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沈德潜还特别提到:“ (《归园田居》五首)储、王极力拟之,然终似微隔;厚处朴处不能到也。” 陶渊明之不可及处,就是这“真朴”、这“温厚”! 所以后世将陶渊明与韦应物、柳宗元等作家视为一家,也只是看到了其“形似”,其“神”显然是有相当距离的,元代徐骏说:“魏晋而降,则世降,而诗随之。故载于《文选》者,词浮靡而趋卑弱。……其间独陶渊明诗淡泊渊永,夐出流俗,盖其情性然也。后世独称陶、韦、柳为一家,殆论其形,而未论其神者也。”颜延年在《陶征士诔》中认为陶渊明:“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 颜延年与陶渊明交好,故能将陶渊明那种的“道性”准确地把握如此。“和而能峻”也是中庸的陶渊明一大本领。真正“极高明”的中庸境界绝非“温吞水”的状态。陶渊明是一个平和而又能坚守生活原则的人,但他又非泥执于“和”而无所不和。那种无原则的“一味平和”者只是“乡愿”之流,决非“风雅”的境界。潘德舆说:“先有绝俗之特操,后乃有天然之真境;彼一味平和而不能屏绝俗学者,特乡原之流,岂风雅之诣乎! ” 因此在生活的某些时候, 陶渊明也能表现豪放苍茫之气甚至坚决强硬,这一点在其人其诗其文中皆如此。如《饮酒》诗中“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表达自己“这驾马车不愿回到官道”上的决心时斩钉截铁,劲气勃发。如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儒家经典《中庸》中所倡言的“和而不流”的生活实例。中国君子就是这样既平和宽厚而又绝不同流合污。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将劝自己出仕的山涛骂得“狗血喷头”,虽则痛快淋漓,但终究过于“高尚激烈”而缺乏“高妙平和”的优雅意趣,情怀略显粗糙“朴素”,不合中道。
吴闿生说:“陶诗多幽微澹远,此独极雄骏苍凉。” 其所指为陶渊明《拟古》其四:“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这是一首慨叹死亡之必然与荣华不足依恃的诗。陶诗一般使用韵调皆雍容和缓之唇齿音,似低语自语,故其大多数诗“幽微澹远”,有凤逸之致。而此诗则通过尾韵为“荒”、“堂”、“茫”、“场”、“邙”、“昂”、“方”及“伤”等宏放且茫茫伤感的字音,表达了“极雄骏苍凉”的情感,其语势恰似龙蟠。难怪王夫之说:“(《拟古》
其五)结构规恢,真大作手,令人读之,不辨其为陶诗矣! ”朱熹说:“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朱熹此言虽不错,但更应强调的是:“中庸”并非简单地居于豪放与平淡之“中间”,而是当豪则豪,该淡则淡;天机和鬯、静气流溢并不妨碍曲折激荡、忧愤沉郁。陶渊明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故能如此。
最后我们要强调的是除“吐属温雅蕴藉”外,陶渊明还有一大本领是诙谐幽默。而“富于哲理的,善意的幽默感”又是马斯洛所认定的“自我实现者”的重要品质。读《责子》诗,令吾辈想见其人,觉慈祥诙谐可亲。“戏谑”是此诗意味,“慈祥”则毕现作者神气。《责子》诗的意味还在“嘉孺子”(嘉:喜欢、亲善),也即对小孩的爱怜,所以能以慈祥戏谑的态度来写此诗。朱光潜先生认为“同是诙谐,或为诗的胜境,或为诗的瑕疵,分别全在它是否出于至性深情。理胜于情者往往流于纯粹的讥刺。讥刺诗固自成一格,但是很难达到诗的胜境。像英国蒲柏和法国伏尔泰之类聪明人不能成为大诗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中国诗人陶潜和杜甫是于悲剧中见诙谐者, 刘伶和金圣叹是从喜剧中见诙谐者,嵇康、李白则介乎二者之间。”“丝毫没有谐趣的人大概不易做诗,也不能欣赏诗。诗和谐都是生气的富裕”。陶渊明诉穷说苦,都有那种戏谑风趣:“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诗二十首》
其十六) 陶渊明即使在给自己写《拟挽歌辞》时,还能既不忘乎酒,又颇具幽默:“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但在鬼录。魂气散何之? 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虽洞察亲悲人歌之世情淋漓,还是不忘诙谐。这是朱光潜先生所说的“豁达者的诙谐”:“豁达者的诙谐可以称为‘悲剧的诙谐’,出发点是情感而听者受感动也以情感。滑稽者的诙谐可以称为‘喜剧的诙谐’,出发点是理智,而听者受感动也以理智。” 朱先生认为这两种“诙谐”虽无绝对分别,但有等差,这等差就是对人生是出于情感还是出于理智:
“豁达者虽超世而不忘怀于淑世,他对于人世,悲悯多于愤嫉。滑稽者则只知玩世,他对于人世,理智的了解多于情感的激动。”四、“平淡朴素”与“警策绮丽”妙合一体——陶诗艺术风格的中庸
陶渊明的诗萧散冲淡,如行云流水,出于自然,而其中却变化开合,自有无限峥嵘气象。其诗不是一味地“淡”,亦非总是“不淡”,而是“淡”与“不淡”的交织统一。因为人格精神秉持“中庸”之厚德的陶渊明其诗所达到的艺术境界也全然是“平淡朴素”与“警策绮丽”妙合一体的“中庸”佳绝之境:
平淡中见警策,朴素中见绮丽。前人往往用“平淡朴素”概括陶诗的风格,然而陶诗不仅仅是平淡,陶诗的好处是在平淡中见警策;陶诗不仅仅是朴素,陶诗的好处是在朴素中见绮丽。陶诗所描写的对象,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鸡犬、豆苗、桑麻、穷巷、荆扉,而且一切如实说来,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一经诗人笔触,往往出现警策。陶诗很少用华丽的辞藻、夸张的手法,只是白描,朴朴素素。如:“种豆南山下”,“今日天气佳”,“青松在东园”,“秋菊有佳色”,“悲风爱静夜”,“春秋多佳日”,都是明白如话。然而,平淡之中可见绮丽。
这是一种“至腴”且“至淡”,“至淡”且“至腴”艺术妙境。
凡是真正的伟大的“质朴的诗” 总是因为诗人捕捉到了生活的“真趣”,在表现生活的“真趣”;而属于“真趣”的诗,显然是不能用“华丽”的语言去表现的,否则,将会使“真趣”走样,甚至掩盖“真趣”中的“真气”。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比如“古诗十九首”中大部分诗和陶渊明的诗就属于这种“所见者真,所知者深”而似“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的诗。艾青精辟地指出:“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摈弃,是脱去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而同时我们有时所要表达的意思无甚新奇(这就好比容貌一般的人才需要修饰打扮),那就“华丽”一下词藻,让它甚有可观。当代哲学家周国平认为写散文有三点需要注意:第一,要有鲜鱼;第二,保持原味;第三,只有一条鲜鱼,就不要熬上一大锅汤。当代美食家沈宏非也曾戏说“清蒸是对一条鱼最高的礼遇”。只有鱼不新鲜了才需要“红烧”,用调料来遮盖“不新鲜”。这个道理用来说明写诗也是没错的。顺着这个意思,我们便可以把写诗的方法也分为两种,姑且就叫“红烧”法和“清蒸”法吧。举例来说,《古诗十九首》虽然大部分属于“清蒸”手法,但其中有一首则表现出典型的“红烧”手法的意趣:“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本诗开头六句说的意思是在一个美丽的环境中(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有一个美丽的女子(“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从内容上来说,这显然已很不新鲜,然而此诗却一连用了六个文采斐然的叠字:“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 这就一下子使这首诗与众不同了。
六个叠词声、形两方面的结合,便在叠词的单调中赋予了一种丰富的错落变化。这单调的变化,正入神地传达出了女主人公孤独而耀目的形象、寂寞而烦扰的心声。这种写法无疑属于典型的“红烧”了。
陶渊明的大部分诗则是“清蒸”的写法,最著名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正是这样。“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两句诗是“情景理合一”的。其情是诗人回到田园的愉快心情,其景则是宁静的田园生活场所。其理是庄子的“虚室生白”(虚空的、虚灵的心灵会生发出一片光明),“心斋”,心灵的大扫除。这就是王夫之所说的“情景不二,一切景语皆情语”。理解一句诗需要将其中的物质性存在,比如将所描写的“景物”转换成精神性的存在。或者是将其“景”背后的“情”把握感觉到。
陶渊明之诗造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质木无文,而中实敷腴丰厚。将陶渊明视为“诗圣”、“诗人之冠冕”则其绝无当之有愧然之情。陶诗写景最真,写情最活,如《停云》末章“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求”句,摹状鸟之声态,何等天然活妙! 若非胸襟生趣盎然,此句岂可得也! 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欲邯郸学步于其后,方知此非用力之功可成。
陶诗语言质朴,又并不是随口而道,毫无加工,而是高度精炼,洗净了一切芜杂粘滞的成分,才呈现出明净的单纯。这种“明净的单纯”是他精神世界的“明净与单纯”的外化。他对自然的美,无疑有十分敏锐的感觉, 因而能够用准确而朴素的语言将其再造为诗的形象。如“倾耳无希声, 在目皓已洁”、“有风自南”、“良辰入奇怀, 挈杖还西庐”,“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等。钟嵘说陶诗“殆无长语”,就是指这种“明净的单纯”。
古人将诗文创作的最高手法概括为“辞达而已矣”,这也是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庸意趣在艺术创作上的反映。“辞达而已矣”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苏轼曾说:“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固有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 苏轼又说:“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
‘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则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 不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苏轼的意思是“辞达”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要知道事物之理,了然于心,千万人中难有这么一个;知道了事理,进一步能了然于口与手,用生动感人的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也同样是困难的。换句话说,要一个人同时具备很高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绝非易事。因而,若能真正做到了辞达,也就是全面达到了“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而这是要求内容与形式应完美结合。单纯是诗人对于事象的态度的肯定,观察的正确,与在事象全体能取得统一的表现。它能引导读者对于诗得到饱满的感受和集中的理解。对于什么是“辞达而已矣”,清代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中的解释是:
“辞达而已矣”,千古文章之大法也。东坡尝拈此示人,然以东坡诗文观之,其所谓达,第取气之滔滔流行,能畅其意而已,孔子之所谓达,不止如是也。盖达者,理义心术,人事物状,深微难见,而辞能阐之,斯谓之达。达则天地万物之性情可见矣,此岂易易事,而徒以滔滔流行之气当之乎? 以其细者论之,“杨柳依依”, 能达杨柳之性情者也;“蒹葭苍苍”,能达蒹葭之性情者也。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达之妙也。《三百篇》以后之诗,到此境者,陶乎杜乎,坡未尽逮也。(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辞达而已矣”就是“保持鲜鱼的原味”的“清蒸”法,具体到陶渊明则表现的正是:“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达之妙也。”诗到极处,不过是能借任何无论大小的境与物直抒一个人的性情之真,即于物我情融时“曲肖神理,托出豪素”。比如陶诗:“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灵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蔼蔼停云,濛濛时雨”,“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春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露凝无游氛, 天高肃景澈”,“山中饶霜露, 风气亦先寒”,“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些句子皆“鲜”味无比,读之直觉有真气扑面而来的淋漓酣畅,难怪清人牟愿相说陶渊明诗“如天春气霭,花落水流。”直是神行飞动,空灵无迹。
陶诗语言之妙, 在于当我们往往用许多话都将一个意思说不到位贴切时,陶渊明只需寥寥数字便境界全出,兴味无限,且自有一种清和婉约之气在笔墨外,使人读之心平累消,忘其为诗也。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俱是写春。“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门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俱是写秋。但却写春各有新意、生机盎然而不落俗套;写秋则既萧瑟凄清、道尽高秋爽色又旷怀超逸。景、情、事、理浑然一片,既实在又虚远。真正做到了不过是为了抒情、叙事,随意点染或烘托几句,却往往令人百读不厌,回味悠长。
上述诗句读来直有诗人信口而道、信手拈来之天真自然,却句句无非是那种不可企及之艺术佳妙绝境,潘德舆说:“渔洋以陶诗‘倾耳无希声’二语为咏雪绝境,不知陶诗于风雷日月雨露云烟,吟兴偶到,无非绝境也。……体物之妙,畴非以化工兼画工者?六代以后,积桉盈箱,不出风云月露,徒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自诧奇特,而不知其陋之甚。”陶渊明这种超越于“徒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的艺术“绝境”的达到不仅是一种艺术水平高超或艺术手法非凡的结果, 而首先是一种人生精神境界的“绝境”。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甚至认为陶诗的这种“绝境”是一种王维、韦应物都不具备的儒家三“达德”的境界:“胸有实得者,无意于诗,而触物肖形,都成绝境,其根柢使然也。愚尝谓陶公之诗,三达德具备,冲澹虚明,智也;温良和厚,仁也;坚贞刚介,勇也。盖夷、惠之间,曾晳、原思之流,右丞,左司,尚不能尽其阃奥所在,况余子哉? ” 潘氏的意思是为诗者的“德性”一定要“达标”,即要有“冲澹虚明之智”、“温良和厚之仁”及“坚贞刚介之勇”,否则其为诗就不能得升堂入室之妙。所以清人张谦宜说:“陶诗句句近人,却字字高妙,不是工夫,亦不是悟性。只缘胸襟浩荡,所以矢口超绝。”此言极准确到位。
陶渊明写景的超绝水平是古今共睹的事实, 除了其艺术表现力非同凡响外,更重要的是他所达到的与天地共往来、物我情融的精神境界是凡俗者不易企及的。陶渊明的“一切景语是情语”,其情其景是“天人合一”之情与景。如: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蜇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拟古九首》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