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成立人民公社第二年的秋后,上面下了文件,要社员集体吃食堂。吃食堂就吃食堂,大伙儿都觉得是一件新鲜事,就都表示拥护。只有张学仁的婆娘张存女有些不太情愿。办食堂要有个宽展地方,盘七、八只锅灶,除了红家大堡子有这个条件外,其他地方都太小。张学仁一家刚刚搬进红家堡子,宽房大舍地住了几年,又要往出搬,张存女心里当然不高兴。然而,张学仁和儿子张九龄都是大队干部,不带这个头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再说,支书红富贵把自家的药铺腾了出来,还腾了一间厨房,让他们一家搬进去,他们再没有理由不搬了。那个年月的人,上面咋说就咋干,雷厉风行。“十一”国庆节的那天,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八只灶火一起点火做饭。红家大堡子的上空,八股浓烟袅袅悠悠地升到空中,又向四周慢慢散去。当傍晚的钟声在堡子墙上响起时,各家各户大小人众便提篮子的提篮子,背炕桌的背炕桌,端盆子的端盆子,扛板凳的扛板凳,三三两两地向红家大堡子走去。娃娃伙儿最活跃,他们争先恐后地把板凳和炕桌摆到管理员划定的位置上,只等全家人到齐了打饭吃饭。
头一天(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顿)食堂饭,要做得像样一些。大队干部请示了公社,宰了两只羊,又从各家收来了莲花白和红葱,烩了一顿肉菜,蒸了白面馒头,不论娃娃老人,每人一马勺肉菜,一个馒头。大家很自觉地排了队,管理员指派炊事员按照花名册,一家一户地盛菜分馒头。一阵阵香气随着热腾腾的雾气弥漫在红家堡子的大院里。人们像几十年没有见面的亲人一样,热情地打着招呼,客气地让着饭菜。先打上饭的人家吸溜吸溜地吃得津津有味,没有打上饭的眼馋得咽着口水。尕娃们却是等不及,他们拉着大人的衣襟哭闹着要吃饭。于是有正在吃饭的人家便会要过他们的饭碗,很大方地把自家的饭菜盛给他们。大伙儿吃着笑着,满院子一片欢声笑语,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支书红富贵满面春风地在院子里走动,他跟每家每户的大小人等打着招呼。每到一家的饭桌前,这家的主人就起身让座,请他一起吃饭。他总是关照地说:“大家先吃,大家先吃,只要大伙儿吃饱喝好,我这当支书的就心里踏实了。”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儿,又进到灶房查看了一圈儿,发现齐翠花没有来吃饭。他心里纳闷,她哪里去了?这一顿饭还是很丰盛的,她可不能错过。可他又不好直接问她的去向,只是一遍一遍地催问管理员红立贵:“都来吃饭了吗?查一查,看还有谁没有来?”
红立贵领着红富贵查看了贴在墙上的花名册,从村子南头一直排到北头,一户一户都打了钩。红富贵发现,花名册上没有齐翠花的名字。就问:“几个四类分子都打饭了吗?”
这一问,红立贵才恍然大悟,他忘了造齐翠花的花名册,就说:“哎,咋把老齐给忘了?”就隔门喊来了正在吃饭的顺子,让她在高房上去叫齐翠花吃饭。
齐翠花也从窗眼里居高临下地看到了院子里的热闹场面。羊肉和馒头的香味也从窗眼飘进了她的高房,生理的本能使她产生了强烈的食欲,她也想饱餐这第一顿共产主义的大锅饭,她也一家一家地数了每一个饭桌,发现李桂花、红为民和红乾坤两家人也在靠近东北角上的茅厕跟前搭了饭桌,默默地低头吃着饭,她想:既然他们能吃饭,为啥不通知我吃饭呢?当她看到红富贵面带喜色,双手背在身后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一股委屈的泪水潸然流出了眼眶。她进而咬了咬牙,心里说: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人!
她索性拉开了被子,捂着脸倒在炕上睡了。
“笃笃笃。”一阵门响,接着有人喊她:“吃饭哩,吃饭哩,管理员叫你吃饭哩。去得迟了就没饭了……”
顺子说着推开了房门,见她捂着被子睡觉,就悄声问:“婶子,你咋不吃饭?今天的饭香得很。你是病了还是咋的?快吃饭走。”
齐翠花连忙擦干了眼泪,拿了碗筷,随顺子下了高房台阶,来到了灶房门前。
红立贵说:“差一点儿把你给忘了。以后吃饭,顺子操心着叫一下。快把碗递进去给你打饭。”
炊事员端出来了一碗冒尖的莲花白,白花花的,连一块羊肉都没有。又用筷子插了一个馒头递给了站在台子下面的齐翠花。顺子叫她到自家的饭桌上一块儿吃饭,她刚走了几步,发现红富贵也在顺子家的饭桌前吃饭,就又退了回来,对顺子说:“我还是在这里吃算了。你快去吃饭,饭都凉了。”
顺子走后,她把饭碗放在台子上,自己蹲在台子下面,背过身子,从筷子上取下插着的馒头,掰了一块,慢慢地吃起来。听说宰了两只肥羊,烩了肉菜,她也看见各家的桌子上和地下到处抛着吃剩的羊骨头,可自己碗里为啥就没有舀一块肉呢?是自己来迟了,炊事员把肉舀光了呢,还是这肉本身就没有四类分子的份呢?她想知道李桂花她们碗里是不是也没有肉。但她仅是想想而已,并没有想着过去看一看。不过,莲花白毕竟是和肉一块儿炒的,也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她一边夹菜,一边就着黏得粘牙的馒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当她把筷子伸向碗底时,却发现莲花白下面竟盖了满碗的羊肉。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其他人家。其他人家有的已经吃完了饭,收拾碗筷往家里走,有的娃娃伙儿还在贪婪地啃着骨头,大家出出进进的,并没有人注意她。她庆幸自己选择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墙旯旮,又背着身子。她想,这是哪个炊事员给自己打的饭呢?是炊事员自己偷着留的,还是红立贵或者红富贵指示炊事员舀了这么多精肉呢?她看见香喷喷的羊肉,顾不得多想,连忙夹了一块塞进口里。这羊肉简直香极了。在边区的时候,一个星期改善一次伙食,逢年过节也能分到肉,但那大多数是猪肉,羊肉很少。猪肉吃上心里发腻发潮,影响嗓子,所以她从小养成吃牛羊肉或鸡肉的习惯。可下放到红城子以来,却连个肉渣渣都没有尝过。她狼吞虎咽地嚼着羊肉,嘴角上的油也溢了出来。她生怕别人看出,就假装吃饱了,把剩下的端到高房上去了。
她用杠子顶了房门,生怕有人跟了进来发现她碗里的秘密。这下她就可以慢慢地细嚼细咽地享用这来之不易的美味羊肉了。她边吃边从窗眼里望着灶房,猜想是哪个好心人给自己舀的饭。几个炊事员都是谁,她连一个都不晓得。是支书红富贵吧?他看在当年与她夫妻一场,又看在儿子丑旦的份上,他也应该照顾她。在****分子占领社会主义舞台这件事上他帮过她的忙,在割麦子的大热天他也提醒张学仁给自己送饭送水,这一次也一定是他。她又想到了伙食管理员红立贵。她曾经教会了这个性子温和的人演戏,还派了主角,在他的前妻荞叶吊死的事情上,他也是非分明,从来没有怪过她。他时常对人说:“那是她(荞叶)心眼小,不怪齐老师。”当她作为****分子重新回到红城子,并在他的手下排节目的时候,他也从没有为难过她。但他又是一个胆子极小的本分人,他能明目张胆地让炊事员为自己挑捡着舀那么一碗肉吗?
手提着羊肉怀揣着糕呀,
冒着性命往哥哥家里跑;
我见我的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呀。
你和我死活哟常在一搭……
她突然想起《兰花花》里面的一段唱词,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有人对自己心存非分之想?!
在食堂吃大锅饭,对于齐翠花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原先在张存女家吃派饭的时节,张存女不知出于何种恩怨,总是迟一顿早一顿地不按时给她做饭,她真没少遭她的白眼。要不是九子和顺子兄妹二人偷偷地照顾她,她真不晓得要挨多少次饿?如今张学仁一家搬到支书红富贵家里去了,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饭,到开饭时间,只把碗筷一拿,吃了饭,顺便一洗碗筷,省去了许多麻烦。更让她感动又忐忑不安的是,有人总是偏着她,打饭时或者捡大些的馒头,或者给她舀锅底下的稠饭,有时还会偷偷地从窗眼里给她塞进一个馒头或者烤洋芋,她的生活因吃食堂而有了保障。
冬天闲了,上面下了文件,要求农民扫文盲学文化。夜校就办在红家大堡子灶房边的一间空房里。红富贵被选为夜校校长,他儿子丑旦放了寒假回到了家乡,就被指定为夜校教员。
丑旦的官名叫红星,他如今是西原县城关小学的学生。扫盲教材是《日用杂志》和《三字经》。上完夜校,宣传队还要排一阵节目。大伙儿吃完晚饭,收拾了桌凳和碗筷,就学唱歌。
年年我们要唱歌,
比不上今年的歌儿多;
全国一起******,
劈山拦水改江河。
河水上了高山坡,
清水流过大沙漠;
到处种稻麦,
遍地栽花果。
先进社要出现在全中国,
嗨,齐唱胜利歌!
红星教一句,大伙儿就唱一句。声音很洪亮。
听着堡子里传出来的嘹亮歌声和欢声笑语,什么活动也没有资格参加的李桂花觉得一阵阵失落。那个城墙高筑的大堡子,也曾经红火过,但那是逢年过节四村八舍的人来拜年、放鞭炮,再就是雇工和佃户来交租还账。社火仪程进堡子也只有一年一回。可如今,不仅一大庄人都在堡子里吃饭,还拉起架势排戏,学文化。每当她一家人在茅厕跟前的墙角支起饭桌吃饭的时候,她就心里不是滋味。原来她跟保长老爷子牮在铺着大红毡,码着五颜六色的绸缎被儿的炕上一边吸水烟、烙烟棒子,一边接受村人或佃户的跪拜礼节的时候,那是多么风光、体面、威严?这些村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可如今呢?他们全然没有一点儿顾忌,又说又笑,又打又闹,天天晚晚在堡子里闹腾,一些儿脉气全被这些人闹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