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一个建设性功能是帮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社会生活的本质,指出我们新的可能性。乌托邦是人类持久的理想,是一个永远有待实现的梦。乌托邦的死亡就是社会的死亡。一个没有乌托邦的社会是一个死去的社会。因为它不会再有目标,不会再有变化的动力,不会再有前景和希望。”我们不能功利化地世故地打量这种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应充分尊重这种“抗俗”方式的价值,“理想就是理想”的意义也正在于此。于是我们就需要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精英文学到底给人类带来什么? 无非想在文化方面拓宽读者的审美视野并健全其思维、情感方式。这是一种‘无用之用’。注意,这两个‘用’字内涵不同。假如说,前者是指直接介入现实的功利性效应;那么,后者是指对熏陶新型人格可能会发生的某种心理性影响。……精英文学对现实的这一审美文化超越,发源于天才作家的乌托邦倾向。什么叫乌托邦? 乌托邦是一种永远不满现状、永远指向未来的文化渴望。布洛赫认为,每个人都有一点乌托邦气质。因为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变成他所理想的那种模样;希望就是乌托邦。”这种乌托邦“理想”之所以主要表现在审美活动中,就因为它是“理想”的,所以它是对不完善、不完美的社会现实的批判与超越,因而它往往就像“梦”一样的完美,它指向的是人生可能的新境界:
在当代社会,审美活动只能表现为一种神圣的拒绝、一种对于神圣的拒绝。过去我们强调审美对于现实的依赖性、反映性,但现在我们要强调的是审美对于现实的批判性、超越性。它固执地对现实宣称:不! 我们固然无法去拯救这个世界,但我们却可以把这个时代的荒谬揭露出来,把这个世界所散布的种种甜蜜的谎言揭露出来(要知道,这些谎言也是一种暴力,它把我们与真实的世界隔离开来)。不论过去审美活动曾经怎样为现实服务过, 也不论今天审美活动怎样被现实践踏,审美活动都将走向这一前景,都将始终在失衡的困惑中寻找新的支撑点,在与传统审美活动相对抗的逆向维度中拓展现代审美活动。它不再着眼于人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经济地位,而是着眼于人的全面的感觉能力的唤醒,不再像黑格尔那样接受现实,而是解构现实,不再着眼于“一瞬”,而是着眼于通过解构“一瞬”对于“一生”的遮蔽来成功地展示“一生”。结果,审美活动就成为当代社会中的人性的不屈呻吟。
因此可以这样说“乌托邦”及“理想”的存在永远是一个人类尚有生命活力与自由超越能力的最重要标志, 也是人类生活没有偏离正确轨道的确证:
或问:在一个“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时代,坚持理想,尤其是用自己的生命坚持抽象的形而上的理想,又有什么意义? 的确,如果连思想、情感、艺术、爱情、友谊乃至人本身都可成为商品和消费对象,理想也就如堂·吉诃德先生大战风车一般, 成了一个荒诞的象征。“理想”(Ideal)一词在西文中是从古希腊文idéa 或eidos 来的。idéa或eidos 最初的意思是“看”或“知道”。柏拉图把它改造成自己哲学的核心概念——理念(也有译为“理型”的)。它指的是事物的本质或原型,它无法在时空中感觉到,而只作为事物的本质超时空存在。具体事物总是不完满的,只有理念才是真正完美无缺的,因而它是事物仿效的原型。“理想”一词主要从柏拉图的“理念”概念派生而来。理想之为理想就因为它并不现实存在,而只是作为人的一种精神目标来引导、完善和改进人生,使之趋于完美。另一方面,虽然人不可能绝对完美,现实更是充满丑恶和痛苦,所以人需要有一种完美的象征以示人可以为丑恶与痛苦包围,但绝不认同它们,而要超越它们。人需要这样一个象征来寄托自己的希望和所认同的价值。真正理想主义者之珍视和坚持理想,并非以为理想终究要实现,而恰恰在于理想就是理想,而非可实现或将实现的现实。在此意义上,理想就是乌托邦。
不知从何时起,“桃花源”及“乌托邦”之类的存在在那些头脑“过于清楚”的现实主义、实用主义者们看来不是显得幼稚荒诞就是虚幻无用,他们往往以“不可能实现”为由贬斥“桃花源”及“乌托邦”之类理想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也就很少理性地对待“桃花源”及“乌托邦”之类“理想”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而专家正告我们,如果任由这种“无知”的发展,其严重后果就是人将变成听任本能摆布的“非人”——物:
在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乌托邦往往成了和“科学”相对的含贬义意味的词。现代社会发展的无情逻辑似乎指向的是乌托邦的反面,但是一位杰出的社会学家曼海姆,在一九二九年清醒地看到,乌托邦的消失将使事物静止。在这种静止状态中,人只是物。这是我们将要面对的最大悖论:人获得最高程度对存在的理性掌握,却没有了理想,成了一个纯粹听任本能冲动摆布的动物。人失去了塑造历史的意志,因而也失去了理解历史的能力。
正由于审美活动作为“神圣的拒绝”的意义,也即“审美对于现实的批判性、超越性”,我们需要道德理想主义、也需要审美浪漫主义的激情。就像人类虽不能到达“乌托邦”,但却必须永远有一些人代表人类去构建描画“乌托邦”。没有“乌托邦”的希望承诺和终极价值的动力担当,人类将会彻底失去航标,也将会陷入真正的深渊般危险性生存之中! 在人类历史上艺术家与思想家主要担当了创造并维护“乌托邦”的重任:
有趣的是, 人所固有的乌托邦气质在艺术家身上显示得最突出。这大概与他们特殊的生存方式有关。他们不像实际工作者整日泡在功利性的世务俗趣中, 他们更多地是生活在自己或他人所虚构的艺术境界里,这境界是靠想象、情感和观念垒成的。故他们对人生、历史和世界的态度一般总比实践家超脱。……纵观世界文学中,哪个精英不怨不刺?
哪个精英不想从更高的文化层次来冷眼俯瞰现实? 精英所以能超越现实,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本就比常人超脱或清高。
如此我们就真正理解了“永远不满现实”而“怨”而“刺”现实正是艺术家与思想家的本能标志和“本职工作”。换句话说,当有一天他们不再有能力与兴趣批判现实,而开始“改行”对“现实”“满意得一塌糊涂”时,人类就可能真正地彻底“完蛋”了! 我们需要乌托邦,以显示人类文明自我批判和超越精神的永恒价值。但我们又必须警惕将这种精神的乌托邦直接还原为现实,不能简单地以纯诗意的“宏大叙事”式的“美好世界”去取代这个不完美的世俗世界。现代犹太裔哲学家伯林所区分的两种自由中的“积极自由”就属于这种宏大叙事式的乌托邦, 其所带来的流血与悲剧人类已经历了太多太多, 法国的大革命、美国的“人民圣殿教”等等,天堂的理想与地狱的现实于此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因此只停留在这种“理想”与“浪漫”的幻想中,又将会使我们的精神十分脆弱而走向偏执。并最终导致走向乌托邦意愿的反面:地狱的“现实出现”。诗人顾城的悲剧就是一个典型例证。“乌托邦”的主要用途不是用来直接地在现实中实现的,而是对现实生活与现实社会的批判,是一个警世钟、坐标与航标! 顾城的悲剧部分正来自于他“直接”而生硬地将乌托邦搬到了现实中来! 顾城这个童话诗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被幻想妈妈宠坏的任性的孩子”, 这是他的自称;“一个不肯长大的孩子”,这是诗人舒婷的感觉。最透彻的认识来自作家王安忆:“顾城的世界是抽筋剥皮的,非常非常抽象,抽象到只有思维。……生活在如此抽象的世界里,是要绝望的。假如我们都很抽象地看世界,都会绝望。我们不会去死,因为我们对许多事情感兴趣,我们是俗人。”马时芳所著《朴丽子》中所讲的故事,是一个真“脱俗”或“绝俗”者的理想形象: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已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子曰,何亟也? 曰,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贫富,老幼强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当朴丽子那位“素介特绝俗”——平素非常孤傲绝俗的友人不能耐受茶园里那“众目乱瞬口乱翕张”的混乱与喧闹而“亟去”时,朴丽子耐心地开导他。认为那种无所支出就可享受的“轩轩笑语”,正“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且嫌“饮于此者少”,你怎么就不能同乐而“亟去”? 朴丽子清能有容,直不过矫的“懿德”终使友人“自是一变”。
当“田父”提着酒壶来劝陶渊明“淈其泥”——同流合污而出仕时,辞官返乡的陶渊明并未以凛然的姿态痛斥“田父”的“混俗”价值观以“显示”自己的志趣多么高洁,而是极优雅、平和、从容且礼貌地在其《饮酒诗》中说“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既然你来了,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把你的酒喝了, 但我这驾车是绝不可能再回到官道上去的。这里陶渊明的“高尚”与“高妙”是融然为一的,表现出了真正的“脱俗”意趣。当俗众讲原则时,往往不能表现为平和与礼貌;而当俗众能够平和与礼貌时,往往又没有足够强硬的智慧与力量坚持原则。
“绝俗”,如果被真正超越的大智慧者在人生中进行演绎时,它会表现为一种高妙的境界; 而对一般智慧与力量都未能达到相当层级的人来讲,则往往很可能变成地地道道的自我封闭和自以为是。
因此,真正的“绝俗”就应该是“即世间又出世间”的人生选择,有人说得好:“所谓绝俗,应该是身植芸芸众生,身披万丈红尘;却不溺于口腹情性,不动于功名利禄,独存一股清气、一股正气。绝俗其实是心性的最后一点清洁的自守,属于精神的范畴。基于此,便无须为免俗而扭捏地过日子,应率性地面对生活。吃可吃之饭,喝可喝之酒,抽可抽之烟,交可交之人……在五彩缤纷、纷繁杂沓的生态中,经世风俗雨的大浸染,经七情六欲的大诱惑,仍清洁自守,虽未离俗,亦有一身清爽之气和不媚不阿之态,乃真绝俗之道。”陶渊明与朴丽子“超世不绝俗”的存在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做了绝妙的演示! 他们都是真“绝俗”而“脱俗”者!
“桃花源”之所以在陶渊明那里是一种“现实的生活方式”,这是因为它实际上更是一种精神状态, 一种对生活真正大彻大悟后的淡泊自守。如果在精神上我们能够超然于患得患失,亦不复怨天尤人,那么“桃花源”就可以现实地实现于我们的生活。因此,清代毛庆蕃评品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时说:“萧然静逸,不愧天民,惟其不患得不患失,不怨天不尤人也。能如是,然后退可独善其身,达可兼善天下。呜呼! 无怀、葛天之世,岂其不可复见于今日欤? ”实际上,无怀氏与葛天氏“之世”就是“桃花源”“之时”也! 一篇《五柳先生传》亦即《桃花源记》之又一个版本也。毛庆蕃又评《归去来兮辞》为“素怀洒落,逸气流行,字字寰中,字字尘外” 。泯合“寰中”与“尘外”的《归去来兮辞》自然也是一篇标准的《桃花源记》无疑。所以清代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时指出:“公罢彭泽令,归赋此辞,高风逸调,晋、宋罕有其比。
盖心无一累,万象俱空,田园足乐,真有实地受用处,非深于道者不能。”只要“心无一累,万象俱空”,岂止“田园足乐,真有实地受用处”,且可无入不自得,无往而不乐也。然条件是“非深于道者不能”,只有对生活有通达旷然之卓见高识者方可有此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