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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被月光照亮的小径(2)

有一个不幸的晚上,我要用一种十分恶劣的方法试探我妻子是不是忠诚,这种做法每一个爱看小说的人都会很熟悉。我到城里去,告诉妻子说我第二天下午才回家,但是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我走到屋后,打算从我原先做了手脚,像是锁上而其实没有锁上的后门进屋。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听到这门打开又关上了,并且看见一个男人偷偷地离开,钻到了黑暗中。我一下子心怀杀机,跳起来就去追他,但是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确认这件倒霉事也办不到。现在回想起来,我有时候竟不能使自己相信那真是一个人。

我又妒忌又生气,简直变得疯狂了,兽性勃发,一个受污辱的人的种种强烈激情全部迸发出来,我冲进屋,跑上楼,直奔我妻子的卧室。房门关着,但是我早先也已经对门锁做了手脚,所以很容易就开门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很快站到了她的床前。我四处摸索着的手告诉我,床虽然很乱,但是床上没有人。

“她在楼下,”我当时想,“我进来她吓坏了,一定逃到黑暗的大厅里躲开我。”

为了找她,我转身要离开卧室,但走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正是那正确的方向!我的脚碰到了她,她正蜷缩在房间角落里。我的双手马上伸向她的脖子,不让她发出叫声,双膝压到她在挣扎的身体上;在黑暗中,没有一声咒骂和责备,我双手把她掐到死了为止!

梦做到这里一下子醒了。我在这里讲这件事用的是讲过去的事的口气,其实把它当作现在的事来讲更加合适,因为这件悲惨的事在我的意识中一次又一次重复——我一次又一次定下计划,一次又一次为了证实我的疑心而苦恼,一次又一次为做了这件可怕的事而后悔。接着一切成为空白;然后雨水叩击肮脏的玻璃窗,或者是雪落在我单薄的衣服上,车轮在污秽的街道上隆隆作响,我就在那地方过着贫困的生活和打下贱的工。如果那里曾有阳光,那我记不起它来;如果那里曾有小鸟,它们从不歌唱。

还有这么一个梦,还有这么一个夜间景象。我在一条照耀着月光的路上,站在树影当中。我觉得身边还有个人,但他是什么人,我怎么也说不准。在一座巨宅的影子里,我猛看到闪现着白色的衣服,接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在路上面对着我——正是我杀害了的妻子!她面呈死色,脖子上有指印。她定睛看着我,眼光滞重,既非责备,亦非痛恨,也不是威吓,却最使我心惊胆战的是——她认出了我。在这可怕的幽灵前面,我恐怖地一步一步后退——这种恐怖我在写这篇自白书时依然感觉到。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看!它们——

现在我镇静下来了,不过说实在话,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个事件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在黑暗中,在疑惑里。

好了,如今我又控制住自己。但这只是赎罪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我的赎罪持续不断,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方式变来变去,方式之一便是平静。但我的刑罚是无期徒刑,无期也不过是指一生无期,而今天,我的刑期就满了。

活着,我是得不到安宁的。

已故的朱莉雅·赫特曼通过灵媒贝罗尔斯的自由

我很早上床,几乎马上就甜甜地进入梦乡。然而从睡梦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感把我惊醒了。现在我想,这种感觉在另外一个世界,也就是在我的前世中是很普通的。我当时也深信这种感觉毫无意义,可就是控制不了。那时候它又来了。

我的丈夫叫乔尔·赫特曼,当时不在家,仆人们又都住在房子的另一部分。这种情况我早已习惯,过去从未使我担心过什么。然而当时那阵奇怪的恐怖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逼得我坐起来点亮床头灯。但和我的希望相反,这样做并没有使我安下心来,灯光好像反而更增添危险,因为我想到,灯光从门下透出去,对潜伏在门外的不管什么坏东西,都会泄露我在房间里。你们都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摆脱不了想像所产生的恐惧,一定可以想像得到,在黑暗中设法躲避黑夜的鬼怪有多么可怕。

我于是又把灯熄掉,用被单蒙着头,躺在那里直打哆嗦,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叫也叫不出来,连祈祷也忘记了。在这种可怜的状态下,我一定躺了你们所谓的几个小时——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小时的,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时间。

最后它来了——楼梯上一种很轻、很不规则的脚步声!脚步很慢,迟迟疑疑,没有把握,好像是看不清路。我越来越恐怖,甚至想,走廊的灯准没熄掉,而那东西还在摸索,可见它准是黑夜的鬼怪。这样想是愚蠢的,而且和我原先怕光漏出去的想法前后矛盾,但又能怎样呢?恐惧是没有脑子的,它是白痴。

关于“黑夜的鬼怪”我们最清楚。我们已经进入那“恐怖王国”,在永恒的昏暗中潜行于我们原先生活过的场地之间。孤独地躲在寂寞的地方,连我们自己也彼此看不到。我们只想和我们的亲人讲讲话,然而我们发不出声音,并且怕他们就像他们怕我们那样。只是偶尔由于爱或者恨这种永恒的力量,咒箍被打破——我们被我们要温暖、要安慰或者要惩罚的人所看见。至于我们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什么模样,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甚至连我们最想安慰,最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安慰的人,他们一看到我们就惊恐万分。

对不起,请原谅我唠唠叨叨说了一通离题的话,因为我曾是一个女人。你们在用这种毫不完善的通灵方式来向我们咨询的人并不明白。你们对不可知和被禁止的事情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有许多我们知道并且可以用我们的话对你们说的东西,在你们的话里变得毫无意义。我们和你们只好通过我们有一小部分你们也能说的话结结巴巴地交流。你们以为我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不,我们只知道你们的世界,只是对我们来说,它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没有音乐,没有笑声,没有小鸟的歌唱,也没有伴侣。噢。上帝啊!做鬼是怎么个样子啊:在一个变了样的世界里蜷缩着,颤抖着,老是疑惧和绝望!

不,我不是给吓死的:那鬼怪转身走了。我听见它下楼,急匆匆的,我当时想,就像是它自己也一下子感到害怕。接着我站起来要叫救命。但是我哆哆嗦嗦的手还没有找到门把手,一下子——上帝保佑!——我听见它又回来了。它重新上楼的脚步很快,又重,又响,连房子都震动了。我连忙躲到墙角,蹲在地板上。我试图祷告。我一时失去了知觉。但等到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掐着我的脖子……感觉到我的双臂软弱无力地敲打使劲把我推向后面的什么东西……感觉到……感觉到我的舌头自动从我的牙齿间吐出来!……

接着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于你们的世界,我们死后所知道的就是在死前对过去所知的总数。关于我们这里,以后我们知道得很多,但关于你们那里,我们再不知道什么新的东西了。关于你们那里的一切,尽在我们的记忆当中。

我还想讲一件发生在一个夜里的事情。我们知道那是夜里,因为夜里你们都回到你们的屋里去了,我们就可以从我们隐蔽的地方大胆走出来。无所畏惧地回到我们的老家,从窗外朝屋子里看,甚至进屋,这时你们睡着了,我们可以去看看你们的脸。我在我曾被残酷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家附近逗留了很久。在我们有爱或者恨的地方,我们是这么做的。我想尽办法要显示一下,让我的丈夫和儿子明白我还存在着,我依然热爱他们,想念他们,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他们睡着醒来,如果他们醒着,而我不顾一切地大胆地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会用活人那双惊恐的眼睛对着我,反而把我吓走了。

这一夜我又去找他们(却又怕找到他们),但根本没有找到,他们不在家里。也不在家前面月亮照耀着的草地上。我们虽然永远失去了太阳,而月亮、圆月或者弯月,依然是我们的。它们有时候在夜里照耀,有时候在白天照耀,但总是升起来落下去,就跟在你们那个世界一样。

我只好离开草地,在白色的月光中,在静寂中沿着小路飘行,没有目的,没有苦恼。

忽然我听到我可怜丈夫的惊叫声和我儿子安慰他和劝解他的声音。他们就站在那里,站在路上的树影当中——很近,太近了!他们的脸对着我,我丈夫的两眼盯着我。他看见我了——终于,终于,他看见我了!我一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恐惧如同一个恶梦那样消散。死亡的咒箍被解除了。爱战胜了法则!我一阵狂喜,大叫起来——我一定大叫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将会明白我!”

接着我控制住自己,向他走过去,我微笑着,自己也感到自己很漂亮,我要扑到他的怀里,我要用爱来安慰他,我要握住我儿子的手,我要说出话来使活人和死者断了的纽带重新连结起来。

哎呀!哎呀!他的脸吓白了,两眼如同被捕捉的动物的眼睛。我向他走去,他却离开我向后退,最后一个转身,逃进了树林——逃到了哪里,我不知道。

至于我那个可怜的儿子,他孤零零地留了下来。我没有办法让他感到我在那里。不久,他一定也要来到这个幽冥世界,永远不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