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弗罗姆行为研究讲稿(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2702900000052

第52章 破坏性与虐待症(6)

以大部分例子来说,故事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但亨利克·希姆莱不肯就此罢休。他雇了一个私人侦探,侦察波拉的行为,要他收集“你所听到的而你又可证实的故事!”这个私人侦探交给他一些可能损及波拉名誉的故事集,希姆莱利用这个机会,对波拉家做更进一步的侮辱,他把另一些原先交换的礼物送回去,声称是忘了退回的,只附加一张名片就算了事。“他最后一次的猛攻是在两个月以后,写了一封信给双方的朋友们。他要求他们告诉波拉,不可再讲希姆莱家人的脏话,他附加警告,虽然他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可是如果有人逼我,我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时我不会为了虚假的同情而住手,一定要使对方在社会上与道德上完全被农逐社会阶层为止。’”

在那样的环境下,这是希姆莱所能施展的最邪恶的控制。当他的狡诈使他得以利用新的政治环境时,他就会把他的虐待性施展到震惊历史的程度。然而这个帝国的禁卫军首领所用的词汇,基本上和年青的希姆莱威胁波拉时并没有两样。20年以后,他在讲解黑色部队的伦理观时,把这一点表现得很清楚:

禁卫军的人有一个绝对的原则,就是要对我们同血缘的分子诚实、有礼、忠贞,并且做一个好同志,而不是对别的任何人如此。俄国人或捷克人遭到什么命运,我完全不关心。别的民族如果有好的血统,如果必要,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儿童劫过来教养长大。别的国家是死是活,我是毫不关心的,如果我关心他们的死活,只是为了我们的社会是否需要奴隶。为了挖掘装甲车壕沟,是否有1万名俄国妇女倒下去,我是不关心的,我只关心壕沟是否为德国人挖好了。凡是不必残忍与狠心的地方,我们决不残忍与狠心。

在这段话里,这个虐待者有机会尽情地表露自己。如果别人的血统好,他就劫掠别人的儿童。他要把他们成年的人拿来做“我们社会的奴隶”,至于他们是死是活,他是不关心的。这段话的结尾部分是希姆莱和纳粹的典型双重言词。他向听众和自己保证,如果不是事在必需,他就绝不会残忍与狠心,以此来辩称自己仁慈。这同他在威胁波拉时所用的借口如出一辙:“如果有人逼我,我就会翻脸无情。”

希姆莱是一个惊恐的人,他也总是需要种种借口来掩饰他的虐待症。他也很可能要防护自己,不让自己跟自己的残酷行为面面相对。卡尔·吴尔夫说,1941年夏末,希姆莱在明斯克亲见一次集体屠杀的执行,为此震撼。但他说:“没关系,我想我们来看这件事还是对的。凡是决定生死的人,应该知道死是什么样子,也应该知道他叫行刑官做的是什么事。”在经历过这些集体屠杀以后,他的一些禁卫军生病了,有的自杀,有的得了精神病或感受其他精神上的苦恼。

要谈希姆莱的虐待性格,便不能不谈到他的另一方面,就是他常常被人形容做仁慈的部分。我已经提过,为了使自己受人欢迎,他不仅曾经访问过同学会的兄弟们,而且还做了其他的事情。他送给一个老妇人蛋卷,然后在日记中记下来,说:“但愿我能给得更多些,但我们自己也是穷鬼。”他同朋友们组织一个慈善会,把收入捐给维也纳的儿童,他对禁卫军的态度像个父亲——这是许多人说过的。可是,从希姆莱整个的性格来看,我认为这些友善的行为大部分不是发自真诚的友善。他缺乏情感,他是冷漠无情的,但他需要弥补这个缺陷,想说服自己,说服别人,他并不是他那样,或者换个说法,他想叫自己和别人相信,他感觉到了实际上他没有感觉到的情感。为了否认他的残忍与冷酷,他必须表现出一些仁慈与关怀。他对打猎的厌恶甚至都不是认真的。因为在他的一封信中,他曾提议,禁卫军应当可以猎取较大的动物,为他们表现良好的报酬。他对儿童与动物友善,但即使在这里,也不是没有可疑的地方,因为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几乎没有不是为了有益于他的职业的。当然,即使像希姆莱这样一个虐待者,也可能有一些正面的人性特征,如在某些情况下,对某些人的仁慈;我们可以意料他能有这些特征。使我们难以相信希姆莱是否真有这些特征的,是他完全的冷酷,是他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在为他自私的目的。

有一种虐待症是恩惠型的,这种虐待症者控制他人不是要伤害他,而是想要他好。希姆莱可能有一些这种“恩惠型”虐待症,而常常被一般人以为是仁慈。1938年10月16日,他给禁卫军一个高级军官的一封信便是一个例子:“亲爱的克杜林斯基,你病得很重,心脏不舒服。为了你的健康,今后两年我禁止你吸烟。两年以后,你要交给我一份体检报告,然后我再决定是否给你解禁。希特勒万岁。”1942年10月30****给禁卫军主任医生格拉维兹的信,也表露着这种小学老师的口吻;格拉维兹先是写信给他,向他报告集中营里囚犯们的医疗实验,可是他的报告希姆莱不满意。

你不必为了这封信一直猜疑我会不会解除你的主任医生职务,这封信只想告诉你,你要改正你这些年来的主要缺点、你的虚荣,要认真地去做你所有的工作,即使是你最不喜欢做的,也要勇敢地去做,而且你必须放弃你的一种想法,不要以为空谈就可以把事情搞好。如果你向这方面学习,并勉励自己,什么事情都会上轨道,我也会满意你同你的工作。

希姆莱给格拉维兹的信,使我们觉得有趣的不仅是他的小学老师的口吻,而且他劝诫医生改过的缺点正是他自己的缺点——虚荣,缺乏勇气,好空谈。他的书信集里满是这类的信件,显出他扮演着严格的、聪明的父亲角色。他写信的对象中,许多都是封建阶级分子,现在当了军官。我们不难想像,希姆莱在把他们当做小学生一般看待时,内心所感到的特殊优越感。

希姆莱的结局是和他一生的性格十分相符的。当德国的战败已经明明白白可以看得出来的时候,他就准备通过瑞典的媒介,跟西方国家讲和,这种讲和将会把他放到领导性的地位,而他则在对犹太人的命运方面做让步。在这些讲和谈判中,他把他原来坚持得那么牢的政治教条一一放弃。当然,仅仅是发起这些谈判——这是他给自己称号——就已经对他的偶像希特勒作出最后的出卖。他自以为盟国会接受他做德国的新“元首”;这正表示他的智力有限,缺乏政治判断力,又有自恋性的自大症,使他以为即使在战败的德国,他还是最重要的人物。奥林道夫将军建议他向盟国投降,承担起禁卫军所作所为的责任,他不肯。这个一向宣扬忠诚与责任的人,现在显露出完全不忠诚、完全不负责任的本性来。他戴上一块黑眼罩,剃掉小胡子,带着假身份证,穿上陆军下士的衣服逃走了。当他被捕,关到战俘营中,他的自恋心理显然使他无法忍受被人当做一个不知名的小卒看待。他要求会见战俘营的司令官,告诉他,“我是亨利克·希姆莱”。不久以后,他咬碎藏在牙缝里的******而死。不几年以前,1938年,他对他的军官们演讲道:“我不谅解那种把生命当做脏衬衫一样丢掉的人,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消除了困难。这种人我们一定要像畜生一样把他埋掉。”

他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为了克服他的软弱感和生命基本的无能感,他必须求得绝对的权力。在他达到这个目的以后,他又想紧紧把持这个权力,而不惜出卖他的偶像。当他进入俘虏营,他又变成了千万普通士兵中的一员,这等于把他贬至完全无权无能的地位,他无法忍受。如果叫他重做一个无权力的角色,他宁愿死,因为在他看来,无权便是弱者。

希姆莱是一个典型的****——囤积性的、虐待性的、权威性格的人。他软弱,由于他的讲求秩序和迂腐,由于臣服于强有力的父亲偶像,他找到一些安全感,而终于他发展出无限制的控制他人的欲望,以此作为克服他基本的无能感、羞怯与不安的方法之一。凡是生命中秉具着力量与自信自尊的人,他就极端嫉妒。他生命的基本无能与由此而生的嫉妒,使他产生屈辱他们和毁灭他们的邪恶欲望——他哥哥吉哈德的未婚妻也好,犹太人也好。他是彻底冷酷的,没有慈悲之情;这使他感到更孤立、更惊恐。

希姆莱也是一个绝对的投机分子。他虐待性的激情往往要看他觉得什么事情对他有利而发。他是一个不忠的人,一个积重难返的说谎者——不仅对别人如此,对他自己也是一样。他讲个没完的那种种美德,没有一种是他自己有的。他给禁卫军铸造了座右铭:“忠诚是我们的荣誉”,可是他却出卖了希特勒。他宣讲力量、坚定和勇敢,可是他却卑怯、软趴趴、懦弱。“忠诚的亨利克”是眼睁睁的瞎话。关于他自己,他所说过的话中惟一正确的,可能是他在接受军事训练时写给他父亲的一句话:“不要为我担心,我像狐狸一样狡猾。”

行为主义者可能会问,希姆莱原来是否可能是一个正常的人,当环境有益于他做出虐待性的行为时,他的行为才变成虐待症的?

我相信我们的分析已经回答了前面的问题。我们已经看到,在他早期的发展中,已经具备了虐待症发展的一切条件。我们已经看到他早期的没有安全感,没有男人气,懦弱,无能感。仅仅这些性格特质就已经告诉我们,他可能会寻求虐待性的补偿。再者,我们看到他的讲求秩序,他的迂腐,他典型的****——囤积性的、权威性的性格。我们还看到他在没有获得权力以前,老早就对他哥哥的未婚妻施展逼人的邪恶虐待行为了。

讲到这里,我们便碰到一个常常提出的问题:如果希姆莱没有生在纳粹当权的时代,而却具有破坏他哥哥的婚姻时的性格,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由于他只有普通的智力而又非常讲求秩序(循规蹈矩),他可能会在一个官僚体系里谋得一个位置,例如做个小学教师,邮局职员,或在大的企业机关做一个雇员。由于他不顾一切的寻求自己的利益,又由于会阿谀上司,会阴谋对待同事,他可能会升到一个相当高的地位;但可能不会升到顶端地位,因为他缺乏创造性的想像力,没有正确的判断力。他的同事们会完全不喜欢他,可是他却可能成为有权势的上司的心腹。在亨利·福特反对汽车工业联合的时代,他可能是福特的好帮手,但在现代的工厂里,他却很难做一个好的领班,因为他的冷酷无情会使他非常不受欢迎。在他的葬礼上,他的上司和他的教会牧师会赞扬他,说他是慈祥的父亲与丈夫,是负责的公民,他做教会的委员所表现的无私的服务,永远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日常生活中,我们周围有成千上万的希姆莱。从整个社会来说,在和平时期他们造成的祸害并不大,不过我们不可低估,有许多人受到他们的伤害,变成彻底不幸的人。但当破坏性的力量与恨意蔓延整个政体的时候,这些人就变得极端危险;他们是那些热衷为政府服役,为它执行恐怖、残害与屠杀的人。许多人以为我们远远就可以认出潜在性的希姆莱,其实大错。性格学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告诉我们,潜在性的希姆莱看起来像别人一样,只有那些学会看出他人性格的人,才能够预先认得出他,而不必等到这“魔鬼”露出青面獠牙。

是什么因素使希姆莱成为无情的虐待者?凡是促成囤积性格的因素都是构成希姆莱性格的因素,这些因素我们已经讨论过。但这样的回答却过于简单,不能充分解释希姆莱的性格,因为他的性格是极端的而且极其恶性的囤积性格,这在轻度的虐待性囤积者中是很少见到的。如果想探寻究竟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欧洲血狗”的性格发展,我们第一步碰见的就是他对父母的关系,他深深依赖他的母亲,而且这种依赖受到鼓励;他有一个权威性的又薄弱的父亲,可是,千百万人不是都有相同的情况却没有变成希姆莱吗?确实,一两个孤立的因素永远不足以解释一个人特有的性格;要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发展,必须从他种种相关的因素所构成的整个体系来看。从希姆莱的历史中我们还看到一些其他的因素:他的体弱、懦弱一一这或许是由于身体上一些疾病和受到损害的身体结构所引起;他的社会自卑感这是由于他身处社会交界线上的地位使然,他父亲对贵族的臣服与崇拜态度又加强了他这种自卑感;他对女人的懦怯——这可能是由于他对母亲的固着使然,这使他感到无助,没有男人气;还有他极度的自恋,和他对哥哥的妒忌,因为他哥哥秉具种种他所没有的特质。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些其他构成因素是我们没有触及到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没有资料。我们也必须考虑到,可能有某些重要的遗传因素,即使不是他的虐待症的渊源,也促成了他这方面的发展。但我们最当初考虑的因素可能是他家庭中的气氛,那是一种干枯的、陈腐的、迂腐的、不真诚的、不活泼的气氛,这种气氛会产生病态。在这个家庭里惟一的价值就是爱国心和诚实,他们赞扬这些,却又不是出自真心;而他们惟一的希望则是保持他们在社会阶梯上颤颤危危的地位。在他们家庭里没有精神上的新鲜空气,也没有智力上的新鲜空气,因此这个薄弱的小孩不能抽枝、发展和独立,这种气氛所笼罩的并不仅是他们一个家庭。希姆莱一家人位于皇族系统最低的阶级边缘,这个阶级整个都在过着愤懑的、无能与无欢的生活。这就是希姆莱生根发芽的土地——而当革命爆发,打破了他的社会地位与价值体系,让他清楚地看出职业的前途无望时,他的性格便更加邪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