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龄回到家中,对于红富国来说,真是喜从天降。首先,他可以不做饭,不洗衣裳。操心孩子的事也可以放心地交给她。他又一次体味到了饭来张口的舒坦。不过,渐渐地,他又发现美中不足来。儿子红星不在家,同儿媳妇整天相处,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他就很自然地想到了齐翠花。田大勇的信没有起作用,反而激起了她的愤怒;红立昌出面说合,她也是一副不热不冷的态度;大宝媳妇腊月的话,她还是没有明确答复。她究竟怎么考虑呢?
大年三十晚夕是举家团聚的日子。给祖先烧完纸,红富国对顺子说:“你到学校里把你齐婶叫到咱家来,咱们过一个团圆年。把明明也领上。”他又对孙子文明说:“明明,爷爷交给你一个艰巨任务好不好?”
小文明问:“啥任务?老师说,我们少先队员是革命闯将,天不怕地不怕,啥艰巨任务都能完成。”
红富国在孙子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笑着说:“明明真勇敢。爷爷也想着你一定能完成任务。不过,这个任务不好完。”
红文明说:“啥任务不好完。爷爷你说了我保证完成。”
红富国说:“就看我明明的了——你把你奶奶叫到咱家来过年,这个任务你能完成吗?”
红文明一听,跳起了丈子,拍着小手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去……”说着就冲出了房门。
张顺龄回头看了一眼红富国,她懂得他的心思,就点了点头,说:“我拉也要把她拉着来。”
齐翠花果然不愿意来。
她说:“大年三十你们一家人团圆,可我算你家什么人?我不去!”
小文明冲着她说:“你是我奶奶。我就要你到家过年,这是任务。”
张顺龄也说:“别人家都过年守岁,吃年饭,你一个人呆在这空荡荡的学校里,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
齐翠花说:“唉,这些年来,一个人过惯了,明明天天也见着哩,我觉得我一个人挺自在的。你们回去吧!”
顺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就说:“你不看在富贵叔的面子上,也要看在我娘们子的分上哩。要是明明他老子在,我……”顺子说着说着,突然伤感起来,竟抽抽搭搭地哭泣了起来。
小文明也受到了感染,拉着奶奶的手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把她往门外拽:“奶奶,我就要你回家。大大不在家,你也不在家。人家的娃娃都跟爷爷奶奶、大大妈妈在一起。人家的爷爷奶奶、大大妈妈都给碎娃散钱散核桃哩。我要你回去,我要你回去……”
齐翠花终于被顺子和文明说动了心。她说:“明明,别拉别拉,奶奶答应跟你回去;奶奶给你带些年货。”
天色已经灰乎乎的了。村里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孩子的欢闹声也不时从各家各户传了出来,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迈进红富国家门的瞬间,齐翠花心里涌上了难以名状的情绪。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家,自己曾经是这座庄院的主人,出出进进,自由自在。她曾经使这座充满中草药味儿的庄院生辉:当她作为一个穿旗袍、蹬皮鞋、绾云髻、抹口红、画眼线的洋女人出现在这座院子里的时候,她忘记了在平凉城里丈夫亡故,陷入困境的尴尬,得意地叼起了黑黑的雪茄,言谈举止中也有意无意地翘起了兰花指;当得知自己身怀贵子的时候,那原本失落的虚荣心又得到了充分地展示,丈夫红富贵,姐姐陈红氏,姐夫陈润年都把自己当怀骡子的骒马一样服侍……就在这座庄院里,在给丑旦做满月时,她当众展示了演技。社火的第一次彩排也是在这里进行……二十年前,当她以****分子的身份又一次进入这座庄院时,她畏葸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那时候她进不进这个院子,完全不由她自己。那么,如今进这个院子能由得了自己么?今日,这个院子自己本来就不想进,可顺子娘们子又是哭,又是拉的。神仙还怕三请哩?红富国叫过,红立昌叫过,大宝两口子叫过,女儿园园和女婿****也叫过。小孙子文明叫的次数最多。细想起来,相关的人请着做客、过年,要比别人给自己分配劳动任务强百倍。不过,这种“强百倍”的感觉反而更加遏止了自己进这个院子的意愿。过去不来不行;如今自己不来谁也不能强制自己。然而,孙子小文明的言语和行动,显示出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强制性。自己不来能行吗?
在屋里早就等候消息的红富国,听到响动,立马从上房里出来,主动与齐翠花打起了招呼:“齐老师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
齐翠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倒是小文明打破了尴尬,他拉着奶奶的手,把她往上房里拽。他表功似的说:“爷爷,我说我能完成任务,看我完成了吗?”
齐翠花不解地问:“明明,你完成了啥任务了?谁交给你的任务?”
顺子怕儿子说漏了嘴,就大声说:“明明,快给奶奶揭门帘去。”
齐翠花被热情地让进了上房。房子还是那间房子,可炕却盘到了东头。她知道,那是**********中工作组要求打炕积肥时,统统打掉了土炕,说是要东风压倒西风,全村人一律要把炕盘到东边。西边原先盘炕的地方支撑起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几麻袋粮食。屋子北边正中,摆着一张三抽屉偏头桌子,桌子是新的,米黄色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原先的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四清”运动中退赔了。三抽屉新桌子上摆着祖先“三代”神牌,神牌用黄表折成三角形,就像旧戏中的令箭牌,神牌上写着:“红氏考、妣三代宗亲之神位”,“考、妣”两个字并排着。牌位前面摆放着四个盖碗,盖碗中装着猪肉片、鸡蛋摊饼、粉条等上好食物,食物顶端独独放着一只大红枣儿。食物前面摆着一只四脚香炉,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气缭绕,散发出浓浓的香气。
看到这一切,齐翠花显得有些不自然。她试探性地问:“红支书,你们一家过年祭祖,我在这里方便吗?”
红富国明白她的意思。当****被一次一次整怕了的她,生怕这祭祖的迷信活动把她也牵扯进去。就笑着说:“咱这不是讲迷信,是搞民俗活动哩,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反映。纪念祖先,人之常情嘛,你不要管,上炕坐,上炕坐。”
小文明也忙把奶奶往炕上推。
炕桌上摆了许多年货:核桃、枣儿、花生、洋糖、葵花子。顺子就抓了一把水果糖往齐翠花手里塞。齐翠花这才想起,自己也带了年货和押压钱,就让顺子把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书包拿过来,齐翠花把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摆上炕桌,又往小孙子衣兜里塞了许多核桃、糖果。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叠毛票子,塞到小孙子手里,说:“这是奶奶给你的押岁钱。”
小文明故意把双手背过去,摇着头说:“不要,不要;奶奶你不是在课堂上讲,革命的少先队员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
齐翠花笑着说:“那是平时,今晚夕是过年;奶奶又不是别人,你一定要拿上。”
红富国说:“明明,拿上,今晚夕这钱一定要拿上。这叫押岁钱,今晚拿了押岁钱,长大就发财哩。你拿上,爷爷我也有押岁钱哩。”他说着也从上衣袋里掏出四张干铮铮的伍元钱,先给了孙子文明一张,又给了顺子和齐翠花各一张。但两个女人都不要。
顺子说:“我不要,我是大人,明明都这么大了……”
红富国叹了一口气,说:“闺女,拿上,这是你第一次到咱们家里过年哩……”
齐翠花会意,也劝顺子:“拿上,拿上,这五块钱今晚夕你一定要拿上。我这里也给你准备了五块钱。”
顺子就拿上了。
顺子对齐翠花说:“您也要拿上。”
齐翠花笑着说:“你如今是红家的人了,为红家生了这么个宝贝儿子,你是有功之人,你拿上对着哩,也是应该的;我拿上像个啥话嘛?”
红富国说:“今晚夕的押岁钱来人有份,你一定要拿上。不拿不吉利。”
顺子硬往齐翠花手里塞了一阵,齐翠花接过钱又塞进了文明的衣袋里。
红富国要拦挡,文明已经把钱装进了衣袋。
红富国又把剩下的五块钱递给顺子,对她说:“闺女,这是明明爸爸的押岁钱,你替他收着……”
他的这句话说得顺子哭了起来。
齐翠花叹了一口气说:“明明,不要哭了,大过年的,大家好不容易凑到了一起,图个团圆、高兴。再不要惹明明不高兴了。过罢年他兴许就回来了。”
顺子就一边擦眼泪,一边让齐翠花吃花生。她说:“齐婶,您先吃,我到厨房里给咱下饺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