散的各部分维持在一起的,主要是惰性。这种腐败与逐渐瓦解的政治情势,在一一个聪明的儿童心中,很容易唤起他的猜疑与不信,很容易使他产生许多疑问。官方的口号与政治的事实之间显然有很大的差距,因此,谁也不相信那些口号、标语、官方言论,而慢慢培养出来一种批评的眼光。除此以外,弗洛伊德家庭的遭遇也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安全感,使他对当前的环境更不信任。这件事就是他父亲的破产。他父亲原来是弗莱堡的一个小制造商,生意不错,但由于奥国经济整个变坏,他便跟着夸台。弗洛伊德幼年遭受这个剧变,使他深深恐惧,他觉得社会也像政治一样不可靠;任何传统,任何习见习闻的组织都不可靠,都不值得信赖。在这样一个天资异常的孩子来说,不信赖自己,不信赖理性,又能信赖什么?毕竟自己和理性还是他的惟一敢依靠的武器。

然而,遭遇到同样环境的孩子很多,并没有个个都成弗洛伊德,也没有个个都像弗洛伊德那样产生追求真理的强烈热情,为什么独有他与众不同呢?他的人格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成分,使他特别仰赖理性。

那成分是什么?

无疑的,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他天赋的聪明和生命力,这方面他远远超过一般人这种不寻常的智力,再加上启蒙哲学的风气,以及对当时政治、社会的不信赖,就足以解释弗洛伊德为什么依靠理性了。但事实上原因当不止此。他还有一些纯粹个人的因素。第一,弗洛伊德渴望出人头地,而他要想出人头地,惟一可以让他依靠的便是理性,因为他没有别的力量可资运用;他既无钱,又无势,又没有出众的体能。第二,如果对弗洛伊德的人格再做进一步的研究,我们会发现他对理性的信赖跟他的无情有关。弗洛伊德在情感上缺少关切、爱和温暖,更糟的是他没有享受到生命的美好。这种话初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弗洛伊德不是快乐原则的发现者吗?人家不是把他认做性快乐学说的首脑吗?然而,事实比什么都明白,他就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一点我以后再提示证据,现在先把它当作已经证实的部分。如此,我们可以说,弗洛伊德,以他的天赋,以他接触的文化风气,以他所接触的欧洲、奥国与犹太环境,再加上他对名望的渴求,他生活中又缺少欢乐,如果他想满足他的愿望,便只有追求知识。除了前面这些因素以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也促成了他向知识方面的发展,这就是不安全感。他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很容易感觉到威胁,感觉到受迫害,被出卖,因此,他极为渴望安全,这原是人之常情。从他整个人格看来,我们知道,他觉得爱之中没有安全感;惟一有安全感的地方是知识,知识谁也夺不去。如果他想消除疑虑,想消除失败感,惟一的办法就是在知识界求得胜利。

钟士认为弗洛伊德追求真理的热情是“他天性中最深刻最强烈的动力,这个力量促使他完成了开拓者的事业”,这当然是对的,但接下来他却想用正统心理分析派的观点来解释这个动力。他说,“儿童期对生命原始事实的好奇心”推动了弗洛伊德对知识的渴望。所谓“生命的原始事实”,指的是“生产”的意义,以及婴儿是怎么来的。我认为钟士的这种解释不正确,因为他把好奇心与对理性的信心混为一谈。好奇心很强的人,早年固然可能对性方面有强烈的兴趣,但这种好奇心与强烈的求知欲之间似乎没有多少关连。钟士另外还提出一个因素,但也不能让人信服。他说,弗洛伊德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菲力普,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弗洛伊德以为他是他母亲的配偶,哭着恳求他不要让他母亲再怀孕。菲力普显然晓得这一切的秘密,但你能相信他会讲真话吗?这个没什么的小人物竟激起了弗洛伊德下决心,从此以后只信赖自己,不信赖别人,因而使弗洛伊德之名千古不朽,这倒真是一件怪事。”真的,如果钟士讲的话是对的,那才真是“一件怪事”。但是我们能相信钟士的解释吗?弗洛伊德的决心岂只是这个同父异母兄的不可信赖就足以激起的?岂是他开开性的玩笑就足以激起的?

谈到弗洛伊德追求真理和讲求理性的热情,有一句话必须先在这里注明一下,就是他认为只有思想才跟理性有关。因此,情感与情绪就是非理性的,因此也就不如思想。启蒙时期的哲学家大部分都有这么一种偏见。他们认为只有思想才会让人进步,只有思想之中才有理性可言。他们没有像斯宾诺莎那样看出来,情感也像思想一样,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人的心灵要想获得充分发展,必需思想与情感两方面都得到合理的进化。他们也没有看出来,如果思想同情感分裂,则不但情感会受到扭曲,思想也会受到扭曲,而人的整个画面也都会受到扭曲。

这些理性主义的思想家认为人如果在理智上了解不幸的原因,这种理性的知识就会赋予他力量,来改变使他痛苦的环境。弗洛伊德很受这种观点的影响,因此,他认为只要理智上认识到神经性的症候的原因,就足以把这种症候消除;很多年以后他才慢慢发觉事情和他所料的并不一样。

关于弗洛伊德追求真理的热情,还必须提到他的勇气。他的勇气是他最特异的禀赋之一。许多人都有追求真理与讲求理性的潜在热情,但要把潜在的热情实现却有极大的困难,因为那需要勇气,这种勇气只有极少数人具有。追求真理的勇气是一种特殊的勇气,这跟牺牲生命,牺牲自由或财产的勇气不同。要追求真理,讲求真理,就要冒着孤立与寂寞的危险,而这种危险在大多数人看来比死还可怕。然而追求真理的人却必然会遭遇到这种危险。真理与理性是跟常识与公共意见相背的。大部分人都仅仅抓住一些方便的借口过日子,从表面看事物。理性却会把表面穿透,到达隐藏在下面的本质;理性会让人摆脱自己的愿望与恐惧,用客观的态度去看事物,让人看到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推动人与物。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面对孤立处境,因为大部分人都逃避真理,他们厌恨真理的追寻者让他们不得安宁,他们讥讽他,嘲弄他,至少也会把他孤立起来。弗洛伊德面对这种逆境的勇气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他愤慨于他的孤立,他痛苦于这种孤立,然而,他绝不肯有一点点妥协。对这种勇气他极为自负;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但他认为自己的这种勇气是他人格中最杰出的一部分。这种自负,有时甚至变成了他的绊脚石,使他在学理上顽固的坚持己见。他的学说凡是与人有相合的地方,他都会产生怀疑的态度;他像马克思一样,非要说一些“气得资产阶级跺脚”的话才尽意。他这种勇气从何而来?有多少成分是来自天生?有多少成分是来自历史的使命感?有多少成分是来自他母亲对他的重视?回答这些问题并不容易。但弗洛伊德的勇气跟这三方面确实都有关系;不过要对他的这些方面有适当的认识,还须对他的人格有更深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