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恨》演了个一塌糊涂,连乱场次带忘台词。宣传队长红立昌气得直骂娘。戏散了,就在戏台上开会,查找演出失败的根源。红立贵说:“根源不查自明。一本大戏,两天能排成吗?时间太短了。新演员又那么多,没经验,一上台说了词儿,忘记了动作,能演好吗?再一个,烂肝花也算个主角儿,让一个唱花旦的演毛净,那是打着鸭子上架哩,不演砸才怪哩?”
豆换插话说:“我看是有些人不用心,不想演反面人物。一个唱戏的角儿,要能文能武,能演八角身子。听说人家唱越剧的,生旦净丑全是女的演,人家咋能演好?我看是个思想问题。”
九子接着说:“我看安排角色有问题。如今是新社会了,应该是男的演男的,女的演女的,咱们却是个乱拔毛:女的演老财主,男的却演刘姨妈。能演出个啥好结果?”
大宝说:“要演好这一本新戏,我看要把角色调整一下。要不然,我演烂肝花……”
红立昌说:“再过两天就要到兴隆公社演出,人家李书记亲自请的戏。再换角色能来得及吗?”
三宝说:“关键是个思想问题。只要把心操上了,哪怕不睡觉也要把戏学会。老人手大概还记得,那一年咱们到八里镇演出的时间,坐在拉拉车上还排练了几出戏哩。要是不调换角色,到了兴隆公社更丢人哩。我同意我大哥的意见,他代替老齐演烂肝花,老齐代替我演刘姨妈。那个瞎眼老婆子我咋都演不好。”
豆换说:“刘姨妈是受苦的穷人,是旧社会的贫下中农,老齐咋能演贫下中农呢?”
红星听了豆换的话,就有些不服气,他说:“这是演戏哩,又不是干别的啥事情,还分那么清做啥?”
齐翠花生怕儿子闯什么祸,就用目光示意他不要插言,红星哼了一声,就退出人群走下了戏台。
红立昌觉得应该把事情明确下来,就说:“夜深了,大家劳累了一天,都休息,明天一早到戏台上来集合,听候安排。我跟支书再把这事情研究一下。角色嘛,听候决定,让谁演哪个角色就演哪个角色。反正要有利于演戏。谁要是把戏演砸了,回去不但一分工不记,还要倒扣哩。大家听明白了吗?散会。”
大家在食堂里吃了夜饭,时辰很大了,就都回到各住户睡觉。红星在戏里头扮演了财主烂肝花的一个狗腿子。因他与顺子又折腾了一番,做了那很受用的事,一上台就走神,丢了几个节子。整个戏演砸了,也跟他有关系,又见豆换一直攻击母亲,心里就不是滋味。
跟他同睡一炕的九子见他闷闷不乐,就说:“本来是角色没有安排好,豆换那个碎×硬说是个思想问题。你想么,齐婶本来戴着帽子改造哩,压力就够大的了。领导上让她演啥她就得演啥。一个从小唱花旦的人,一下子改演一个胡子拉碴的老财主,她能适应吗?咱这是秦腔,又不是越剧。人家立昌叔、立贵叔都没提到思想问题上,她个碎×专往人的痛处戳,不是个好松。”
两个青春小伙子说着闹着就进入了梦乡。
《穷人恨》的角色调整了。红大宝扮演财主烂肝花,他原来扮演的二掌柜由双宝扮演。刘姨妈仍由三宝扮演。不过又配了红翠英当配角。齐翠花集中精力当导演,演出的时间在后台统戏、拉场子。这样的结果大多数人都满意,齐翠花也如释重负。
张镇堡两天两夜的节目演完了,兴隆公社派来大车拉戏箱和宣传队员。张镇堡的社员敲锣打鼓地把宣传队送出村子。大车行进了大约一个时辰,就到了公社所在地。这一次宣传队没有装扮仪程官和灵官等社火人物,一切规程按照公社李书记的“革命化”指示进行。宣传队一进入公社街道,大喇叭里就播出了欢迎词。“热烈欢迎官泰公社红城大队文艺宣传队来我社传经送宝”!“向宣传队学习,向宣传队致敬”等大红标语也贴在了街道两边的墙上。领略了这种热烈气氛,宣传队员心里都十分高兴,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戏台搭在公社大门前的广场上。两边木柱上贴着鲜红的对联:
百花齐放放社会主义之炮
百家争鸣鸣人民公社之钟
横额:推陈出新
宣传队员男的被安排在公社新盖的大会堂里。会堂地下铺着麦草,麦草上面盖着竹席,席上又铺了羊毛毡,两个人一床被子。女队员只有七个人,六个年轻人住一间小房子,房子里支了床板,床板上也铺了羊毛毡,也是两人合盖一床被子。齐翠花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里。
接待的晚饭很是丰盛,羊肉粉条烩菜加花卷。八个人一脸盆,她们吃不完,就各自舀给自己的亲属。顺子自然想着红星,但她这一次没有叫他,而是端给了哥哥九子。她想,嫂子招弟已经给哥哥端了一碗,再端一碗去,哥哥肯定就给了红星。他二人关系一直很亲密。齐翠花的饭食是炊事员直接端到她住的小房里去的。炊事员给她端了小半盆羊肉和粉条,两个花卷。这使其他人很是眼馋。有人纳闷:难道出了公社,她就不是****分子了吗?
晚场戏上台前,由兴隆公社副主任刘平致了欢迎辞。宣传队由红富贵讲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开始演戏。今晚仍然安排了几个折子戏。齐翠花在最后一折《三对面》中扮演皇姑,对着镜子化妆的时间,她百感交集。十多年前,她在离这里不远的八里镇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遭到了突如其来的劫难,今晚照演这个戏,自己却成了这般光景。按照公社领导的说法,皇姑是《铡美案》中的反面人物,她才能扮演。令她多少有点欣慰的是,化妆后,自己这张脸蛋还没有走多大形,这一段时间的劳动改造还没有从根本上把她压垮。如今演一场戏真是不容易,所以自己要竭尽全力把这个角色演好。
……
稳坐车辇向外看,
见一民妇站面前,
头上缺少帕儿苫,
身穿一领补丁衫,
八幅罗裙差半片,
足蹬绣鞋露足尖。
……
当她唱这一段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秦香莲。秦香莲再穷再苦,还能整天跟一双儿女在一起,可自己呢?女儿小小年纪远在内蒙古,不能见面,儿子虽然天天见面,却不能尽情表达感情,真是咫尺天涯。思想一走神,就演不出效果。代替三宝扮演秦香莲的红秀英也学会不久,才演了两三场。来到兴隆公社镇子上,观众一多,她就有些心慌,表演得死死板板的。还差一点忘了词儿。倒是大宝的包公上场后,才调动了舞台气氛。下场后,齐翠花心里有些自责,卸了妆就没有去灶上吃夜干粮,而是独自回到小房。
她正在想心事,炊事员端来了夜饭。她见是白面叶子,就吃了一碗。她想着把戏没演上劲,红立昌肯定不满意,要批评自己。脾气犟的大宝也是不饶人的。她准备着接受他们的批评。她没有睡意,东拉西扯地想着往事。她希望儿子红星能来陪自己说一阵话,在儿子跟前打听人们对她的评价与议论。她想着他会来的。她倒了一杯水,吹了吹热气,刚喝了一口。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想着大概是儿子来了,就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立的不是儿子红星,却是面相有些熟的公社干部。她小心地问:“您找谁?”
“齐老板,不认识我了?”那干部说着进了房门,又顺手带上了门。
他这一开口,她立即就想起来了:“柳毅”!
面前的这个干部,身穿一身深蓝色制服,脖子上围着一条毛线带子,留着大背头,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鼻子左边一直延伸到左耳朵后面。要不是那熟悉的声音,她还真不敢认他就是十多年前失去联系的柳毅柳教师。
他见她认出了自己,就笑着说:“齐老板,没想到吧?”
她这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啥好,就从铁丝上取下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木椅子,请他坐下。她边倒水,边说:“柳老师,您怎么在这儿?是专程来看戏的,还是来为我们助阵的?”
他笑着说:“你还记着那一年我到张镇堡中途为你们助阵的事?您齐老板不要忘记,你们还欠着我的戏钱哩……”
她没有想到,时隔十多年,经历了两个时代,他还那么计较钱财。就说:“那时候连人都保不住,还能顾上钱?八里镇连我们的戏价都没有给哩……”
他说:“我是跟您开玩笑哩。情况我全知道,哪能跟你们算这个后账呢?您齐老板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那一晚夕您让人抢走,我想着您从此完了,我还着实为您伤心了很长一段日子。说了您别笑话,我还偷着哭过哩。可后来又听说您到了边区,在文艺队里当骨干哩。唉,你们劫了人家的监狱,却把我也牵连进去了。人家把我抓去审问了几天,还挨了好几顿打。我是代你们受过,您说我姓柳的枉亏不枉亏?”
她说:“照这么说,您柳老板一直晓得我的行踪?”
他说:“我是跟踪追击。”
她说:“没想到您还这么有心?唉,如今的情况您都晓得了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他说:“如果不知道您的行踪,您还能到这里来?您还能登台唱戏?”
她看了看他,说:“您的话把我说糊涂了。您如今到底干啥呢?”
他却笑了笑,故意跟她兜圈子,说:“您要在这里演出好几天哩,一切情况您迟早会清楚的。今晚咱先不把话说透。咱们在这里相逢,也是缘纷,来,咱们以水代酒,碰杯祝贺。来……”
他端起了桌子上的水杯,她却没有端,诧异地看着他。
她的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他当年向她献殷勤,讨好她的情形,也想起了那一次坐在大车上向八里镇进发时,他的脚在皮袄下面磨蹭她的脚的事。她当时钟情的是田大勇,可柳毅追求的却是自己。没想到,时隔十多年,都半老了,他还是痴心不改。他自作多情地跟踪了自己那么长时间,今晚夕来找自己,他到底想干啥?尽管自己如今是凤凰下架了,虎落平地了,但绝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她与他谈话的心情一下子沮丧下来了。她希望儿子此时来找她喝水或者小坐。儿子红星不来了来个别人都行,立昌、立贵、大宝、双宝、三宝,哪怕招弟和豆换来也好。
他见她不肯与自己碰杯,显得也不愠不火,还是笑吟吟地说:“咋,老齐,您不给我这个面子?您要是今晚不给这个面子,明天您就会后悔的。”
这时她反而镇静下来了,苦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如今还有啥面子?我的情况您都晓得了。我如今是****分子,是敌人,是****对象,而您柳老板……看样子您如今很是气派。您跟我碰杯,就不怕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路线不清吗?”
他说:“我要是避嫌、害怕,就不会来跟您见面。来,这杯水一定要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