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经念罢,唢呐锣鼓声再次响起,跪下的人又磕了三个头。路阴阳就用手向下按了一下,音乐戛然而止,他开始宣读保状:
“大慈大悲圣母娘娘,烧香弟子红门富贵,于午年二月二日凌晨所生一子,名唤丑旦。因弟子学疏才浅,势薄力单,难保其终生无患。圣母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今将犬子丑旦寄于圣母娘娘膝下,拜托圣母娘娘巧施法术,使之脱胎换骨,改颜换容,无灾无难,一生平安。只要犬子出脱平安,弟子愿做牛当马,敬奉娘娘。为娘娘大人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口说无凭,押保为证。
甘肃省西海固州西原县红城子坊红富贵敬上。壬午年五月五日。”
保状念毕,会长敲响了铜磬,晓于娘娘。路阴阳取出腥红盒子,让红富贵、红乾仁、张百旺三个人在指头上蘸了腥红,先后在保状上按了指印。会长就把保状压在了娘娘打坐的莲花台上的香盘下面。
接下来是剃头留保,相当于和尚入寺受戒的剃度。这个程序由娃的干爹或舅舅来操作,张百旺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在庙里娘娘面前,只是象征性地剪一撮头发,在当头顶的头发上绾一根红头绳就行了,回到家里再仔细操作;当头顶留下一撮小辫子,其他地方都要剃光。
所有程序完毕,大家一同磕头作揖。红富贵抱着丑旦从地上爬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复杂的红乾仁抖着长袍上的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庙门。
这时候太阳已是一竿子高了。祈雨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进了庙院。他们头戴柳梢编的帽子,上身敞着衣襟,露出油津津的胸腔,裤腿挽在膝盖上,一律光着脚丫子。
红富贵几个人出了庙门,却不见了齐翠花。
说好的她在庙门外等着,这会儿她能到哪里去呢?张百旺提醒说:“大概是到戏台上看戏子化妆去了。”
红富贵觉得有可能。她毕竟是在戏班里混大的,成角儿的。她听见人家唱戏,说不定是嗓子痒了。他在心里骂道:狗改不了****。他就让姐夫陈润年先回家——姐姐在家里还等消息哩。自己同张百旺抱着丑旦到对面的戏台上去找她。
今天是正会,要配合祈雨,装扮各路神仙,不演戏,戏子们都老早就来到后台,练戏的练戏,化妆的化妆。他们二人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儿,还是不见齐翠花的影子。
张百旺说:“怕是回家了。”红富贵说:“丑旦在这里,她回家做啥去呢?她明明晓得丑旦耍起蛮来别人没办法,非要她哄不可,她却走得不见踪影。”红富贵想,莫非她身上不舒服,提前回家了?是的,这几天忙于筹办给娃押保状的事,她可没有少受累。他对张百旺说:“连她个影子都不见,人这么多,到哪里去寻她呢?走,咱们回。丑旦醒来了就要吃奶,又要闹腾。”
他们回到家里,齐翠花却不在。
姐姐陈红氏说:“她早晨同你们出去,一直没有回来。“
红富贵不由得乱猜起来:也许她到哪家去看望戏子去了;也许她对求雨感到好奇,等着看人家祈雨哩,这个场面她怕是没见过哩。唉,糟了。祈雨是坚决不让毛头女人看的。女人一看,神功就白费了,就求不上雨了。她不懂规矩,是要闯麻达的。想到这里,他把丑旦交给了姐姐,叫上张百旺又跑到娘娘庙那边去了。
山路上,一队一队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往娘娘庙那边涌。他们赶到庙门前时,已经到处站满了人,不远的戏场里也坐了不少人。戏台后面不时传来练嗓声和胡琴合弦声。庙门上,狮子旁边,钟楼上,庙院里,到处是头戴柳圈帽的男人,给这几天踏起来的黄土覆盖了一抹绿色。在这清一色的男人天地里,寻找一个女人还是不太困难的。不过,要是她也戴上柳圈混在男人群里,那就不好寻了。
张百旺说:“她不敢那个样子,也不会放着孩子不管,钻在男人堆里混热闹。”
红富贵说:“百旺你是不知道,她胆子可大了,脾气也怪,她心血来潮了就会做出这事的。”
于是他们二人又低着头,在一个个柳圈底下齐齐儿瞅了一遍,还是没有她。他们又来到戏台上,打问了每一个戏子,都说没有遇见这么个女人。他们又急忙回家了。
齐翠花还是没有回家。
这时会长派人来叫红富贵,让他去执掌宝瓶。执掌宝瓶是祈雨时最神圣的事,一般人难以胜任,怎么会找到他红富贵头上呢?会长派来的小伙子说:“会长让你无论如何要执掌宝瓶,说你是贵人他大,你掌宝瓶定能求到雨。”红富贵尽管心在齐翠花身上,但他还是没有推辞,给姐姐姐夫安顿了几句,拉着张百旺,跟着小伙子就来到了庙上。
还没有到庙里,老远就听见从那边传来了歌声,歌声苍凉洪亮,参差不齐,似从千万人口中发出的。虽然听不清唱的词儿,但从那悲悲切切的声调中可以听出来,那是祈雨歌。歌声催促着人们,凝聚着人心,路上仍有三五成群的人跑着步子向庙里进发。庙里庙外人更多了。红富贵和张百旺跟上小伙子挤到娘娘大殿门前,张会长连忙拿出两只柳圈帽子,让他们戴上。会长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声说:“时辰还没有到,还有几个坊上的人没有到齐。先跟着大伙儿学一学歌儿。你听,好多的人都不会唱,嘴里乱搅和,像个七窟窿狼一样。这么个唱法,玉皇老爷一看人心不齐,不像祈雨的样子,还能给你把雨下?”
红富贵和张百旺就虔诚地戴上柳圈儿,也跟上教唱的另一名会长唱起来了。刚唱了几句,张会长就把红富贵叫到一旁,吩咐说:“今儿你的责任重大,你的任务是执掌这个宝葫芦,半葫芦水去,满葫芦水来。心要诚,手要灵,除了跟上大伙儿唱祈雨歌儿外,心里要一直想着求雨的事,不能有私心杂念,不能三心二意的。”
红富贵心里一直惦记着齐翠花和丑旦。他原本想着要在求雨的人群里也许能寻见齐翠花。可被委以这样的重任,他就不能随便走动,甚至连想他们母子都不能想。他又竭力把事情向好的方面想:她附近无亲无故,她不会走远;丑旦有姐姐姐夫照料,暂时还能将就;我红富贵扑下身子敬奉娘娘爷,竭尽全力为庙里出力,为大伙儿祈雨,神灵是会保佑他们母子的……
这时,外面的唢呐家什响起,有人说是戏班子来敬香了。果然,戏班子装扮的天官、灵官、福禄寿三仙,财神赵公明,三霄娘娘和各显神通的八仙等仙家,在四把唢呐的前导下进入庙门。他们呈雁翅状排开,由班头烧香点表,跪拜。他们先后在两个大殿里行了规程,就站在一旁恭候。原来,他们也是参加祈雨的,祈一次雨顶唱两场戏。
人到齐了,张会长就跑上钟楼,站在高处向大伙儿安顿祈雨的有关事项。他宣布了事先安排的次序:一队是灵官开道,二队是神仙启驾,三队是礼仪伴驾,四队是灾民随驾。排在最前面的是由戏班子装扮起来的王、赵、马、温四大灵官神,他们手执金鞭金砖(还有两位手握柳耙条),驱赶一路行人,特别不让毛头女人冲撞祈雨队伍的马头。四唢呐手和一对锣鼓手紧随其后。紧接着由八个头戴柳圈、光着上身的小伙子抱着的玉皇大帝等众神仙的木头牌位。接下来是由戏班子装扮的各路大仙。
娘娘的轿子居中,同样由四个头顶柳圈、光着膀子和脚丫子的壮小伙子抬着。
紧跟在娘娘轿子后边的是九顶担架,担架用木头制成,前四个担架分别镶装着牛、羊、猪头,还有一只活的公鸡。三只畜牲头上的毛都被刮掉,牛角、羊角和猪耳朵上都绾了大红绸子,挂了荷包。后五个担架分别担着装在木斗里的五谷杂粮,有麦子、豌豆、玉米、糜子、荞麦。一律由同样头戴柳圈、光着上身的年轻人抬着。最后面是清一色的柳圈笼罩下的铜色肉体,足有上千人。张百旺也在这个队伍里头。
红富贵被安排在娘娘轿子之后,他也要头戴柳圈,光着上身和脚丫子。他双手捧着一对黑色葫芦般的瓷瓶。一只盛着半瓶水,一只空瓶。两只瓶口都用玉米芯子塞着,上面又包上了红绸子,用红头绳绑着拴在一起。
一切安排停当,张会长就让大伙儿先演练一下:先是锣鼓、唢呐响起,然后指挥大伙儿唱祈雨歌:
天上没有一丝儿云,
半年没下个雨星星;
天干火着庄稼没收成,
烫烫土儿烧得我脚面疼;
玉皇老爷把雨下,
普降甘霖救众生。
和风细雨润万民,
来年修庙塑金身!
那声音悲壮雄浑,响遏行云。
午时三刻即到。张会长手执绾了红绸的木锤,敲响了钟声。庙门两旁,鞭炮响起,祈雨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行进了将近三个时辰,到达官泰山老龙谭。这里早有准备,龙王庙前也是张灯结彩,香烟缭绕。那里的会长也组织一帮人众敲锣打鼓迎接。龙王庙坐落在老龙潭东侧的半山上,规模不如红城子的娘娘庙雄伟。在庙门前的草滩上,一边摆着八只水缸,还有水桶、水盆。另一边摆着两只木制水槽。水槽里的水供人们净手脸,水缸、水桶里的水供大伙儿饮用。双方会长一商量,双方人众稍事休息,用龙潭泉水净了手脸之后,祈雨仪式开始。会长刚刚宣布,人们像得了****令一样呼啦一声扑向水缸,用勺子舀水喝。有人一时找不到勺子,就干脆双手捧水喝。喝够水的人,才慢腾腾地到水槽边上洗手净面。
红富贵双手捧着两只瓶子,一下子坐在了草滩上。他的脚疼得已经无法站立了。
张百旺走了过来,见他狼狈地坐在草地上,再仔细一看,他的一只脚指头碰破了,血从指甲缝里流出来,结成了黑乎乎的血痂,还有鲜红的血从指甲缝里往外流。张百旺心疼地说:“哥,这样的罪你怕是没受过哩。从小光着脚走路的人都招架不住,可苦了你……”
红富贵说:“求雨就是要心诚。只要能把雨求上,咱受些罪也值。”
张百旺说:“哥,我替你拿着瓶子,你也过去喝些水,水又凉又甜,过一会儿就弄脏了。”
红富贵说:“不行。张会长安顿了,这瓶子谁都不能沾手。你给哥舀一勺喝吧?”
张百旺就跑过去,好说歹说,才从一个半大老汉手中要来了一只马勺,舀了一勺水端给了他。红富贵喝了一气,剩下的他让张百旺给他浇着洗了手脸和脚。那只受了伤的脚指头经水一洗,又流出血来,张百旺要找破布或绳子包扎,可大伙儿都只穿了一条裤子,根本找不到包扎物,于是张百旺就捏了一撮黄土撒在流血的伤口上,果然止住了血。‘
正在这时候,张会长派人来叫他,让他跟随娘娘轿子进殿去,把祈雨的宝葫芦摆到龙王爷的面前,领个仙气。他就连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近娘娘轿子。
眼看祈雨时辰到了,人们还是乱哄哄地挤着喝水。张会长不得不摇响了铃子,喊大伙儿排队集中。喝了水,净了手脸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有些没有挤到缸跟前没有喝上水的人,也只好心情沮丧地各司其职。他们晓得,在这种场合,虔诚地求雨才是最重要的事。
祈雨仪程首先是摆好神仙摊位,再是献牲献粮。
双方的八支唢呐比赛似地吹奏起来,锣鼓家什也“咚咚咚锵”,“咚咚咚锵”,极有节奏地敲着。手捧神仙牌位和抬着畜牲、五谷杂粮的人便进入状态,一步一顿地踏着锣鼓点子,依次把神仙牌位和娘娘轿子摆献在龙王庙里,各路神牌摆在正中,娘娘轿子摆在侧面,与龙王轿子平行。戏子装扮的神仙则威风凛凛地站在龙王庙两旁的台阶上。一切妥当,然后是献牲献粮,十八个后生把三只畜牲头、一只公鸡和五个粮斗依次摆在了各位神仙面前。
红富贵按照张会长吩咐,捧着宝瓶一步一顿地迈着庄严的步子,跟着娘娘的轿子进了龙王殿,把两只宝瓶小心翼翼地献在了龙王像面前,然后烧香奠酒,敲磬。之后,毕恭毕敬地退出龙王殿。
然后是念经。双方的阴阳你念一段,我再念一段,很是悠扬。
祈雨仪式按程序进行。各个阵势又依次在音乐声中亦步亦趋地走向官泉边。官泉就是老龙潭,一股清清的水从半山腰的石头缝里缓缓地向外流。泉水流淌过的地方,长出了一层绿茵茵的苔藓。崖底下,人们用石头砌了一个月牙形的泉,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可以聚集在泉里。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官泉神水。人们为了提取神水治病,曾不远百里甚至千里地来到这里。泉里溢出来的水顺坡流下,浸润了一大片草滩。草滩长满嫩绿的小草,与周围的沙石滩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从龙王庙只有一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道直通官泉。双方会长、阴阳和红富贵五个人走小道到泉边,其余人众一律按次序排列在庙前的草滩或沙石滩上。
阴阳照例是念经。念完经就唱祈雨歌:
……
天干火着庄稼没收成,
烫烫土儿烧得我脚面疼;
玉皇老爷把雨下,
普降甘霖救众生。
……
草滩上、河湾里,排山倒海地唱着。崖底下,会长指示红富贵把宝瓶打开,把装来的半瓶水倒入官泉中,然后用龙王赐给(会长)的宝葫芦舀上泉水,灌到带来的宝瓶中。红富贵手脚笨拙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水往宝瓶里灌。草滩上,庙台上的人仍然如泣如诉地唱着:
龙潭水儿似甘霖,
清清玉液润万民,
午时求得一滴露,
午后做云响雷声;
和风细雨潇潇下,
万众欢呼感神恩。
红富贵灌好了泉水,塞上玉米芯,包上红绸子,用红头绳绑好后,就交于会长加贴由龙王赐予的封条(实际上是阴阳写的)。
雨求上了,大伙儿就又吆起唢呐,唱起祈雨歌往回返了。
返回的路上就没有来的时节那么严格了。张百旺就偷偷地跑过来,把他拾到的一绺破布条给红富贵包在脚指头上。这样就好受多了。
回到娘娘庙里,红富贵把宝瓶圣水摆上娘娘的莲花台。给张会长打了声招呼后,就与张百旺赶回家里。
齐翠花还是没有回来。丑旦已经哭闹得嗓子沙哑。幸亏丑旦干妈王兰香在她们张家咀头找了个奶婆子喂了奶,要不然,姐姐陈红氏和姐夫陈润年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顿这个冤家。见他们回来了,陈红氏鼻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富贵呀,得想法子赶快寻人呀。一个大活人一天不见了,怕是凶多吉少哩。”
红富贵也是心急火燎。他顾不得困乏、脚疼,拉上张百旺又上娘娘庙去了。
齐翠花究竟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