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到过死。死到外头也干净。可她死不下场,她还刚刚活人。她心里还装着那个高大的红星。她跟他已经有过十来回的夫妻生活,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她心里似乎割舍不下他,更割舍不下肚里的孩子。他的孩子一定是个跟他一样心爱的胖娃娃。冯菊花为了得到他的种,像母狗一样把他拉下了水。杨红梅那个****也不惜公家人、大干部的身份勾引他,这说明他确实有吸引人的地方。哎,红星,我的兄弟,我的冤家,你那么攒劲的人,咋就那么不尊贵?咋就那么不惜疼自己的身子?咋就见个女人就上呢?唉,也难怪。他还是个不完全醒事的青年人,他从小缺少大人关照教养,父母亲都是那个样子,别的女人一关心他,勾引他,他就上了麻椒树了,麻木得不辨东西南北了。那么壮实的小伙子,遇到那种事,他能忍得住吗?唉,都怨自己。要不是自己对他动手动脚,他咋晓得干那事呢?就是晓得了男女间的事,女人不表示,男人咋敢下手呢?母狗不摆尾,伢狗不上墙。端端儿的。自己种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吃啊!
红卫兵的热情鼓起了她寻找他的勇气,打消了她轻生的念头。当她告诉了她寻找负气出走的兄弟时,大多数的红卫兵都愿意帮助打听,并说要在各接待站写留言,让红星看到了回家。他们还给她三两半斤的给粮票,一元五角的给钱。要不是中宁的一帮红卫兵把她送到候车室,她还不晓得在哪里过夜呢?
听说红星他们要到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哩,在北京能找到他吗?到北京要坐火车走三天三夜,车票得花几十块钱呢。人家红卫兵坐车不掏钱,有个介绍信就行了,可自己哪有介绍信?红卫兵凑的几块钱几斤粮票快用完了。用完了咋办呢?
顺子坐一阵子,又躺下睡一阵子,心里泼烦极了。这时走过来了一位大嫂,慢慢地坐在她的身边。低声问:“妹子,怎么了?我看你好像有啥心事?是跟家里男人淘气了吧?”
顺子摇了摇头,只是说了两个字“没有。”说了又叹了一口气。
那女人说:“是身子不舒服吧?咋的了?感冒了?我这里有药哩,你吃上些吧?”
顺子还是两个字:“没有。”
那女人也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家一个人出门真难,妹子有啥心事就给大姐说,都是出门人么,理应互相帮助。毛主席的‘老三篇’教育贫下中农要互相爱护哩。哎,妹子,看你嘴皮干的,怕是没有吃饭吧?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去饭馆里吃一碗面吧?粮票、钱我都有哩。”
提到吃饭,顺子确实有些饿了。这些天来,她都是咬红卫兵给的干馍馍,要着喝饭馆里的面汤,好多天没有吃汤面了。她在瞬间产生了跟她去的念头,但立即打消了。她说:“多谢大姐,我不饿。”
那女人说:“要不先喝些水,看你嘴皮干的都咧开口子了。给,我这水憋子里有凉开水,你喝上些。”
顺子觉得再也不能推辞了,就接过那只掉了黄漆的军用水壶,取了盖子,喝了一口。壶里的水很是冰凉,喝下去后她觉得心里舒畅一些。盖好了水壶盖子,那女人又从衣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让她吃,她没有接。那女人自己先剥了一块糖塞进自己嘴里,又让顺子吃一块,顺子就取了一块糖,也剥了糖纸塞进自己的嘴里。
渐渐的,顺子对那女人有了信任感。她觉得出门在外,自己一个山里的女人,身子又不空,有个说话帮忙的人,跟自己一个人乱闯就是不一样。在一问一答的交谈中,顺子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和目前的处境全部告诉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听了她身怀有孕的情况,眼睛睁得有碗底砣子那么大,她吃惊地说:“我的个姑奶奶,你咋是这么个人哟?这么个身子你不定定在家里坐着,冷月寒天的,一个人在外面乱闯,闯下麻达咋办哩?唉,女人家,活在世上多造孽呀?说是提高妇女觉悟哩,男女平等哩,你看能平等吗?能当半边天吗?人家男人家想要你了把你压住弄了,一股子清水一扬,裤子一提,尻子一拍就走了,受苦肠挨骂受气的事全落在女人身上。我看你那个啥子兄弟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晓得你的肚子里有他的孽种,他咋能跑出去串啥子连去哩?他分明是躲避责任哩。那样没有良心的男人,你还寻他干啥?再说,那么多的红卫兵,乡里城里的一队连一队的,乱麻麻的,你到哪达寻找他呢?你衣裳这么单薄,又没有钱和粮票,困到路上,遇到歹人咋办?”
顺子低着头说:“大姐你说咋办哩?事到如今,我也是前来不得后去了……”
那女人干脆地说:“这么办,你跟我走,我们队里有个蒙族老娘婆,有一手针灸的绝活,我请她为你扎灸一下,把肚子里的冤家先做掉,你在大姐家里缓上十天半月,把身子缓好了,大姐亲自送你回家。”
听了要做掉肚子里的孩子,顺子就有些害怕,她说:“大姐,我还想把娃生下……”
那女人说:“你呀,你这个人还是死脑筋,还是封建社会的那一套:痴情女人负心汉。人家心里没有你,跟那么多女人胡整哩,你还心在人家身上哩。你爹你妈你哥哥嫂子为啥要告他强奸?就是他那个人不是个好东西。听大姐的话,没有错。如今搞**********哩,坏思想坏作风都被当四旧破除了,全国人民都在学习雷锋王杰,还学‘老三篇’哩,好人好事都做不过来,谁还有害人之心哩?你要相信大姐,就跟我走。临河离银川不远,坐火车不到一天就到了。”
子午岭的森林里,继红长征队的十名队员和四只恶狼仍然僵持着。
夜深了,阵阵寒气扑面而来。五个女同学裹上了被子,还是浑身发抖。李吉建议点火取暖。可王志红坚决不同意。他说:“要是燃起森林大火,我们葬身火海不足为惜,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就惨重了。”
红星说:“咱们小心一点,发生不了火灾。”
马红星说:“点着火,那些狼看见了扑过来怎么办?”
王卫国说:“说不定狼见了火就吓跑了呢?”
红星说:“管球它,反正点了火咱先不要受冻了。要是冻僵了,狼扑过来,咱们连手脚都伸不展,还作什么斗争?不过,大家要格外小心。”他说着在地下拨拉了一堆树叶茅草,擦火柴点燃。暗夜中,突然腾起一股火光,只听见狼在那边嗥嗥地叫了几声,那绿莹莹的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个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大火万岁!”
“狼是反动派,狼是纸老虎!”
“狼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待他们走下山,摸进一个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过了。王志红敲开了一家窑洞的门。门开了,透过依稀的月光,只见一个大汉堵在窑洞门口,他身披老羊皮袄,手执一杆猎枪。他大声喝问:“敲门做啥呢?吵得人连觉都睡不成!”
王志红说:“老大爷,我们是大串连的红卫兵,我们已经在大山里面走了一天一夜,实在走不动了,想喝点水,休息休息。老大爷……”
“谁是老大爷?”窑里的人又喝问了一声,“我才十八岁……”
王志红说:“对不起,原来是位大哥。大哥你就让我们进屋里吧?”
窑洞里的青年人用手电筒照了照大伙儿,说:“球大的一个屋子,你们这么一群人,咋能睡下?”
王志红说:“大哥,我们不睡,我们喝一口水,就在地下坐一阵子……”
“豹子。”屋里有人说话,“豹子,你让他们进来!”
里面已经点亮了灯,名叫豹子的青年人让开了门口,十名队员便挨个儿走进了窑洞。
这是一孔靠山挖掘的土窑洞,窑洞很深,里面盘着锅台,靠门窗的地方盘了一铺土炕。土炕不大,只能睡两三个人。窑洞里只有一老一少父子两个人。姓李。
李老汉让豹子点火烧开水。其他人一进屋子便倒在地下的柴禾堆上懒得动身了。
水烧开了,舀了两碗之后,李老汉便让豹子在开水锅里下了黄米,烧米汤。
家里只有两只碗,红星就让大家端着水碗轮流喝。喝了开水和米汤,豹子和几个男生又在窑门外抱来了柴禾铺在地下。大家顾不了许多,便拉开被子,倒头睡觉了。
豹子父子俩照例睡在热炕上,何瑞金说他肚子疼,就挤在炕上。其他九个人就只好席地而睡。
谁挨着女同学睡呢?四个男生自然推让了一番,都不去睡。王志红提议四个人打砂锅,谁输了谁挨女同学睡。四个人出手式:砂锅舀水,水冲石头,石头又砸砂锅。打的结果,王卫国输了。可他占着个紧挨灶台的地方不挪窝,说他胃疼,要靠灶台暖一暖,硬是不去。
红星就有些生气地说:“平时都说得怪好听,什么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什么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可到了关键时刻,却拈轻怕重,把方便留给自己,把困难留给别人。没有人睡了我睡。大家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都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谁还能干啥不守规矩的事?我睡下看她女生能把我吃了不成?”
几个女同学也说:“别把自己不当人。乏得头都抬不起来,再不要浪费时间了。”
煤油灯灭了,窑洞内漆黑一团。一会儿,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有人还说着梦话。
紧靠马红星睡的红星却一时难以入眠。女生们特有的气息扑入他的鼻孔,使他蠢蠢欲动。他是过来的人,对于女人的七脚六手他都熟悉。如果说在临离家出走的那几天他还产生过对女人和做那事极度厌烦的情绪的话,这几日又让几位女同学的姿态撩拨得心猿意马的,尤其是旁边这位马红星的一举一动,都使他产生了某种感觉。他想起了为她的破手指贴棉花灰,扶着她爬山崖,抓着她的手与狼对抗的情节,一股热浪涌上心头。他轻轻地把手伸过去,触摸到了马红星的手。他觉得她的手是那样的热,那样的绵软。
迷迷糊糊的马红星,被红星的抚摸惊醒。她知道是他的手在抚摸,就没有作声,静静地躺着,故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听到满窑洞上上下下的呼噜声,红星的胆子更大了,他把手伸向了马红星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