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两个青年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边说边走。不觉进了村子。
招弟说:“九子,你先头里走,咱两个走到一搭,人说闲话哩。”
九子说了一声“我晓得。”就大步向家里走去。
招弟回到家里,天气已是麻影了。她一进门就听见厨房里咔哩咔沓的拉风匣声。她走进厨房,昏暗的屋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招弟儿,你回来了,咋没看夜戏?”
招弟说:“我没心看。”说着就擦了一根火柴点煤油灯。
父亲埋怨道:“天气还亮着哩,费油做啥?要点灯的时间,灶眼有火,还费洋火做啥?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儿都晓不得节省?”
类似这样的话,招弟儿听了不止一次,可她总是没记性,老是挨父亲的训。
她点着了灯,拿起马勺在水缸里舀了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把剩下的半勺水倒进脸盆里,胡乱擦洗了手脸。她问:“大,做啥饭呢?”
父亲说:“今日个成立公社哩,是个大喜日子,咱爷俩狠个劲,擀一顿白面疙瘩吃。洋芋我切好了,你取些面擀了。”
招弟就取了半碗白面,兑了水擀起面来。
饭做好了。招弟给父亲和自己先后盛了饭,就蹲在地下的木墩子上吃起来。
父亲说:“招弟,听大的话,往后这戏你就不学了……咱比不得人家,你如今是有主儿的人了,抛头露面的人笑话哩……”
一路上经九子一撩拨,招弟本来打算向父亲摊牌:我不跟三旦了!可她一看抓锅抓灶饱经风霜的父亲,心中一阵难过,就把涌上口边的话咽了下去。没想到,父亲却絮絮叨叨地提起此事,她的倔劲儿就再也抑制不住了。就顺口道:“人都是娘老子生养的。人家的女孩儿能唱戏,我招弟儿为啥就不能唱戏?我偏要唱,他马家能成就能成,不能成了就拉倒……”
父亲听了,停止了扒拉饭,对她说:“招弟,拉倒的话咱们可不能说。你娘过世早,你马家婶子接济过咱们。咱们吃过人家的几口袋粮食哩,还穿过人家的布。咱得讲良心。”
红城村(如今成了红城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公社所在地赢了人,受到了观众好评。可是,他们不但没有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和奖励,反而挨了一顿批评,还派了工作组追查责任。原因是:让右派分子占领社会主义舞台!
驻村工作组组长田彦文带了两名工作队员来到了红城大队。
事情非常清楚,可是工作组还是觉得没有挖出思想根源。就逐家逐户地询问每一个宣传队员和他(她)们的家人。他们首先来到招弟家。
招弟还在为没能上台演出耿耿于怀。她由气恨三旦和他母亲,又扩展到恨村长红立昌。别看这位当村长的远房叔叔在演淘气儿的时节滑稽可笑,随和可爱,可在平时村里的工作和生产方面,威严得像个包公,从来说一不二。那些死狗拉几的二混混,见了他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可到了关键时刻,他咋给一个外公社的人让步呢?三旦和他妈的行为明明显显不对,是破坏演出,破坏成立人民公社,他咋就不据理力争呢?莫非他是有意让老齐上台?她进而又把问题看在齐翠花身上:你这个老齐呀,唱了半辈辈戏,从旧社会一直唱到边区,都唱出麻达来了,还没有唱够吗?要是没有你老齐顶替,我看她三旦娘们子还能阻拦这次演出吗?村长还能让步吗?唉,老齐呀老齐,你总是个搅事的头!
工作组的到来,如同给火上浇了油,她的一腔无名之火就喷出了口。
田组长他们有意把话题往他们预想的那方面牵引:“是不是这个右派分子不甘心失败,要重新占领社会主义舞台?”
招弟说:“我看就是的,要换了别人,打死也不上台。凤凰下架了如鸡嘛?她还想当她的凤凰哩。”
田彦文又问:“她的思想动态你们的支书、村长难道就没有发现吗?”他见招弟说不上,就又提示:“她是不是用什么办法拉拢腐蚀了村干部?她这个人在这方面可是有一套哩。”
招弟说:“兴许是这样的。”
田彦文又问:“你发现他们平时有啥不正常的情况吗?”
招弟说:“这个我还没有发现。”
工作组又调查了几个人,都没有问出他们想要得到的情况。倒是九子的妈张存女反映了一些情况。当工作组到她家问罢九子后,她就把九子和顺子支走,对田彦文等人说:“那个女人骚情得很。当了右派分子还不老实,变着法儿勾引男人哩。她那么骚情的女人,这么长时间没人日捣她,她能受得了?她是上台甩翠哩,想勾引男人……”
田彦文问:“你看村长跟她有没有啥关系?”
张存女说:“村长旧社会就跟她在一搭唱戏哩,那么长时间他们还能没有牵扯?如今话也难说。不过平日里这个村长还正装着哩。村里有几个女人都缠过他,他都没有动心。可齐翠花的事很难说,那婊子可是个勾人精。”
当工作组带着调查结果同支书红富贵商量上级处理意见的时候,却遭到了红富贵的强烈反对。
红富贵说:“事情是明摆着的。招弟儿的婆婆和女婿煞死碰头地不让她上台唱戏,总不能为这事跟人家打架吧?总不能为这事把她女婿抓起来法办了么?成立公社是大吉大利的喜事,闹得不可开交有啥好处?咱们有的是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立昌请示了我,我同意让齐翠花顶替演出的,责任在我。”
田彦文说:“红支书,这可是牵涉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你可不能胡乱承担责任,替别人受过。你想么,咱们全公社上万口子人,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在舞台上耀武扬威吗?我们的立场有问题。”
红富贵说:“她唱的是旧戏,演的是古人。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田组长把问题看重了。”
田组长说:“现在就是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的年代,看问题就是要提到纲上线上看。反正这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要处理哩。”
红富贵说:“齐翠花本来不上,是我们硬让她上的。责任在我。要处理就处理我。”
田彦文摇了摇头说:“我真不明白,你老红为什么要替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右派分子担责任?”
红富贵说:“我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哩。我们在边区的时候,天天学习实事求是,各机关单位的照壁墙上都写着实事求是。我们离婚,那是生活上的另一码子事,不能借着机会整人家。”
田彦文说:“我晓得你老红是个厚道人。可这事你不能马虎。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就给我汇报,上面还催着要处理意见呢。”
田组长带领两个工作组员走后,红富贵陷入了沉思。
齐翠花的为人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她虚荣,好出风头。但这似乎不是她一个人仅有的,差不多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方面的倾向。作为一个从小在男人堆里受捧的名角儿,这方面的因素就更突出一些。不过,这一次是演出权不在她自己,而是立昌临时让她上的。村长让她上台顶替角色,她敢说个不字吗?其实,让她顶替招弟上角儿,他事先并不知道。当满场子的观众议论这事的时候,他才连忙跑到后台上。他一看,当时心里就打了—个格噔,但当时大伙兴致都好,他就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想:但愿大伙儿不要往右派上台那一层上想,能迷抹过去就迷抹过去。不想还是没有迷抹过去。无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只好挺身而出,承担责任。
对于曾经的妻子齐翠花,他说不上对她的爱恋,也说不上憎恶,但他们毕竟夫妻一场,她还把儿子丑旦留给了他。基于这种关系,他也没有理由整她。
他想起了和她分手的情景。
就在他正式提出离婚的第三天,他捎话带信地请来了张百旺夫妇和田大勇。他在家里备了几个小菜碟,还打来了二斤米酒。
在延安,他们三家就是亲戚,逢年过节的时候在一起聚一聚,平时有过单独来往,但却不常聚。这一天既非过节,也没有什么值得庆贺和商量的事,为啥要设了摊场相聚呢?张百旺、王兰香和田大勇都好像从他和齐翠花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张百旺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哥哥嫂子设摊场招待我们哩?”
红富贵说:“咱们好长时间没有在一搭坐了,今天是星期日,咱们兄弟姐妹们聚一聚。来,咱们先把酒端起来,共同干杯。”
张百旺说:“且慢。干的哪门子酒?哥不说明,我们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干。哥您说,到底有啥喜事?”
田大勇附和着说:“张哥说得对,红哥把事情说明了,我们才能干。”
红富贵说:“反正是好事。咱们干了再说。”
王兰香问齐翠花:“姐,富贵哥不说了你说,到底有啥好事情?”
齐翠花叹了一口气,还没有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下可把大伙儿搞懵了。张百旺夫妇和田大勇都放下了酒杯,把目光转向红富贵。
张百旺对着红富贵说:“哥,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遮遮掩掩吗?是不是你们……”
红富贵说:“我们的情况你们也晓得。我的这病要恢复看来是没指望了。翠花还年轻,不能让她跟上我受委屈。我千思万想,觉得我们还是分了手好。今天请各位兄弟、妹子来,就是想把我跟翠花的事了结了……”
张百旺还没等说完,就瞪大了眼睛厉声说:“你说球的啥话吗?有病我们大伙帮你治病么,好好一对患难夫妻,却要离什么婚?”
红富贵说:“已经花了政府和部队的好多钱,你们的积蓄也全为我看了病。党和政府,还有各位朋友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再治还是个白花钱。我认了。但我不能连累翠花,她还年轻呀?”
王兰香也哭了。她说:“你为了解救我们一家才遭下的病,这辈子我们不吃不喝也要想办法治好你的病。好好的一家人,离婚多不好呀?姐,您说呢?”
齐翠花懂得王兰香的意思,她是把问题看在自己身上了。就哭着说:“他要离他离去,我不离。”
一直低头不语的田大勇听了齐翠花的话,叹了一口气说:“富贵哥和翠花姐都是有一技之长的革命战士。在全国即将解放的时候离婚,恐怕影响不好。几十年都过去了,还是求大同存小异,不要离了。”
张百旺说:“你看你看。咱们一共五个人,我们四个人不同意离婚,你就离不成。你还是学个吕荣儿,唱一出《三回头》吧?”
“不。”红富贵说着把一盅酒倒进口里,态度坚决地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先把这一杯酒喝了,我再讲我的理由。”
张百旺说:“这又不是喜酒,我不喝。”
红富贵说:“兄弟有所不知。这酒其实是喜酒。你想么?我是这么个姿势,那就等于翠花要守一辈子活寡,这不是活活的屈圈死人吗?离了婚,翠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既然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就有话直说,大勇兄弟年龄也不小了,翠花跟大勇兄弟一结合,真是一对好夫妻。我这是内心话。谁要是说假话,谁就……谁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这一说,田大勇有些沉不住气了。连忙说:“不行,不行,这不行,我坚决反对!”
张百旺看了一眼田大勇和齐翠花,又看了一眼王兰香,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红富贵脸上。
关于齐翠花跟田大勇的暧昧关系,张百旺夫妇当然心知肚明,齐翠花对于田大勇的爱意可以说刻骨铭心。红富贵的话虽然丑,但道理确实是这样的。他今天的话也是出于真心。
张百旺盯着红富贵看了片刻,问他:“哥呀,你可说的是真心话?”
红富贵说:“看你这兄弟,哥的脾气为人你难道还不清楚。我考虑不成熟的事咋能摆到桌面上明侃呢?你没看见吗?我连酒都喝了,你们咋还信不过我?其实呀,我跟翠花离了比不离好。我们离了还是朋友,咱们五个人还是亲亲一家人。翠花你说对吗?”
齐翠花还在抹眼泪,没有回答他的话。
张百旺就问她:“嫂子,现在轮到你说真心话的时间了。咱可都不是外人,你说,按照富贵哥的意思办,你心里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齐翠花说:“这事明摆着的,还问啥?离了婚我的脊梁骨就让人戳透了……”
张百旺说:“你说你心里的话,到底爱不爱大勇兄弟。为了爱,就不要管谁背地里说三道四……”
王兰香打断丈夫的话说:“你听你说的啥话嘛?有你这么问话的吗?”
张百旺说:“对旁人当然不能这么问话。可咱五个人谁是谁呢?一想到咱们五个人一同患难,一同从西原县城走到延安,就亲得连亲兄弟一样。自家兄弟姐妹,还绕那么大弯子弄啥?大勇兄弟,咱们五个人,你年龄最小,你的官最大,你说真心话。富贵哥的意见你同意吗?”
田大勇说:“我不同意。”
红富贵说:“兄弟,你心里咋想的,瞒不过大哥。我这样提议,也是为了翠花。你想么,我们夫妻一场,没有感情了还有人情。她再跟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挨打受气的,我也是放心不下,你大勇兄弟是世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翠花两次遭难,你两次解救,这难道是巧合吗?共产党不讲天意,但总可以讲缘分么?翠花要得到真正的幸福,除非是跟你结合。要不是你,我还真不想跟她离婚。大勇,你就点个头吧?”
张百旺说:“大勇兄弟,大哥把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你还犹豫啥呢?点个头吧!”
田大勇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红富贵说:“大勇兄弟,你要是怕影响你的前途了,由我出面向组织说明。”
他们的分手并没有红富贵自己所想像的那样简单,而是断断续续地经历了一些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