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翠花人虽然在马长林家里调养,不愁吃喝,也暂时不怕挨批斗,可她的心却被牵扯到四面八方。她最操心的是顺子的事。她离开家出走,如今到哪里去了?中国那么大,她能找见红星吗?找上了她跟他会怎么样?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张存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有冯菊花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几个月了,快生产了吧?她生下孩子双宝回来不承认咋办?要是闹腾起来,自己又成了钻风匣的老鼠,受气的筒子。那个工作组杨红梅会不会也像顺子和冯菊花一样怀上孕呢?上天保佑,她可千万再不要肚子大起来。丑旦呀丑旦,你才多大的年龄,你咋就捅了这么多的麻达?你捅了麻达,屁股一拍走了,可老娘却替你受过……柳毅情况也不好,马长林老汉说他身体很差,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那么高傲自大的人,那样风风火火的公社书记,如今连要饭的也不如呀。要饭的还有人身自由,还不挨打受批斗。跟三宝的不期而遇,使她感到忧心忡忡,她了解三宝的为人,这个自己从小培养起来的青年,思想波动大得使她难以置信。本来聪明活泼的一个青年人,一投入运动咋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如今下架了,落难了,他变得毕恭毕敬,老诚谨慎,可说不定哪一天他得势了又给自己找什么麻烦。这些事情她当然不便对马长林一家人明说,就只好把嘴封得死死的——不该说的啥也不说。当然,她至今仍然不知道田大勇跟她划清界限的事。
洗了大净,吃了鸡肉,服了药,吊了针,又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起来,她觉得浑身轻爽多了。吃罢早饭,腊发梅磨了一把剃头刀,对她说:“老齐,把你的那半边头发让我娘给你剃了吧?剃了长出来的头发又厚又整刷。”
齐翠花昨天洗大净时曾可惜过这一头秀发,可如今可惜也是无益,留着半边不仅难看,要是哪一天造反派批斗她的时候,又会被人抓揪。那一回张存女撕扯头发时的疼痛仍然记忆犹新。剃了光头别人想抓头发也没得抓。就说:“你们想得真周到,那就剃了吧?”
午饭和晚饭三宝没有到上房里来吃,而是仍然由马诚端到地窖里去。三宝没事干,据说在学写一部秦腔现代戏哩,吃晚饭的时候,马长林对齐翠花说:“看你精神好些了,你给咱们唱一段自乐板,咱们听一听,好长时间没有听秦腔了。要是你觉着没精神的话,就将养上几天再唱。”
马老汉给齐翠花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唱吧?老汉亲口提出来了。她听说过马老汉跟儿子马诚都非常喜爱秦腔,早年张镇堡或者附近哪个汉民村庄唱戏耍社火,他都要挎着那杆老“七九”步枪去看戏。也许正是因为他爱屋及乌的缘故,才对唱戏的红三宝、红大宝和自己这么看重,这么照顾。不唱会扫他老人家的兴的。唱吧?她觉得没有一点儿心情。唱戏本来是没有精神负担,高兴的时候唱的,自己如今是这个样子,哪里有心思唱戏呢?再说,万一让工作组和造反派知道了,她又要挨批斗了。
马长林看出了她的心事,就说:“你唱,你尽管唱,唱了半辈辈戏,不唱怪可惜的。咱们到后院那个窑里唱,外面听不见。咱们家没有人反映。万一有啥事,有我老马当着。你晓不得哩,三宝在我家住的这些天,我一天劳动乏了,或者心烦了,就叫他唱一板乱弹听一听,过一过戏瘾。三宝唱得好是好,但比起你勾魂娃来,他可是还差一大截子哩。唉,可惜了一个名角儿呀!”
听了马老汉的一席话,齐翠花轻轻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村镇渐渐安静下来。
在村南头马长林家后院的崖窑里,挂了一盏马灯,如泣如诉的秦腔便发出了悠悠的声音。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似海洋……
齐翠花唱了一段《红灯记》,马长林说:“老齐的嗓子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按说上了几岁,又折腾了那么一顿,一开口,嗓子还像银铃铃儿一样。咱们爷儿们这是关了门儿唱家戏哩,现代戏听起来就是不过瘾,我看你两个旦角给咱一人唱一段老戏。老齐的胡凤莲还是中听。”
三宝接着说:“老齐……齐老师唱胡凤莲,我配田玉川。”
齐翠花看了三宝一眼,心有余悸地对马长林说:“老人家,旧戏破除了,还是唱现代戏吧?我唱一段《血泪仇》王桂花纺线线。”她也不考虑马老汉同意不同意,就叫板唱起来:
王桂花在院中织棉纺线,
只觉得一阵阵好不喜欢;
来边区还不到六月半栽,
我一家三口人有了吃穿。刚唱完,三宝说:“齐老师,咱们唱三对面吧,马诚哥会唱包公哩……”
马诚连忙说:“不行不行。我的那几句是胡喊,在你们面前还能狗肉上台板?还是你跟齐老师唱,我们听着。”
三宝坚持说:“能成能成,这些天再啥事没有干,给马诚哥却教会了几段秦腔。哥,你今晚夕就亮亮嗓门,唱。”
马老太太说:“他笨手笨脚的,一副老脬牛嗓子,能唱个啥戏?”
三宝说:“大婶你晓不得,这正是吼大净,就是那唱大花脸的好嗓子。他比我大宝哥的嗓子还亮哩。”
马诚就拍着后脑勺笑着站在当地。
三宝学着王朝马汉的叫声说:“禀相爷,公主驾到!”
马诚就喊了一声:“小心伺候着!”
没有胡琴伴奏,齐翠花口里念着过门,马诚接着唱道:
王朝传来马汉禀,
他言说公主到府中;
她来的意儿我知情,
为的是当朝驸马公。
……
马诚手指舞之地唱着,马长林对老伴说:“这个狗东西还真格能喊几声。他啥时间学会的?”
马老太太说:“三宝天天给他教哩,我送干粮的时间,他们多时支支吾吾地唱哩。”
马诚的包公唱完“请公主赦臣无罪责”这一句时,齐翠花就只好接上唱;
岚萍公主用目睁,
我面前跪倒包爱卿;
开封府内忙放赦,
包爱卿莫跪把身平!
到最后两个人叮板时,一人一句,节奏极快,马诚终于忘词儿跟不上了,三宝就顶替他接上茬唱:
女:当朝驸马你敢斩?
男:龙子龙孙一律行。
女:我要传令把秦氏斩,
男:为臣在此你不能。
女:要斩要斩实要斩,
男:不能不能实不能。
女:我要和你见国太。
男:哪怕上殿见主公?
女:我把原告让与你,
男:请请请,我请公主您前行!
几段秦腔唱罢,齐翠花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她回到小房里的时候,腊发梅还没有睡,她一边在灯下做针线,一边等着齐翠花。两个儿女已经睡得甜甜的。马诚去跟三宝一块睡。
躺在回族农家的热炕上,齐翠花久久不能入睡。她自然想起了二十三年前在八里镇演出《铡美案》时被抢劫的往事。那一回,同样演戏,同在一个台上,别人好好的,却把她和三宝两个唱旦的一同抢去,三宝运气好,遇上了好人,把他放了。自己却被劫上山寨。那件事真是怪了,好像是上苍的有意安排,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自己思念大勇,在山上就遇见了大勇。这一遇见,就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残酷的爱,把老实憨厚的红富贵撂到干岸上。不过,从形势发展来看,同自己分手其实对红富贵带来了好处。要不然,自己是****分子,当丈夫的怎么能当上大队党支部书记?
她自然也想到了田大勇和女儿园园。他自从寄过一百元钱之外,再也不见音信。他是不是也成了什么走资派,也挨批斗?他要是被隔离审查,那么女儿园园由谁照看呢?园园算起来也应该是十五岁了,该上中学了。她这一回外出串连去了没有?她要是到北京能碰见她哥哥红星吗?
田园和她的战友斯加达娃一同把顺子带到了北京。她们凑了钱和布票,给顺子扯布缝制了一套草绿色军装,把她打扮成红卫兵模样。
天真无邪的田园听了顺子的诉说,非常气愤哥哥红星的所作所为。在斯加达娃的提议下,她们抄写了许多“寻人启事”,每到久一地就张贴,希望能找到红星。
当然,张顺龄隐瞒了她毒死牛筋的情节。
红星和马红星的决策果然不错。他们来到北京的第二天,毛主席和****、******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十余万红卫兵。这是第八次接见,也是最后一次接见。那天,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红旗飘扬,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马红星理着短发,挎着红星的胳膊,举着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夹杂在沸腾的人群中,跟上红星机械地喊着“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胜利万岁”的口号。她个头小,根本看不见天安门城楼上向群众挥手致意的中央首长。红星就把她抱起来让她看。结果引起了后面红卫兵的不满,他们嚷道:“放自觉一点,放自觉一点,不要损害别人的利益。”
红星只好又把她放下来。人高马大的红星就成了她的解说员。红星说:“毛主席挥手了。”马红星也就起劲地挥动红宝书。红星说:“看,毛主席挥动帽子了。”马红星也学着红星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使劲地挥。大喇叭里传来了毛主席的声音:红卫兵万岁!一时间天安门广场呼声雷动,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有人哭着,跳着;有人把帽子抛向空中,整个天安门广场好像下帽子雨,扑撒撒乱麻麻的草绿色帽子像一只只小小的降落伞。
接见结束后,红卫兵们在执勤的解放军指挥下,排着队伍从四面八方回到自己的住地。红星他们两个被安排在西单三十八中。照样在大教室里铺着稻草和地毯。两颗“红星”均以男性的名义登记注册,在一个墙角下找了一块空地铺下了自己的行李。
两个已经有过实质性接触的男女青年,赤条条地睡在灯光昏暗的大教室地铺的一隅,感觉自然要比冰冷的大桥下和龌龊的瓦窑中做爱好得多。
两颗红星自由自在地飘荡在祖国首都的大街小巷和名胜古迹中。那天晚饭后,他们一同去到天安门广场观看揭批刘少奇的大字报,顺便再照张相。结果在用席子搭起的千米大字报长廊的一块空闲地方,看到一张“寻人启事”。红星上前一看,却是妹妹田园寻找自己的。
标题用毛笔写着“寻找红星”四个大字。内容是:
红星,家里有重要事情,看到这则寻人启事后,速到东大街师大附中接待站同我们见面。如果找不到我们,请速快返回家乡,勿误。
妹妹田园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七日
红星看到这则启事,有些吃惊。他对马红星说:“你看,我妹妹寻找我哩,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哩?”
马红星不以为然地说:“你姓红,你妹妹怎么姓田?是真妹妹还是假妹妹?别骗人了。”
红星就说出了妹妹之所以姓田的原因,马红星就说:“那咱找到东大街师大附中看看去。看究竟有什么事?”
他们乘上了去东大街的公共汽车。车上,红星在心里猜想家里发生的事。
第一,是母亲齐翠花出事了。她会出什么事呢?自杀?病故?还是被批斗致死?第二,是父亲红富国出了事。他一向是个豁达宽厚的汉子,而且“四不清”也下了“楼”,该退赔的也退赔了,支部书记也还当着哩。他会出什么事?第三,是大勇叔出事了。他的事就不好猜了。妹妹田园张贴“寻人启事”,可能与她父亲关系很大。第四,是自己的事。若是好事,可能工作组快要走了,自己当脱产干部的事定了,要催着转粮户关系等手续哩;若是坏事,可能是与杨红梅或者顺子的事东窗事发了……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战,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寻找到东大街师大附中,到接待处查看了登记簿,找到了九号教学楼,一打听,说是有个内蒙古来的叫田园的红卫兵一行三个人,出去了,叫他们稍等一会儿。同房间的几位女同学还给他和马红星倒了开水。
一会儿,田园她们果然来了。田园和红星虽是异父同母兄妹,但他和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面,在一起玩耍过。也照有一张全家福照片,可照片上的田园还是个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孩子。时隔十多年,现在根本认不出来了。当红星在高、中、矮三个女红卫兵中认出顺子的时候,他惊呆了,口齿伶俐的他竟张大了口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田园机灵,她从面前高大结实的男生脸面上读出了照片上哥哥的容貌,就问:“你是红星吗?我是田园。”
红星说:“园园长大了。田叔叔好吗?”
顺子不顾众人在场,一下子扑到红星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举动把个马红星和同宿舍两个外地的红卫兵吓得不知所措。
马红星忙问田园:“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与田园同来的斯加达娃知道内情,就打了个手势把同宿舍的两位外地女同学叫出门外,小声对她们说:“哎,战友,这是他们的家务事,牵扯大哩,咱们出去回避回避;让他们商量去。”但她却不知道马红星与红星的特别关系,她向她招了招手,叫她也出来回避。可马红星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抱住红星大哭的女红卫兵与红星的关系,就想看个究竟。她对斯加达娃生硬地说了一句:“你们去,我不去!”
屋里只剩下四个人了。田园问马红星:“你是谁?”
马红星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我是谁?我还要问你是谁,她是谁呢?”
田园说:“我不是说了吗?我是红星的妹妹,红星是我哥哥。她么……她是我嫂子……”
马红星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就没好气地说:“她是你的嫂子,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田园说:“我哪里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充其量也不过是我哥哥的同学、战友。”
马红星说:“除了同学、战友,还有一层关系呢?我才是你嫂子哩!”
田园听了“啊”了一声,厉声说:“你胡说,你才有多大?你是红卫兵,怎么能成为我嫂子?她在我们老家就订了亲,她……”
“园园!”红星扭头对田园大喝了一声,“你不要再说了。我啥时候在老家订过亲?”
田园也看出了问题,也厉声说:“你没有订亲?你没有订亲她怎么会成这个样子?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玷污了这一身军装和红卫兵袖章,还有这金灿灿的毛主席像章,你给我把军装脱下来!”
马红星一把拉过红星,把顺子推开,对红星说:“走,咱们不跟她们说了,咱们走咱们的路!”
田园双手叉腰横在红星面前,厉声说:“不行,你得把事情处理好,不能溜之大吉!”
“啪,啪,啪,”红星的脸上猛然响起了掌声,气得发疯的张顺龄手掌重重地落在了红星的脸上。
马红星也扑过来,手指着顺子骂道:“你怎么打人,你怎么打人?你像个泼妇一样。”
张顺龄像失去了理智一样,手指舞之地骂起粗话来了:“你妈的个×,我就是个泼妇,我跟你个碎****今儿个誓不两立。”她扑过来,在马红星脸上抓了一把,马红星疼得叫唤了一声,就往红星背后躲。
张顺龄还是不依不饶,对马红星连抓带掐的。
红星拉了这个又拉那个。他气急败坏地打了田园一巴掌,喝道:“都是你搞得乱七八糟的。”
田园捂着脸蛋也哭起来,她冲着红星嚷道:“你敢打人?是你搞得乱七八糟,还是我搞乱的?你这个****分子,四不清的儿子,本性不改!”
红星没好气地说:“我是****分子、四不清的儿子,那你是谁的女儿?你小小年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搅成一锅粥,看你怎么收拾?”
田园说:“是我搅成一锅粥吗?我倒要看看你红星怎么收这个摊子!”
这时候,门开了,斯加达娃出现在面前。她大声喝道:“都不要吵了。谁吵谁再动手,我就跟谁过不去!”
她这么一喊,屋里的四个人果然都不嚷也不厮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