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扪心自问:我是不是白虎星?我到底是不是白虎星?!
吉普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进着,她也前拉后扯地想着心事。随着事情的进展,她紧张的心情开始放松。她发现她跟三宝两个人被夹在两个浑身膻气味的壮汉中间,一个络腮胡对三宝动手动脚的,可紧挨自己的一个长脸大汉却像怕蛇一样地躲着她,不敢近身。捆绑她的绳子也一到车上就给她取掉了,还给她盖了一件羊皮大衣。他们好像是害怕她,也好像是还有几份敬重。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着可怜的三宝,她心里自责自己:都是自己带害了人家纯洁的娃。保长婆娘咒自己是白虎星,专克丈夫,克男人,难道自己真格是白虎星?第一个丈夫刘继业死了,跟自己有关系的刘副官死了(她还不知道红乾仁也死了,张百旺入狱了),丈夫红富贵的命运也是不如从前,田大勇也不知去向,儿子丑旦儿受的落怜也是够多了……对了,还有个红立贵,刚跟自己唱了几折戏,就把个媳妇搭赔上了。跟自己有关的几个人都不吉利,都是自己这个白虎星克的吗?要是这样,自己的罪孽也就太重了……
天气渐渐亮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还穿着皇姑的霞帔,头上的凤冠不知啥时候被人摘掉。她觉得脸上潮乎乎的,用手一抹,竟沾了满手的油彩。她才想起,脸上还化着妆。两个壮汉看见她抹了一个大花脸,都咧着大嘴笑了。
他们一笑,她紧张的心情又一次放松了,就说:“你们这是做啥哩,要把我们带到哪达去?”
两个壮汉立即止住了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回答。坐在前排的那个人回头说;“我们不会亏待你,你放心,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齐翠花说:“还不亏待我?又是绑又是抬的,差一点没把人折腾死,还不亏待我?如今这么个样子,天一亮咋样见人?你们还是放开我们,你们再欺负我们,我就碰死给你们看!”
前排的人说:“你不要发脾气,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是这,先把戏装脱掉,把大衣穿上。给,用这块手帕把脸擦干净。”
齐翠花就把霞帔脱了,接过那人递来的手帕,“呸呸”地唾了些唾沫把脸擦了。她让三宝也把青衣脱了,三宝说:“脱光了再没衣裳穿”。旁边的那个壮汉说:“再坚持一阵子,到了地方再换衣裳。”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齐翠花通过双方的对话,想努力探个动向。她起初十有八九地肯定,可能是王家戏班王振中那个家伙派人干的,他们是一计不成施二计,以迫害她来搞垮富贵戏班。但看他们的动静,听他们不时提到什么司令司令的,又不像王家戏班干的。这使她又想到了红军,红军的事闹了好些年了,怎么还有红军?还有啥子八路军、新四军。前些年红军闹得很厉害,一队一队地过。人们把这些军队叫红匪,说他们共产还共妻。唉,端端儿的,他们大概就是这些军队。也有人说这些军队是穷人的军队,共产党共的是富人老财的财产……他们抢我们做啥呢?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车子就开进一家小店,司机和前面坐的那个人开了车门走下车去,对后排坐的两个大汉说:“看好她们,我出去弄些吃的。”就走出了小店。
齐翠花掐了一下三宝,示意他逃跑。她对紧挨身边的那个长脸型大汉说了“我想方便一下。”
那个大汉说:“不行,再坚持一阵子,等他们两个回来了你再方便。”
三宝会意,也嚷着说:“我要尿尿,我的尿夹不住了。”
他身边的腮胡子壮汉喝道:“吵球子个啥?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捆起来!”
三宝就哭了起来,嘟囔着说:“再不让尿我就尿到裤子上了……”
齐翠花对身边的长脸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不去了,你们让他去方便一下,他还是个少年娃,尿紧了胀死人哩。你怕我跑了,就用绳子把我拴住。”
那个长脸型大汉就问那络腮胡壮汉:“喂,连手,你说咋办?”
络腮胡壮汉就说:“怕不敢让去,要是跑上一个,咱们都不好交代。等头儿来了让头儿决定。”
三宝故意捂着下身呻唤:“哎哟,憋死我了;哎哟,憋死我了。我尿呀?”
他身边的络腮胡就执着巴掌朝他说:“你尿你尿,你敢尿我就把你的****割了!”
长脸型大汉也听出了三宝的声音,听了络腮胡要割三宝****的话,咧嘴一笑,就说:“咋,他是个男的?”
齐翠花说:“他是我侄子。”
那大汉说;“哎,闹了半天他是个夹巴子的。我们费这么大的劲抢他弄啥?司令要是晓得给他弄了个男娃,是要怪罪咱们的?”
正说着,司机和他们所说的头儿提着两大包东西来了,司机把两件棉衣裳抛给齐翠花和三宝说:“把这棉衣裳换上,冻坏了,头儿怪我们哩。”
齐翠花就脱掉大衣,把那件宽大的青布男式棉衣穿上,也示意三宝换衣服。三宝脱了那件秦香莲的青衫子,把棉裹肚穿上。坐在小车前头的头儿掰了一个面饼,说:“这是早干粮,吃了走路。”
三宝说:“我不吃,我要尿尿。”
齐翠花说:“三宝,吃了再尿。”
显然,她是让三宝吃饱了好有力气逃跑。但三宝还是不吃饼子。
长脸大汉对那个看起来有些文静的头儿指着三宝说:“他是个男的。”
那头儿不相信似的看了看三宝,问:“真格?”
头儿说:“你们听她说的,还是验证的?可不要弄错了。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弄了个男的,那可是出力不讨好哩。”
络腮胡说:“真真儿的,不信你带去验证一下,他正好要尿尿哩。”
头儿执着手枪把三宝带进了茅圈。
司机刚要跟过去,那头儿摆了摆手说:“不要紧,我手里有枪,你们把大门把紧就行了。”
齐翠花看看三个男人大口大口地嚼着面饼,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她心里想着让三宝逃走,却又担心他会被他们用枪打着,心里忐忑不安听着动静。
过了好大一阵子,三个男人的面饼都吃完了,长脸大汉还在舔食手心里的馍馍渣子,突然听到“嘭”地一声枪响,三个男人立即向茅圈那边跑去。
齐翠花心里叫起苦来,天哪,三宝完了!她正想下车也看看,不想长脸大汉又折回来喝道:“不许乱走,上车!”
那位被称为头儿的人提着盒子枪向吉普车走来,说:“******让他给跑了。”
络腮胡说:“跑了就让跑去,弄一个小伙子回去,咱们咋交代呢?”
长脸说:“小伙子也有用处,他可以当马夫。”
司机说:“他是咋样跑脱的呢?”
头儿说:“跑就让跑去,走!”
齐翠花听了一阵轻松,长吁了一口气。但当吉普车启动的时间,她看到三宝脱下的那件青衣和白裙子,心里猛然觉得一阵难过。不管咋说,三宝在身边,总是自己的伴儿,是自己的精神支柱,这会儿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了。他们会把自己咋样呢?她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头儿冲她喝道:“不许哭嚎。再嚎就给她把嘴塞上!”
又是一天一夜。
她的精神彻底垮了。面对四个大汉,她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她也想到了死。但死的决心还是下不了。她把希望寄托在三宝身上。
吉普车进了一道干涸的沙石河滩,七拐八弯,又驶进了一条深沟,在太阳偏西的时候,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山脚下。山很高,树木极其繁茂,一眼望不到边。头儿对齐翠花说:“夫人,对不起,你得委屈一下。”坐在她左右两旁的大汉就用绳子捆住了她的双手,又用三宝脱下来的青衣蒙住了她的头脸,收拾停当,头儿就朝头顶放了三枪。
不一会儿,山上就下来了两顶轿子,一顶比较豪华,一顶极为简陋。络腮胡子一个老鹰抓小鸡,把齐翠花抱上了那顶豪华轿子,头儿则坐上了那顶简陋竹轿。两个大汉跟在两顶轿子后面,一同向山上走去。司机开着吉普车调转车头吼一声开出了深沟。
齐翠花在头被蒙上的时候,心里就紧张起来,他们到底要把她带到啥地方?眼前的一切虽然看不见,但她凭感觉,这是一座大森林,她跟他们走在森林中间的羊肠小道上。头上的树梢不时擦着轿顶而过,有时还打在轿子邦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轿子悠哉悠哉地在两个轿夫肩上晃荡着,她的心也七上八下地跳动着。她在被抱上轿子的时候,她分明听那个头儿吩咐两个大汉:“让她坐那顶好轿。”显然他是把那顶简易轿子留给了自己。这是对自己发的恻隐之心呢,还是要给自己安顿一个什么比较重要的位职呢?既然是这样,为啥又要捆住自己的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呢?显然,他们是怕自己跑掉或者寻死。
她早年在刘家戏班的时候,刘副官也派轿子接送过,但那才多少路?穿过两条街道就到了。那只不过是刘副官为了讨好自己讲讲排场罢了。那时候,满怀虚荣心的她高绾云髻,淡扫蛾眉,点化朱唇,搭起轿帘,翘起二郎小腿,嗑着瓜子,呸呸地向行人吐着瓜子皮,那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风光?可如今呢?同是坐轿子,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陡峭狭窄的林间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摇动,她明显觉得两个轿夫是喘着粗气流着臭汗负重行走呢。
仿佛过了两个时辰,轿子抬出了林子,放在一块平坦草地上。那一顶轿子也到了,两个大汉就放下轿子,揭开了她头上包的青衣,又给她松了绑。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天色暗淡起来了。
她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山老林,林子里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林子靠阴面,一砣一砣的积雪白皑皑的十分显眼。有一条小路伸向南边的山顶。小路比起走过的羊肠小道宽阔多了。
她正在琢磨这是啥地方。突然看见几个头戴狐皮帽子,身穿羊皮大衣的人从靠东边的一孔窑洞里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个大汉问那个五官端正的头儿:“货弄来了吗?”
头儿立即一个立正,敬了举手礼,说:“报告司令,弄来了。是个皇上的公主。这是。”
被称为司令的人,人高马大,狐皮帽子下面罩着一张麻脸,照样是一圈儿络腮胡子。他一看还穿着男人棉裹肚而且脸尚未洗净的齐翠花,喝道:“你说甚?公主?球的个毛,他连公主的毛都不如。好么,费了那么大的事,到哪里弄来了这么个熊货?我废了你!”
他说着就掏盒子枪。
那个所谓的头儿扑通一下跪在草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连说道:“司令,她可是名扬西北的名角儿,大美人儿。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才把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不信你问问他们。要不然,让她梳洗穿戴打扮起来,你一看保证满意……”
那两个大汉也跪下来帮腔:“司令,她嫽得很哩。你不要生气,我们把她打扮起来,再孝敬司令。”
麻司令甩了一句:“好,球的个毛,就按你们的办,我等着。”他一甩大衣,转身向山顶走去。几个随从也随后跟着走了。只留下两个哨兵,其中的一个对头儿说:“王参谋,走,跟我到窑洞里去。”
窑洞开掘在石山上。走到窑洞门上,一股油腥味儿扑鼻而来,窑洞壁上前后吊着两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刚走到门口,迎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妈子,她欠着身子行了礼,把几个人让进了窑洞。
那女人说:“路上受了辛苦,快来梳洗梳洗,换个衣裳,看把人折腾成个啥样了?”
原来,那个被称作王参谋的头儿接受了任务,临行时已经作了安排,抬轿的,预备衣裳的,陪同的都准备好。
齐翠花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七八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土匪窝,她被抢来是要做土匪头子的老婆。她想,看来,红军、****就是红匪,他们真的要共妻,天啊,我齐翠花咋这么命苦呀?她一阵昏眩,就倒在地上了。
这下子几个人都慌了。好不容易把人弄上山来,却是这么个样子,他们如何向司令交代?几个人手忙脚乱起来。
那个长脸大汉说:“快喂些开水,她两天两夜没有吃食物了。”
那妇人就在锅里舀了半碗水给齐翠花喂起来。喂了几汤匙水,她果然长出了一口气,哭出声来:“哎哟,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眼呀?”
王参谋就给那妇人下命令:“快想办法让她吃些食物。”
那妇人小心地问:“有酥油茶呢,敢喂吗?”
王参谋说:“酥油茶再好不过了,还问个球?赶紧喂。”
那妇人就收拾给齐翠花喂酥油茶,可齐翠花咬紧牙关就是不下咽,白花花的酥油茶撒了她满脖子,满腔子。
王参谋一看急了,就掏出手抢指着齐翠花的额头喝道:“你再不吃食物我就毙了你!”
齐翠花又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王参谋见她又昏过去了,就喝令那妇人说:“给她硬灌!”
两个大汉便扶头的扶头,掰嘴的掰嘴,捏鼻子的捏鼻子,硬往她的嘴里灌酥油茶。
齐翠花被呛得一下接一下打喷嚏,酥油茶喷了那妇人一脸。
长脸大汉反复提醒那妇人:“慢些灌慢些灌,小心呛着了。”
灌了半碗酥油茶,他们又用同样的办法用热水给她擦洗了脸和手,梳了头,换上了新衣裳。
新衣裳是一件大红缎子旗袍,领口沿了一圈儿狐皮。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礼帽,帽子上缀上了一圈绢花。
齐翠花经过一番折腾,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也不反抗,任凭他们折腾(反抗也无济于事了)。也许是肚子里进了水和酥油茶的缘故吧,她觉得精神了些。
这时候就有探听消息的人报告了那个麻脸司令。山上就响起了唢呐和锅碗瓢盆敲出的声音。又有人跑下山来告诉王参谋:“山上准备迎接新娘哩。”
王参谋就对齐翠花说:“我说公主夫人(此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你可是司令选定的压寨夫人,阵势你也看到了。顺顺从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有半个不字,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你也看到了,我们这是皇上老子管不着的地方,我们的司令就是皇上,你就是娘娘。这个娘娘你要是不愿意当,我们那么多的兄弟都不会让你闲着的,你就看着办。你说一句良心话,看我们一路上对你如何?念起我们一路上对你的照顾,你也应该为我们着想,也为你自个儿着想。”
那妇人也劝说她,搀扶着她出了窑门。
这时候,天气完全黑了下来,黑魃魃的山林里,点缀着几只灯笼,很是显眼。灯笼跟前,有人游动,有人还哗啦哗啦拉着枪栓。
齐翠花又被抬上了轿子。听见山上人们野兽般地吼叫着,欢呼着。
轿子抬上了一座山包,通过了一段马鞍型地段,过了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桥,就到了一座黑魃魃的山包下面。山包其实是一面悬崖,只有一条单人能通过的石阶直通山顶。上山的路上,左右有两个人手执长矛把守。轿子被放了下来,旁边立即走过来了一个大汉说:“请夫人下轿,委屈一下。”说着便蹲了下来,让下了轿子的齐翠花伏在自己的身上。他就背起了她,一步一个台阶地向山顶盘去。前面有一个人打着灯笼照路。
齐翠花爬在那个大汉宽厚的脊背上,就觉得有一股刺鼻的汗腥味从他的衣领子里直往外冒,她把头扭过去,左边是悬崖,她觉得鼻子尖似乎要碰上了那呲牙咧嘴的石头,她又把头转向右边,她看到的是一片茫茫的夜空,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就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大一阵子,就到了山顶。山顶有一块平地,这里却是灯火辉煌,高高的竿子上,挂了一串串灯笼。齐翠花正在迷糊,突然一阵鞭声把她惊醒,只见灯影里一个个人头攒动,有人打着火把,有人燃放鞭炮。齐翠花刚一落地,就有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的胳膊,其中一个说:“司令在府上等候多时了。”
她们搀着她又向东边走。拐过一块很大的石头,就看见一孔圆圆的窑洞门,黄亮亮的灯光从里面泻了出来,窑门两旁挂着两只灯笼,灯笼下面站着两个手托长枪的青年人,他们看见齐翠花被搀扶来了,就异口同声地拉长声音说道:“夫——人——到!”
这时又一阵鞭炮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