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的思想让他觉得很有成果,尤其是作为对唯物主义说教的反拨时,但是,当他思考那个重大问题的答案时,却发现同样的事情反复出现。根据用来模糊像精神、意志、自由、物质等的词汇的定义,并有意让自己困在文字之狱中,看来他能够理解什么事情了,但是,他只需要忘记那条人工的思想之链,并回返到让他得到满足的事情中去的时候,整个大厦便会垮掉,如同纸板做的房子一样四分五裂。
有一天,他看叔本华的书,用“爱”这个字眼替代了“意志,”结果这种哲学在短期内让他得到了安慰,可是,如果予以解剖,并带到现实生活中去,这也会跟别的思想一样倒塌。
他的兄弟建议他读霍尼亚可夫的神学著作,这部著作的第二卷尽管辩术甚高,透露出聪明才智,而且文风流畅,因而使他不甚喜欢,但还是因为里面的基督教说教留给他深刻的印象。他对这个想法感到震惊:神性的真理不仅仅为一个人所掌握,而是给全人类的,它就体现在基督教当中。他很喜欢这么个想法,因为在现存的、尚且有生命的教会当中,这是相当容易接受的一种,教会接纳人类所有的信条,并以上帝作为人类的首领,远不似从一个遥不可及和神秘难解的上帝开始那么困难。
后来,他读一位天主教徒写的教会史,后来又读一位希腊东正教作家写的另一部教会史,结果发现两个教会虽然本质上都没有错,却是在那里彼此抵触,因此他对霍尼亚可夫的说教也大失所望。他的这个结构也跟别的一样倒塌成碎片,正如哲学说教一样的。
春天是列文最难过的一段时期,他体验到最可怕的一些时刻。
“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生活是不可能过下去的。而我不能够了解它,因此我无法活下去,”这是他对自己所说的话。
“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中,在物质的无穷尽中,一个有机泡自我分裂,然后彼此紧抱一阵子,最后爆破。那个泡泡就是我。”
这是令人痛苦的非真相,但它是人类思想数百年来朝那个方向努力的结果。
人类全部的探索,人类各种各样的学科,全都是靠这最后的信仰来滋养的。这是统治一切的信念,列文以前不自觉地接受了这个观念,从其他所有解释当中选取了这一个,因为它看上去最为清晰。
但这只是一个非真相,是对某种邪恶力量的残酷嘲讽,一种不可能接受的嘲讽。
有必要使自己脱离这种力量的束缚,每一个人都将自我解放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做到,那就是死亡。
列文虽然身体健康,婚姻生活也很快乐,但有好多次差不多到了自杀的边缘,他只好将绳子藏起来,以防自己上吊,他也不敢带枪出门,以防自己一枪了结了自己。
但是,他既没有这么做,也没有那么做,他继续生活着。
列文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他为此感到困惑,找不到答案,因此而绝望,但等他不再操心这些事情的时候,反而倒像明白自己在哪里,因此相应而动。后来,他的生活找到了比以前更确定的目标。
六月初他回到乡下,又像往日一样忙于原来操心的一些事情。农场,他与佃户的关系和邻近士绅的交往,他家中的事务,他兄弟和姐妹的事务,他与妻子及与妻子的亲戚的关系,他对孩子的操心,还有养蜂的事。春季以来,他一直对养蜂很是入迷,当然还有数百种其他的事务,这些事情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些事情让他产生了兴趣,不是因为他用某种普遍的原则来解释了一切,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反过来,因为以前多次想做一些公益事业而屡受挫折,他现在不再为别的事情操心了,因为在他看来他不能再做别的任何事情了。
以前,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想为人类,为俄国,为整个村庄做点什么事情,他都发现那个想法本身是很引人快乐的,但那件事情本身没有意义。他无法相信那件事情是绝对必需做的,一开始看上去不错,很伟大,但它会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再也不可能看见为止。但自打结婚之后,他就开始把自己的生活严格局限在生活本身了,虽然他再也体验不到想起自己的活动时感觉到的那份快乐,但会更加觉得事情本身的有用性,发现事情的有用性本身进展很好,而且意义会变得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
他越来越深地将自己掩埋在泥土里,差不多违背自己的意愿,因此,不开犁就无法让自己从泥土里钻出来。
跟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生活,继续他们的工作以便传给后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明白易懂的职责。这跟人饿了就必须吃饭一样必要。从这方面来看,正如人们必须做饭一样,我也必须照料波克洛夫斯基农场,让它不断产出利润来。正如人必须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一样,他也有必要管理好自己的田产,这样,当他的儿子从他手里继承田产的时候,儿子就会充满感激之情,正如列文本人从他爷爷手里继承田产时一样。因此,他照料母牛、农田和牛粪,还植了不少树。
他禁不住关心起塞奇伊·伊万诺维奇和他妹妹的事情,佃户们也很习惯于来找他问主意,他也慢慢不忍心赶走他们。后来,他又去看看表妹和她的孩子过得好不好,他请她们过这边的农庄里生活,也更加关心妻子和孩子过得好不好。他每天至少得和他们待上一小段时间。
把一切都算在内,列文的生活完全占满了,可是,每当他想起这些来的时候,他都觉得没有多大的意义。
列文不仅仅清楚地看到自己必须干什么,而且他还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哪一部分是最为重要的。
他明白,应该尽量便宜地雇用劳力,但是,他不会预先支付工钱给他们,以便以低于行情的市价奴役他们。如果佃户的牲口没有草吃了,销售一些草料给他们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葡萄酒店和大酒吧得关掉了,哪怕它们带来了很好的收入。偷树的人他会严厉惩罚,但是,虽然他自家的牛羊极讨厌别的牲口到这边来吃草,偶尔赶进来的他也并不罚款。
彼德跟一个放高利贷的人借了款,每月付百分之十,他可以从这里借走一笔钱去救他的命。但是,对不交租子的农户,他是毫不留情的。他的管家耽误了修剪一小块草地的时机,因此白白浪费了草料,他不能够得到原谅;另外一方面,刚刚种了树的那80公顷草地却不用剪草。工作的时候因为父亲刚刚去世而走掉的农夫将得不到原谅,不管那是多么值得可怜的一件事,他将因为他损失的宝贵时间而少得工钱。同时,对于年老和没有能力再劳动的仆人,他不会拒绝拿出一笔养老的钱来。
回家的时候,哪怕知道有很多佃户已经等了他好几个小时,他还是必须先回家看看妻子,之后他就先跟来到蜂房的佃户说话,然后才去体验把蜜蜂赶进蜂箱的快乐。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的确,他已经不再思考那些问题了。他很害怕去思考会引起疑虑的一些问题,而且有意模糊自己的职责当中清晰和准确的观点。但是,他的灵魂里有一个永远不会出错而且随时在场的判官,他决定两个可能的行动当中哪一个先行,并且在他的行动不妥当的时候立即让他知道。
他就这样生活着,不知道,也看不出来了解自己是谁,来到这个世界的目标是什么的哪怕最微小的可能性。他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而饱受折磨,差不多就要到害怕自杀的程度,可同时,他又在生活当中为自己铺开一条确切的道路。
这天,塞奇伊·伊万诺维奇来到波克洛夫斯基,结果引起列文巨大的痛苦。那正是一年最忙碌的季节,佃户们要拿出浑身的力气,以及别的生活条件下很少见到的忍耐力——如果不是每年都有这么一次,如果不是每次都得出如此简单的结果,那这样的耐力就会得到更高的价钱。挖沟,播种,割麦,扎捆,脱粒,堆草,这些劳动看上去简单,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如果要在大自然留给我们的短暂时间内完成,那人人都必须投入劳动,不管老幼。在三到四个星期的时间内,他们必须满足于最简单的食物,比如黑面包、蒜头和克瓦斯,晚上还要堆跺,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在全俄国各处,每年都要这么忙一阵子。
列文一生大半辈子都住在乡下,很熟悉这些人,他总是感觉到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传递给他。
一大早他便去看裸麦和燕麦第一次开播,种子早早就运到田头了,回家以后,他跟妻子和表妹一起喝咖啡,之后动身往外场去,他们刚刚在那边搭起一台脱粒机,准备选种。
他全天都在跟管家谈话,跟佃户说话,或者在家跟妻子多莉说话,跟孩子们说话,还跟岳父谈话,尽管农场里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操心,但是,他整个脑袋里只有一个东西在盘旋,“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停自问。
他站在刚刚搭好草顶的窑室冷藏问里,看着脱粒机扬起的尘土在空气中飞动,糠皮落在阳光照耀的草地上,燕子在屋顶下找窝,佃户们在黑乎乎的内室里忙进忙出。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干这一切活计到底为了什么?”他想,“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强迫他们劳动?是什么使他们如此奔忙,都想在我面前表现出工作热情的?为那么那个老妪玛特丽奥纳也那么卖力地工作?有次着火以后,她被一根横梁砸中,我记得自己为她包扎过。”他看着那位憔悴的老太婆赤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双脚在粗糙不平的脱粒房里忙进忙出,用一只耙子在那里耙麦。“她那天是恢复过来了,但今天,或者明天,或者10年之后,她一定会死掉,然后埋掉,她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踪迹留下来的。而那位穿红衬衣的漂亮妇女,那个非常灵巧地把麦粒与糠皮分开来的妇女,她以后的命运也会是一样的。她也会被埋掉,那匹马也是一样,”他想着,一边看着那匹鼓起鼻孔直出粗气,围着踏车不停转动的花马,“马会埋掉,上料的费奥多也是一样,他弯弯的胡须上沾满了糠皮,穿的衬衣肩头处也磨破了。我也是,我也会被埋掉,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什么?”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时地看表,为了准确计算他们一个小时干多少活。他必须了解这个才能把一天的活路确定下来。
“一个小时陕要过去了,但他们却只做到了第三垛。”列文想。他走到上料的人那边去,在着嘈杂的机器声里提高声音喊话,要他上料更均匀一些。
“费奥多,你一次上的料太多了!你看,料都堆起来了,反而走得更慢,试着上匀一点。”
费奥多一脸糠皮和汗水,看上去黑乎乎的,他也喊话回答,但仍然没有按列文说的做。
列文走过去,到了送料口旁边,将费奥多推到一边去,自己上起料来。
他一直在那边上料,直到佃户们要吃午饭,然后跟上料的人一起走了出去,在黄燕麦堆前停下来跟他讲话。
这人来自一个遥远的村庄,列文曾在那里放过地,现在,那块地租给一个开店的了。
列文问费奥多一些关于这片地的事,又问那个村庄里的富商普拉东的事情,不知道他来年还租不租地。
“价格很高啊,康斯坦丁·迪米特里奇,普拉东租下来不合算。”这个佃户说,一边把沾在自己汗津津的胸脯上的燕麦穗摘掉。
“可是,为什么季米诺夫租下来又合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