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来伺候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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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形式没走好,日子还得过

我妈这个人,好在要强,坏在太要强。我妈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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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林国强越想越不是味,越想越窝囊,不能就这样算了,有些事要当面问清楚。她陈金巧要敢当着他的面,再说谎,他就当这些天被一只麻雀给自己身上拉了一坨屎,他是男人,也没有损失什么。他不相信这个二虎吧唧的女人会骗他,一个骗子被人家戳穿了站在雨里号啕大哭?又不是演戏给别人看!

林母当然不这样想,她用力按住要走的儿子,不让他去找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知根知底,她怕自己的儿子被这个女人骗光光:“一个大活人她都敢藏着掖着,这个人到底还有什么事,敢想吗?你能担保她不会根本就没离婚,你能担保她不会前脚进家门,后脚把咱们家卷包跑了?”

被陈金巧雨中满是泪水的脸所揪心的林国强,当然听不进他妈的话,他不顾老妈的威胁,甩门而去,没有看到林母颓然倒在沙发上剧烈地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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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深夜了,林国强一路飙车到陈金巧的宿舍时,陈金巧确实还没有睡。她就穿着那湿湿的衣服,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没有抽泣,没有抖动,只有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咆哮着往下流,仿佛把自己这一辈子所受的委屈,都能流出来似的。一种绝望攫住了她,她知道,老天在惩罚她,一向命苦的她,怎么能够骗人呢?看到她自食其果,老天一定在偷笑吧?

林国强进到屋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和陈金巧同屋的两个女人知趣地出去了,把这简陋出租屋被错综而放的上下铺割离得狭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看到这样的陈金巧,林国强说不难受是假的,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他无法控制地告诉陈金巧自己回去的路上看见她,想停车,他妈不让停。陈金巧不说话,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国强咽了口吐沫,给自己打了打气,从口袋中掏出两本结婚证,甩到陈金巧面前:“我今天来,就是找你问个明白,问明白了,我就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了!是让大家知道,你已经是我老婆了,还是回到民政局,怎么办的,怎么把它撤了!”陈金巧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红彤彤的结婚证。林国强也瞪着陈金巧,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带着几分恳切的语气,告诉她,自己问一句,她答一句,说了假话,他扭头就走!被巨大幸福砸中的陈金巧,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敢隐瞒,含着泪告诉林国强,自己的孩子叫罗虎,今年八岁了,现在在他爸爸家,他们抢去了,说这是罗家的种,不能留给她。

如果不是母亲,林国强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要说不在意,那是假的。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的脑袋里装的是脑花还是果冻呢?怎么能这么蠢?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陈金巧冲上去拽住国强的手,号啕大哭,这次,她是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和这个男人过日子。她一个女人,又没有工作,当然要不来孩子,她连孩子家都进不去。她之所以骗他,一半是害怕他看不上她;另一半,她也是没有办法,孩子不跟自己,连见都见不着,这和没有儿子有什么区别?她这个自欺欺人的大傻瓜,并不是存心要骗他的!

林国强知道,陈金巧这次说的是实话,可是,他现在信她,对不住他妈;不信她既对不住他自己,也对不住她,这个傻女人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金巧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发自内心地哀求这个真心对待自己的男人:“我用我这一辈子还你的情意,你妈就是再不相信,到我死的那天,她总信了吧?”林国强皱起了眉看着结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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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强相信了陈金巧,就相当于背叛了老妈。老儿子公然忤逆,林母当然很生气;林母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无论林国强怎么试图说服老妈,都被老太太顶了回来。她还就认上这个死理了,骗了她一次,就是一百次,这个不清不楚的女人要是再进她的家门,她就报警。林国强一急,就把实话说了出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两个已经登记了,陈金巧已经是他老婆了,生米早都做成熟饭了!林母恼羞成怒,重重一耳光打在老三脸上:“你这个畜生啊!我告诉你,她陈金巧一辈子别想进我家的门!我认准了她是个骗子!”

林国强对母亲的这种愤怒非常不理解,第二天,他出车之前,对着枯坐了一夜、犹自生气的母亲,做最后的努力:“妈,这句话我说不太合适,不过儿大不由娘,我现在也算是成了家的人,有些事儿您该放手就放手吧。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您也该让我自己拿主意了。要不这样,我的钱归您管,您不就是怕我上当么,我除了那几个工作挣的死钱,也实在是没什么可让人骗的。结婚这件事,您就这么认了吧。我本来计划得好好的,您身体不好,我和金巧结婚,让金巧照顾您,虽然出了这么多乱子,我还是希望能按我的计划来。我盼结婚盼了多少年,现在总算是找了个老婆,中间的事不说了,结果我觉得还不错,我想把婚礼办了。陈金巧已经是我的人了,总得给人一个说法。”

林国强自以为很真诚的这番话,听到林母耳朵里,是宣战,更是挑衅。她强压怒气,没有再跟儿子废话,只是让他办婚礼,把亲戚、好朋友都请来,让他们坐在一块儿。

头脑有些简单的林国强虽然觉得母亲的表情不对,也没有往深处想。已经领证了,就是合法夫妻,母亲也不会反对吧?但他不知道的是,以母亲的拧脾气,他人生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婚礼,演变成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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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反对,当然不出钱。林国强第一次结婚,按照他给陈金巧的说法,只结这一次婚,当然不想将就。可是,没有钱的婚礼,还必须将就,所以,他认真做了一下婚礼选择题。

蜜月当然算了,他要拉活,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就算了,以他朴素的脑子看来,男人和女人办事,在哪里都一样,蓝天大海和陈金巧的出租屋并没有本质区别。结婚照他不想省,人生还有几个四十?好不容易做一次新郎,如果连照片都没有一张,他会后悔一辈子。酒席他画了叉,费那个劲儿干吗呀?那么多人大吃一顿,这年头谁没有吃过饭呀,非要大家凑份子到一起吃?总之,林国强这个实惠人对婚礼的选择是,凡是对自己有用的形式,咱就用;没用的还用,那是傻子。

可是,陈金巧就是那个傻子。和林国强正相反,她认为结婚照可以不拍,婚宴是一定要摆的。这是整个婚礼的重头戏,不摆婚宴,不请宾朋,谁知道他们结婚了?因为没有钱摆酒席,她给父亲打了电话。陈父非常高兴,觉得自己闺女还挺命好的,找到这样一个愿意娶二婚女人的城里人。老头把自己准备的养老钱拿出来,给女儿办婚礼。陈金巧的意思是,反正能收回来,又撑足了面子,让父亲来帮自己一把,也没有什么。因为闺女嫁了北京人,陈父好好在左邻右舍跟前风光一把。

想起母亲的那个表情,林国强心中就没有底。他可不敢折腾,告诉陈金巧,请的人越少越好,凑个五六桌,一帮至亲好友,够了。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回家,老太太那脾气上来,他可惹不起。惹不起,就躲出来了。可是,儿子结婚,哪有当妈的不在场的理儿?所以,林国强四处搬救兵,以保证他的婚礼不出什么大乱子。

他第一个请的,当然是他老妈的心头肉,他大哥林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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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国栋远在美国,就是知会一声,成本也比较高。鉴于上次只说了五分钟就花了八九十块钱,林国强拨通了之后,就叫林国栋给他打过来。

林国栋对老弟弟,多了几分忍让和一丝纵容,听到他要结婚了,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但听说他是先斩后奏,不经老妈的允许就领了证,就觉得弟弟这样做,欠妥。但以他的立场,还真不能说什么,他自己不是也忤逆了老妈,到现在老人家还不见他吗?至于弟弟要他帮忙说服老妈,那简直是请修锁的来补锅——找错了对象,他帮弟弟说话,只能更糟糕。林国强不这样认为,在老妈眼里,大哥总是最争气的那个。如果他能回来,他相信老妈嘴上虽然还是小刀子一下一下割他,但是心里肯定乐开了花,他的这点“小事”,也不会放在心上了。林国强的小算盘打得虽然很精,奈何他不了解他哥现在的情况。

林国栋虽然已经拿到绿卡,且从事的是薪酬比较高的技术工作,都说中国人聪明,说的就是林国栋这样的人,但是,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左右经济大势。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席卷美国的经济危机,让林国栋不幸成为待业一族。失业已经好几个月的林国栋,只能靠妻子王茜“养活”,他们又买了房子,要还房贷。即使成为美国人,房贷一分一毫都不能少,电话费、电费以及所有的费用,都要从腰包往外掏。虽然王茜上班,但是,林国栋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养着,看着存折上的存款一点点消失,心中也不是滋味。

林国栋心急如焚,几乎每日都找工作、投简历,可如此经济形势之下,找工作那就一个字:难。投出去的简历大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偶尔能有面试的,也如找临时工一样,被欺压克扣如三孙子似的,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去干。林国栋这边的困境,当然不会跟弟弟说,但是,即使妻子王茜不暗示,他也不会回去。回去了怎么跟家人说?说他失业在家,他的机票是老婆给买的,来回够他们两个月的生活费?

不过,弟弟大喜,他还是要表示一下的,他问林国强要Visa的户头,要给他打一点钱过去,作为他这个当哥哥的心意。林国栋的这个决定,王茜举双手赞成。她虽然觉得自己这个非常顾家传统的老公,对家人的感情,远远超过对这个家包括对她的感情,心中不痛快,可是,泰山能移本性难改,她只能徐而图之。林国栋没有头脑一热答应回去,她很高兴,安慰他:“这次算你做出了牺牲,多给你弟弟寄点钱,全当是从机票里省出来的!你去一趟也不能解决什么实际困难。多给他点钱,没准倒能帮上忙。”

也只能如此,林国栋倒不担心弟弟挑自己不回去的眼,他更多担心老妈拐不过这个弯来。他妈的优点是要强,缺点是太要强,到现在,他妈还把王茜当成第三者,拆散了他和他前妻呢!王茜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她倒没有批评老太太一个人,她怕林国栋接受不了。她以面带点,总结的是国民性:“中国人的优点是聪明,老于世故,缺点是太世故,太自以为是,搞得彼此之间全无信任!”虽然不失偏颇,但也有几分道理,林国栋只好苦笑。看他不说话了,王茜停止了这个话题,她不想两口子为对她来讲不相干的人斗气拌嘴,而是提醒林国栋记得明天把账单交了,要不然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黑了。

王茜不知道的是,中国的婚姻,从来都不止是两个人的事,而是涉及方方面面的人,他们虽然生活在美国,但是因为她有婆婆,婆婆以及小叔子还有小叔子的老婆和她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日后,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此

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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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了,林国强对这些银行卡什么的,是一窍不通,他当然没有这么高深的小卡片。况且,他现在着急的不是这点钱,哥哥这点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他现在烦的是,怎么让老妈消了这口气,认了这个媳妇,让他的婚礼顺顺当当办成。

大哥远水不能解近渴,他只能另想办法。二哥林国梁是指望不上的,他早看出来了,二哥是站在他妈那一边的,虽然嘴上没有明说反对他结婚,可是听话听音,他们两口子都是向着老太太说的,在他家,他真叫一个人单势孤。这几天,他跑里跑外准备婚礼,发请柬,打电话,贴喜字,找婚车……忙得脚不沾地。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林母当然看得见,听得到,她却不闻不问——一句话,这些天来,她就是不理这个儿子。

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了,陈金巧的父亲也来到北京了。带着乡下质朴和粗放的老头,一来了就要见亲家母,被林国强和陈金巧拦下了——林母连这个媳妇都不见,这个老头去了,她还不真的要打110?林国强一口一个“爹”把老人哄高兴了,骗他说算命的先生给算了,他今年命犯太岁,婚前双方家长不能见面,见面不吉利。陈父虽然老,人并不糊涂。这婚礼都是两个人在张罗,男方家里一点都不上前,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可是,看着这个准女婿对自己对闺女好,就不想挑什么理儿了。谁让他是农村人,他家闺女是二婚呢?婚前不见,可结婚的那天总要见吧?林国强看着老妈那张越来越黑的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无奈之下,他请出了老妈的知心人,他的前大嫂,林国栋的前妻——刘雅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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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刘雅娟当然不可能不答应。

她和林国强相处的时间,比和林国栋还多。她了解这个小叔子,除了嘴有些臭、人有些懒、干什么没有长性之外,人却是十分实诚和仗义的。听到林国强求她务必来参加他的婚礼,就是为了让她劝劝林母,给他压住场子之后,刘雅娟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个婚礼太冒失了,她觉得“怎么也得等妈,等大妈这口气顺了再说啊”。这个理,林国强也清楚,可是他妈那脾气,她顺的了吗?“说句不该说的,我哥,她到现在都不让回家。我这叫以毒攻毒,也是没办法,才弄出这么个既成事实,全体亲朋好友都在,她总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可是我对她去不去现在真是没谱。”刘雅娟也知道,林国强虽然确实在为自己开脱,他倒没有说假话,她前婆婆,要较起真来,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她答应去劝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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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雅娟走向林家。她走得很慢,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

这条熟悉的楼道,她走了十几年,三千多个日出日落,她的鬓发一点点变白,心一点点坚硬,孩子一点点长大,变得比她还高。以前每天从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是,五年之后的现在,她再一次走向这所房子,她才惊觉,原来真的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刘雅娟终于站到了林家门口,她看着这个她曾经亲手贴过无数次春联的门框,犹豫了再三,还是敲响了门。

看到站在门口的刘雅娟,林母是打心眼里高兴。她拉住雅娟的手,跟她说了心里话:“那是我心里的一道关,我不是不知道老三急,我能跟我儿子作对吗?只要她说的是真话,户口本就在包里放着,我是准备给他们的!谁想到她骗我。”说到伤心处,老人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不住地骂自己这几个小畜生,是想气死她!

刘雅娟仔细看着老泪纵横的林母:她的脸色极差,眼睛通红,在墙上喜字的映照下,倍显凄凉。和眼前的这个老人,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她是真把她当成母亲来看待的,两个人的情分也胜似母女,可是,老天弄人,她们的缘分怎么就这样尽了呢?刘雅娟悄悄揩去眼角的泪,开口劝道:“大妈,国强特别害怕您不去参加他的婚礼。他想在婚礼上好好表达对您的感激之情,还想带着金巧给您磕头认错,他就您这么一个妈,您无论如何都是他最亲的人!这些话都是他亲口和我说的。大妈,他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您不去,这让他怎么受得了?”对儿子,林母又恨又爱,她斩钉截铁地让雅娟转告国强,他的婚礼,她肯定去。为了他好,她什么都可以干。这不就是当妈的命吗?

刘雅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林母拿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眼泪,自己也哽咽着说:“我们林家对不起你呀!”刘雅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这些还有什么

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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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雅娟那里知道老妈的准信之后,林国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一心一意地张罗起自己的婚礼来。

历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事件举行的那一天结束。准备得好也好,不好也罢,事情都要进行。林家老幺结婚的吉日,终于来了。

的哥结婚,出租车当然是不能少的,林国强开了这么多年出租,结识的的哥自不在少数。他结婚,哥几个都来捧场。在林国强的刻意低调之下,这些车接完了亲就走,不吃饭,以减少林国强的负担。所以,林国强的婚车队伍,就颇为壮观:一列出租车披红挂绿的,沿着长安街绕了一大圈。接亲的头车是一辆吉利的英伦出租车,车头上装饰着两个鲜花簇拥的小人,后面是一色的伊兰特。到了酒店跟前,鞭炮齐鸣,众人欢呼,陈金巧和林国强在纸花飞舞、爆竹声声中走出花车。新郎、新娘虽然都已到四十,但人逢喜事,都红光满面,看起来还不错,两个人也显得很般配。

林国梁和吴玉华站在门口,跟着众人一起接新人。林国梁在人群中看不到老妈,就问老婆。吴玉华刚才是看到婆婆了,她独坐在餐桌的旁边,胸前别着新郎母亲的鲜花,对门外传来依稀的音乐声听而不闻,对三三两两走进宴会厅的宾客视而不见。就连走到她面前的吴玉华,她都没有答理。吴玉华被吓住了,她告诉老公:“老太太今天来者不善,你弟弟要坏事。”林国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和吴玉华一起心不在焉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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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婚礼司仪示意音乐停下来,宣布请新人入场!在婚礼进行曲的伴奏声中,陈金巧和林国强缓缓入场。两人经过的时候,陈金巧看到婆婆的眼光毫无善意,她慌乱地把脸转向一边,下意识地挽紧了林国强。林国强则目不斜视,在伴郎的引领下,直直地朝着主席台走去。

新人上台,司仪开始走结婚的流程:“今天,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日子里,我们有幸见证了一对新人共同走入婚姻的殿堂,他们就是帅气的新郎林国强和美丽的新娘陈金巧。如果有谁有阻止两个人在一起的任何理由,请现在就讲,或者永远保持沉默。”

整个大厅,沉默下来。这本来是一个过场,类似于《简·爱》那种戏剧性的情节,只能出现在小说中,正常生活中,基本上不会出现。但是,就在主持人要接着进行下一个环节时,一直沉默的林母发话了,她有话要说。

这无疑给欢庆的气氛中扔下一枚炸弹,四座皆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林国强知道要坏事,连忙要他哥林国梁阻止母亲。这样的场合,可不是处理家务事的时候,非常清楚老妈脾气的林国梁赶紧过来,抱着妈妈就要走,要她有什么话过了这段再说。林母一个耳刮子扇在他脸上,要他放手!林国梁当众出丑,气怒之下,一甩手不管了。

被一口气激着的林母,几步走上舞台,拿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不顾林国强的阻拦,朝着下面的宾客大声说:“各位亲朋好友,我不同意国强和陈金巧的婚事!这个儿媳妇我们高攀不起,今天来到这儿,我就是想请诸位亲友做个见证,我不认这个儿媳妇,她是骗我儿子和她结婚的!她明明有孩子,说自己没孩子,唆使我儿子偷了我们家的户口本和她登记……”

林国强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扔掉话筒,会场里发出巨大的回响。他大声朝林母喊:“妈,有你这么挤对人的吗?这是亲妈应该对儿子干的事吗?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林母一点不为所动,她没有别的办法,儿子让鬼迷了心窍,她今天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也不能看着儿子往火坑里跳!

听着林母刀子一般的话,陈金巧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台下的宾客纷纷上来,陈金巧的朋友上来护住陈金巧,纷纷指责林母欺负人。陈金巧伤心欲绝,撩衣服要往下跑,被林母拦住。陈金巧想要上去厮打,被朋友拦住,陈金巧大喊:“我恨你,我恨你!我干了什么?我骗了国强什么?”林母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当地:“陈小姐,我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儿子!”林国强疯了般冲上去想拽起母亲:“妈,你,你要干什么!”林母跪得很坚决,竟然拉不起来。林国强恼羞成怒,失去理智之下,竟然狠狠一推母亲:“你跪着干什么?你把老林家的脸都丢光了!”林母被推倒在地,她的意识开始涣散,依稀中,她看到儿子在冲自己大叫,围观人群指着自己说着什么,周围的声音朦胧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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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母胃癌病发,被送到医院急救。林国强的婚礼没有办法继续,还穿着礼服的林国强和哥哥一起把母亲送到医院。癌症再次发作,非常危险,医生没有给老人再次做手术,只是做了一些物理上的急救,告诉两个儿子,老人的日子不多了,要他们好好照顾,给老人一个快乐和安静的人生最后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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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时,林国栋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忍不住就在电话中对弟弟国强发脾气:“我多少次嘱咐你们,不要逆着妈的意思,能听她的尽量听她的,妈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拖不回来!你搞什么先斩后奏?”

林国强当然不服,这能怨他吗?他们老妈这一辈子就这么想不开,什么事儿都认死理儿,他自己找媳妇过日子跟妈扯不着,老太太就这么死乞白赖拦着,叫什么事啊!他觉得自己委屈,自己是受害者:“我是给我自己过日子,还是跟妈过日子啊?我都多大岁数了?你跟二哥都结婚那么多年了,小日子一个赛一个滋润,大家想过我没有?我也不是木头!这银杏还分公母一起种哪,我还不如木

头哪!”

林国栋长叹一口气,这笔账哪能算得清楚,一头是老妈,都多大岁数了,虽然做了切除,可那病还能撑多少年谁都不知道,他妈这辈子不容易;一头是快四十了才结婚娶老婆的弟弟,如果真的顺了老妈,这媳妇猴年马月才能娶上?好像哪一头都没错,可这样折腾,到底是图个什么?

不过,躺在床上的是老娘,给他带来麻烦的是弟弟,林国栋还是忍不住指责电话那端的弟弟不孝顺,好好的家,就这样毁了。林国强当然不能认这个,他比窦娥还冤。他一拳捣在医院的墙上,跳着脚指责大哥:“这家你都多久没回来了?这么多年妈是谁伺候的?要讲孝顺,论起来还指不定谁不孝呢!你不是说顺者为孝吗?你顺着妈了吗?你干什么和嫂子离婚,闹得和妈都见不了面,你当时怎么想的?你跑到美国躲了,现在赶上妈病了,账全算我头上了。早年妈为了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生生给弄出个胃癌来,我们说跟你算账了吗?要讲孝顺,父母在还不远游呢,你呢?”

林国栋大怒,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电话运气。林国强说得差不多了,要林国栋看着办。林国栋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立即买了机票回来,照顾老妈。不,这还不够,还要多带点钱,他们老妈这次病得不轻。林国栋拿着已经挂掉的电话,呆滞良久。

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他一个激灵,从呆滞中醒来,连忙拨电话订机票。他告诉售票员,自己订一张从圣弗朗西斯科到北京的机票,越快越好。已经在分机中听到事情原委的王茜,却坚持要他四天之后再走。两个人在电话中吵了起来,林国栋无奈,只好放下电话,先跟她沟通。

王茜很坚持,老太太正在观察,并不是病危。她试图跟这个完全乱了分寸的男人讲理:“明天开始就是workshop了,你应该先去应聘,之后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可以走你的。这样,什么都不耽误。”林国栋心急如焚,他就这一妈!连小孩子都知道“首孝悌、次见闻”,他妈病重,他怎么有心情去面试,去应聘?他要回国,现在,马上。王茜没有动容,她没拦着他去尽孝,只不过要求他推迟几天行程,他失业已经两个月了,他们的房贷、车贷、水电、煤气费都要交呢!这些他都不管了?林国栋也急了,要是不了解的听这话还真以为他就是一个吃软饭的,被老婆养活呢。实际上,从他们俩在美国认识,就是他工作,她上学。学校毕业干了两年工作她又读MBA,还不是他撑着。这些付出,他什么都没说,现在他失业了,他妈又病了,她却说出这样的话,她就是对他妈有看法!

王茜还是不为所动,她说的是现实情况,就算他回去,能够就这样作为一个无业游民回国去尽孝吗?真到了要交医药费的时候,不还是得靠钱?早回去几天,根本于事无补。回去就要解决问题,不是带着他的弟弟们一起喝西北风去的!说到这里,王茜转身从抽屉里掏出一大堆票据,堆在林国栋面前——这就是她每天要干的事情,拆东墙补西墙,为了少花几个钱,她把塞在报箱里的优惠券都做成小本本了,还要去十公里外的沃尔玛买东西,就因为那里促销!因为对她们家来说,苍蝇肉也是肉!她也有她的难处。这是实情,林国栋只好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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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让王茜说着了,林母的医药费,确实没有着落。

人送到急救室了,家属要办理住院手续。住院手续需要押金,老二国梁夫妇是一分钱都不想掏的,夫妇俩打起了国强婚礼收来的彩礼的主意。

吴玉华是医院的会计,心眼又多,把陈金巧哄得一愣一愣的。她告诉陈金巧:“其实这个钱也不是叫你交,这只是个押金。交给医院,医院才好给咱妈用药。我跟你哥身上没带着钱,我们的存款也都是定期的,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只是让你救救急。”她告诉陈金巧,既然和国强领证了,就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婆婆心里有疙瘩,二哥二嫂没有,他们早把她当成弟妹了。婆婆这个病,虽然不是好事,但对弟妹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只要在婆婆病中好好表现,早点跟她把这一页揭过去,那往后的日子不就好过了?先垫钱的这件事,被老太太知道了,也算是大功一件。而且,这钱,是几个儿子平摊的,他们家老大这就从美国回来了,那是个财主,到时候恐怕他都还了呢!

陈金巧听得点头如捣蒜,觉得这个二嫂人真不错,真为她着想,这话都说到她心中去了,对拿彩礼钱给婆婆交押金的事,也接受了。对于老爹的埋怨,她用眼泪乞求父亲的原谅,陈父也没有办法,只能是抱怨。对女儿的婚礼陈父当然很不痛快,他觉得丧气。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高高兴兴地嫁女,没想到弄了一个这样的结果。临来,村里人还嘱咐他,要他带喜糖、带照片,隔壁那小六子还教给他刻盘!现在,刻啥盘?简直是克他这个亲爹!女儿快四十了,嫁一个一个不行,让他六十多岁的人,脸往哪里搁?他这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

陈金巧只是哭,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呢?陈父再抱怨,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他们不出钱也说不过去。父女两个把还没有在口袋里焐热的一张一张钞票,交给了抢钱不用刀的医院。吴玉华怕出差错,全程陪同,看到钱如数交上,她暗自出了一口气,笑着安慰陈氏父女,说这才到哪里了,后福在后面等着金巧呢!陈父一脸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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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一个婚礼弄成这个样子,陈父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陈金巧和林国强把他送到火车站,林国强心里过意不去,想要表达一下歉意,刚叫了一声爸,就被陈父打断了,他现在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得起这一声爸。这自古哪儿有婆婆给儿媳妇下跪的,这个脸他们家可真是丢不起。要实在不行,他觉得两个人这婚,还是不要结了。

林国强急了,形式没走好,日子还得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媳妇,这折腾个一六八开,再跑了,他怎么承受得了?陈父叹气,他当然不希望刚结婚的女儿离婚,可是,这个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呢?林国强还以为他担心钱,忙说等几个哥哥把钱平摊了,就还陈父钱。陈父心中没有那么多花花绕,这钱他掏出来,本来就没打算收回去,就当给女儿的嫁妆了。没有想到自己辛苦攒的这养老钱,成了亲家母的救命钱,而让他感觉特别窝囊的是,这个亲家母还不认自己的女儿。

陈父走了,陈金巧痛哭失声,一方面为让老父为自己操心伤心,觉得内疚;另一方面,自己的亲人走了,以后的事都要她自己面对,她觉得委屈。谁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她哭又找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