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才慢慢止住了哭,她说:“我齐翠花来到你们红城子,又没有欺谁惹谁,为啥要跟我过不去?真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哩。”
她就把路上娃娃伙儿损她的那些话说了。
张百旺一听,气得眼睛睁了碗砣子大,骂骂咧咧地顺手抓了门背后放的一根顶门棒,就要出门寻找那些娃娃问个究竟。
红富贵夺下他手中的棒说:“你再不要冒失了,那么大的娃娃能挨住你这一棒?要是打死了,那是一条人命哩。先问清楚,都是谁家的娃娃骂这话呢?问明白了再跟他们大人算账,看是谁教这些娃娃伙儿骂人的?”
陈润年说:“就是的。娃娃伙儿晓得啥?肯定是背后有人教他们呢。这些坏了良心的杂种,真是日娃不管娃。”
张百旺就问齐翠花:“是谁家的娃娃喊叫?”
齐翠花说:“我也认不得。是四五个男娃,有一个大些的留着大麦垛沿子的头发,有一个还戴着铁项圈。”
张百旺和陈润年根据齐翠花提供的线索,很快就寻见了几个骂人的娃娃。其中一个是戏班里张学仁的孩子九子,一个是红立贵的小侄儿润生。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了。是红立贵媳妇荞叶教娃们干的。
张学仁抓住儿子的项圈,一连在九子的脸上打了几个巴掌,九子的鼻子被打出血来。张学仁的老婆就不依了,拼死拼活地把头往张学仁的怀里塞。哭喊着说:“你把我娘们子都打死,打死了你好跟那个狐狸精一搭里过去……”
红立贵得知此事,气急败坏地抓住牛皮鞭子,揪住荞叶的头发,劈头劈脑一顿鞭子,打得她直告饶:“饶了我,我的大大,这不怪我,是旁人教的……”
夜戏是《铡美案》,后晌经过了这么一场风波,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谁还有心思唱戏?
齐翠花水米没有打牙,包住头大睡,陈红氏和王兰香好劝歹劝,她才起来擦了把脸。
四村八舍的人都已经来看戏了,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嘁嘁喳喳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张百旺找五个孩子的父母论理,还没有回来,红富贵急得如坐针毡,他出出进进地忙碌着,一会儿在大门外看一看来看戏的人群,听一听村里和戏台的动静;一会儿又疯疯张张地进到药铺问齐翠花:“看戏的人都进村了,咋办?”
齐翠花愤愤地说:“人都活不成了,还演啥戏?这么个样子,谁还有心思演戏?”
戏班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事,三三两两地来到药铺,都用各种言语来为她宽心,同时用各种最解恨的言语咒骂荞叶。也有骂那五个孩子家长的:“有娘老子养,无娘老子教训!”
张学仁气喘吁吁地来到富贵药铺,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手砸着自己的头说:“都怪我把娃娃没管教好,丢了这么大的人。我来给他婶子赔礼道歉。他婶子消气息怒,小心伤了贵体。全当是我张学仁把你骂了,你当着众人的面唾到我的脸上……”
红富贵连忙把他往起搀扶,说:“老哥你这是做啥呢?事有事在,是娃娃伙儿不懂事,让人教唆上干的傻事情,你这么样像个啥?哪有个老哥给弟媳妇下跪的?快起来!”
张学仁一边起身拍打膝盖上的土,一边说:“他婶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把他个驴日的饱打了一顿,他保证以后不再骂人了。你大人千万不要跟他个碎杂松计较。”
齐翠花见张学仁这个样子,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就说:“这事明摆着的,是有人使坏,娃们晓得个啥?你也不要怪罪自己,好人瞎人我还是能分清的。”
张百旺骂骂咧咧地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戏班里的人。
惟有红立贵没有来。
张百旺要他来为齐翠花赔礼道歉,他就是不来。他说:“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自己的媳妇、侄子干了瞎瞎事,我咋有脸见嫂子呢?”
张百旺说:“你不去反倒不好。你不去别人还以为你真格有啥事哩。”
红立贵还是说:“头上有天爷,庙里有神灵,谁干了日马眼的事,谁就不得好死。”
他还要扑三扑四地打荞叶,被双宝、三宝拉到家里去了。
红富贵催促大家,他说:“这些是非恩怨一时说不清,道不明,戏演完了再算他们的账,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收拾化妆、演戏,不能耽误大伙儿看戏。”
陈润年说:“他舅说得有道理,演戏是正理。戏报早出了,观众站了满场子,不演戏给观众咋交代?几天来演得红红火火的,突然来个瞎女子猛跳崖——不演了,是啥原因?要是人们晓得啥原因,还不是把事情传得更玄乎了?好事不出门,瞎事传万里。传来传去,真假难分。其实屁事都没有,他妗子的为人我还不晓得吗?你们大伙儿谁不晓得?就跟大勇在一起那么些日子,谁听见他们有啥马眼事呢?根正不怕影子歪。依我说,谁嚼牙碴让他嚼去。嚼牙碴胡说的人迟早要遭受报应的。他妗子,你是经过大世面的,这么一点小风浪你就经不住?你今晚夕照样上台,照样演戏,让他那些嚼牙碴使坏的人看一看:闲言碎语吹不倒,风吹浪打不动摇。百旺媳妇赶快给他妗子做点吃的,吃了饭就上台。再的人都赶紧上台化妆,按时演出。”
张百旺说:“我心里的话让姐夫全都说了,就这么办。老婆子,赶紧给嫂子打两个荷包蛋,嫂子一天没吃饭了。快速一些,麻利一些,不要把人的牙气成骨头的了。”后两句是《放饭》里的词儿,大伙儿一听都笑了起来。
齐翠花也咧嘴笑了笑。
《铡美案》按时演出。除红立贵几次忘词儿冷场外,其他人都演得很是投入。戏场里也有人议论后晌发生的事,但戏台上的演员没听见,照常上上下下地忙碌。
戏刚开演,后台上来了几个人,他们是张镇堡的村长和会长,还有一个乡老。他们是来写戏的。请戏班上九日到他们镇子上演出,时间是三天三夜,戏价是一天一夜十五万元。吃的住的和来回接送都由请戏方承担。这个消息使戏班人众喜出望外。张百旺高兴得在红富贵的肩膀上砸了一拳。
戏班组办起来,花费不少,再不收入,就办不下去。村里的演员一月两月不拿工钱还能说过去,可时间久了肯定不行。再一个,戏班子通过外出演戏才能扩大影响,吸引更多的地方写戏。这样一来,戏班子也就活了。
红富贵言明:三天三夜的戏不够演,有的戏需要重演。张镇堡的村长答应能成,但重演的戏要由他们村上点,要戏把式出台。双方达成协议,写了协约,哪方违约,那方承担违约责任。
张镇堡的人为了表示亲近,还给戏班慰劳了一条大刀牌香烟和一个砖头块茶叶。还要给主演挂红。
其他事情都好办,但给谁挂红,却使大伙犯了难,《铡美案》的主角是扮演秦香莲的三宝,再就是扮演包公的大宝。可张百旺坚持要挂给扮演皇姑的齐翠花。鉴于后晌发生的事,红富贵也心想挂给妻子,但却不好开口。就说:“看张镇堡亲戚想给谁挂就给谁挂。”
张镇堡的村长张清明说:“我们也不懂,晓不得挂给谁合适,你们戏班里定,你们说给谁挂,我们就给谁挂。”
红富贵就说:“那就挂给三宝,三宝是主演。”
《前三对面》演完,三宝进了后台,红富贵就把张镇堡亲戚要给戏子挂红的事说了,要准备挂给他。三宝却十分懂事地说:“不行。我才是个娃娃,才唱了几天戏?要挂就给齐老师挂。”
张百旺巴望不得三宝这么说。就连忙说:“还是三宝说得对,给齐老板挂对着哩。”
这样一直等到《后三对面》齐翠花扮演的皇姑出场了,张百旺才指派人放响了鞭炮,敲起了锣鼓家什,张村长和张会长两人走向戏台,把红绸被面披到了齐翠花肩上。
不想这一举动却惹犟了一个人。这人就是保长红乾仁。
坐在椅子上看戏的红乾仁当场就用文明拐棍指着戏台上嚷道:“哪有这么挂红的?简直是胡来!”
这一个规程很快就结束了。谁也没有再往这事情上多想。不想戏演结束了,红乾仁却气呼呼地来到后台,当着正在卸装收拾家伙道具的大伙说:“给皇姑挂红是谁的主意?简直是胡来!哪有个放着主角不挂给配角挂红的?哪有个放着男人不挂给女人挂红的?不行,这个红得重挂。大宝,这个红应该给你挂上,你是相爷,铁面无私,断清了案子,你有功,你挂上合适……”
大宝一听着了急,连忙说:“保长爷爷,给老师挂上对着哩,她是皇姑,皇上的女儿,又是我们的教师……”
红乾仁打断大宝的话说:“照你这么说,还有皇上的女婿呢,还有皇后哩,给谁挂上也比给她挂上合适。她当教师,谁让她是个女人呢?他若是个男人我红乾仁连个屁都不放!”
张百旺说:“干大,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人家张镇堡亲戚的意思。挂就挂了,给谁挂还不都是您老人家的百姓,都是您老人家的侄男子弟。已经挂上了就算了,您老人家犯不着为这区区小事伤心动气。”
他说着又过去给红乾仁捶背舒胸,却被红乾仁挡回了手臂。他说:“你滚开。你晓得个啥?说一千,道一万,今儿这个红她不能挂。你没听见台底下观众对她咋议论吗?这个红给她挂了,事情就没有规矩了。在我红乾仁的地盘上,得按规矩办事。富贵你说呢?”
红富贵气得在一旁喘粗气,心里想:这么一点事他也出面搅和,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问到他,就不冷不热地说:“对着哩,保长老爸说得对着哩……只是,我觉得给三宝挂上更合适,他是第一号主演。”
红乾仁听了哈哈一笑,说:“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三宝演的秦香莲是民妇,哪有给民妇挂红的?听我的话,就给大宝挂上,给他挂上没错儿。”
红富贵就干脆地说:“保长说得对,给大宝挂上。”他几步走到大衣箱跟前,抽出了那一根齐翠花卸装时放在那里的红绸被面,挂在了大宝的脖子上。
红乾仁一看红富贵的动向,明显在憋气,就瞪了他一眼,说:“你咋这么不懂规矩?你在这里算个啥?你不看我当保长的还在这里站着吗?”
张百旺会意,就赶紧从大宝脖子上取下红被面子,双手捧到红乾仁手中。
红乾仁说:“来,包文正孙子,向台口站,爷给你挂红。我给大宝挂红的时节,你们都要拍手,对了,还要把锣鼓打响。”
本来已经收拾了的锣鼓家什,几个场面上的人又不得不“哐哩哐当”地往出取。
大宝还在推辞,不肯向前走,张百旺和红立昌几个人把他硬是推到戏台口。
红乾仁煞有介事地双手把红挂在了还没有脱掉蟒袍的大宝肩上,掌声和锣鼓声响起,在空荡荡的戏场里格外刺耳。
红富贵发现妻子齐翠花不见了,就问张百旺:“你嫂子呢,你见了吗?”
张百旺左右前后一看,齐翠花不知道啥时候从人群里走开了。就对红富贵说:“哥,嫂子怕是回去了,你走,我看着收拾台子。”
红富贵就赶紧下了戏台往家里走。后晌齐翠花经受了些波折,刚刚调解好了,这一下又要惹她生气、伤心,他得看看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见药铺里亮着灯,就推门进屋,只见齐翠花靠在炕沿上落泪。就说:“闲着呢,把啥事都看淡些,犯不着为这么点小事伤心动气,保重身体要紧。”
齐翠花哭着说:“我看这红城子是没法儿呆了。咱们还是回平凉,哪怕是沿街乞讨,也比受这窝囊气强。”
红富贵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家业都砸到戏班子里头了,如今根大了,挪不动了。戏班子刚有了眉目,已经开始有人写戏了,这算是咱们的钱没有白花,苦没有白下。先走着看,瞎瞎事哪达都有哩,日鬼人哪达都有哩,平凉也不是卞梁地,现在去人生地不熟的,更艰难。这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关系慢慢拉顺就好了。那个老骚情的话你就全当他放了个响屁,计较它做啥呢?你听他说的那些话能服人吗?谁规定的演民妇的人不能挂红?挂红是给重要角儿、台柱子挂,咋能按剧中人的官职大小来衡量?真是胡说八道。”
齐翠花说:“本来我就不愿挂红,红我以前在大地方挂得多了。谁出了个馊主意又给我挂红?既然挂上了就挂上,那个老混账又使他的权势哩。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团团结结的,多好,他个老混账一折腾,反倒弄得大家心心事事的。我想着大概不是为了一根烂红的事,那个老混账肚子里不晓得又搞什么鬼?”
正说着,突然听到村子北边有人喝吼连天地哭叫起来。
他们二人开门走到院子里听,也没有听出个动静,只当是谁家亡人的祭日到了,在烧夜纸哩,就没有理会,一同又进了药铺,准备上炕睡觉。这时张百旺跟陈润年急急忙忙地回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荞叶儿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