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有情人都是天上的星星。想来,当年他俩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识,恰如这满天繁星,不知道该是哪两颗星球碰撞后的尘埃落下,把他们完整地粘连在一起,仿佛一条看不见的微波点对点地植入到另一方血脉,在激情碰撞的那一刻完全脱离了凡尘中的琐碎。
十七、生命是一团欲望
第二天,高德明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特地叮嘱倪亚兰说任何人都不准进来,一个人整整忙活了一天时间,一直忙到临近下班的时间,才总算按照文丽所说的那样,把所有的感冒胶囊都一一拆开,再将其中的药粉分别装进了两个不同的塑料袋里密封好。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活,竟然累得他腰酸背疼,直到全部都拆分完了后,才站起来伸了伸腰板,接着又打电话把快递公司取件的叫来,给文丽发出去。刚想喘口气,突然想起李素琴还有几份化验报告需要在今天下午取出来,赶紧吩咐倪亚兰把屋里拆出来的纸箱等杂物收拾利索,自己开着车一路跑到了医院。
天一直在下雨,时断时续地下了整整一天,高德明抬头看看阴阴乎乎的天空,不像个要停下来的样子。果然,他的车刚开上马路,雨就落下了,说大不是很大,说小也不是很小,不紧不慢的雨点儿打得车顶叮当乱响,就像是打在人的心上,闹得慌。连续几天的暑气逼人也逼心,好在有了这场雨,温度一下子降了不少,凉习习的风吹在人身上很惬意,甚至还多少有一些寒意。
很快就来到医院,高德明脚步轻快地跑到二楼的检验科,在窗口外一大摞化验单中找到了李素琴的那几份报告单,胡乱地翻看了两眼,可上面的内容他连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便转身往内科门诊方向走去。刚好在走廊里遇到了那位给李素琴看病的老医生,就直接把报告单交给了他。
老医生逐项地把检验报告认真地看了一遍,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高德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严峻,盯着高德明又重复地问了和昨天同样的一句话:“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高德明做了这么多年的药品生意,整天和他打交道的,不是医药公司就是医院,很明白医生这样的问话方式意味着什么。听到老医生的问话口气,他的脑子就有点儿发懵,脸上的笑容随即也僵硬了,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两眼紧张地盯着老医生的脸,有些结巴地问:“大……大夫,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医生脸上的表情很淡定,但是语气并不轻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根据检验报告上的结果来看,患者得的是肝癌。根据目前的情况,估计已经到了晚期。”
老医生的话对高德明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像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重物给击中了,身体一下子就弹起来,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栽倒!他脸上的肌肉急剧地抽搐,失控地一把抓住老医生的手,嘴唇在不停地哆嗦,过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请你告诉我,她……她还有多久?”
老医生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这个嘛现在还不好说,你回去让患者抓紧时间先住院吧,具体情况还要看手术的结果,做了活检后再说!”
高德明彻底就傻了,如天塌地陷一样,呆呆地看着老医生。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的医院大门,双目呆滞,失魂落魄地一直走出很远,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车还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又转过头跑回来,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钥匙,好不容易才将钥匙插进锁孔,猛地拉开车门就瘫软地坐在了驾驶席上,哆嗦着双手僵硬地抱住方向盘,脑子如同进入了盲区,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过了好长时间,一种难以掩饰的悲戚才涌上来,慢慢地积郁到胸前,似乎聚集起全部能量,再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全身,仿佛在刹那之间,他感受到了疼,肝肠寸断的疼如同心被突然砍了几刀,之后又撒上一把盐,让他疼得难以承受几近昏厥,而这一切又来得毫无准备,只在须臾之间,天塌了!
和李素琴结婚十几年了,他们似乎把抱怨印在骨子里了,几乎每天一睁眼,对彼此的抱怨声就会马上响起,尤其是李素琴那个尖利的嗓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听觉的灾难。但是,当得知李素琴的病情时,他才觉得仿佛一把无形的尖刀突然插进了他心里,让他感受到了肝胆俱裂的疼痛,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就连他的灵魂也似断了线的风筝,游离于躯体之外,然后猛地一头栽到了地上。
直到现在为止,高德明自己也说不清是否爱过她,然而毫无疑问的是,李素琴已经成为他身体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他逆来顺受的依赖。从结婚到现在,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吃过很多苦,也受过不少累,虽然李素琴无时无刻不在抱怨他没能耐,可始终一如既往地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家里。直到高星降生以后,在高德明的生活字典中才真正开始出现了目标。那时工资低,星期天的时候,他就骑自行车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海边,去公园,尽享天伦,而李素琴彻底成了一个家庭主妇,家里大事小事几乎全靠她一个人,吃喝拉撒都是她一个人操持。对这个家她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高德明甚至连一双袜子也没有自己动手洗过。
想到这里的时候,高德明已经泪流满面了,摆在眼前的这个残酷现实,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更不知道自己回家以后应该怎样去告诉她。
过了很长时间,高德明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手抖得连续打了几次火机都没把那支烟给点着,只好用车上的点烟器,好不容易才点上火,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的不固定目标,拿过手机,调出电话簿,来回翻看了几遍却不知道该把电话拨给谁。茫茫人海,阡陌红尘,尽管通讯录上的名字几十上百,熟悉的人更是成百上千,在这个时候打开手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翻过去,却不知道该去对谁诉说。他胡乱地翻动着电话簿里的人名,一直看到N字头的“倪亚兰”时,忽然想起了高星,于是就尽量打起精神,拨叫了倪亚兰的手机。虽然他尽最大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仍然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倪亚兰,还没吃饭是吧?”
倪亚兰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高德明有些反常,就奇怪地问:“现在才几点我就吃饭?你没事吧?”
高德明喘了一口粗气说道:“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麻烦你去学校帮我接一下高星,今晚让她暂时住你那里。”
这时倪亚兰才在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高德明说话的声音不对头,像是刚哭过一样,鼻子囔囔的,就赶紧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出什么状况了?”
高德明哽咽了一声道:“没什么!”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倪亚兰焦急地大声问道:“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别让我着急好不好?”可高德明已经挂上了电话,耳机里传来“嘟嘟”的挂线声。她赶紧又把电话回拨过来,当她再听到高德明的声音时,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一个大男人能在电话里如此放肆地哭,肯定是出了大事。倪亚兰不敢再追问下去,从办公桌上拿起车钥匙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耐着性子问他:“你现在什么位置?”
“在医院!”
“在医院?在哪个医院?”倪亚兰听到他在医院,心略微地放了下来,估计是雨天路滑他在路上撞着行人了,就是撞着个人也没有必要哭啊,大不了就是赔钱罢了。她也没有再去多想,只想赶快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冲到电梯间,一看电梯还早,倪亚兰就急了,急三火四地从安全梯冲下楼去,从车位上把车倒出来,打开双闪灯,也不管什么红灯绿灯了,见灯就闯,一路上不停地按着喇叭,加大油门直往医院奔去。拐进了医院大门,远远地就看到了高德明的车,便一把方向,红色的法拉利带着尖利的刹车声,“呼”的一声开到他的车前,还没等车停稳,她就已经从车上跳下来,见高德明低垂着头趴在方向盘上,就先围着高德明的车看了一圈,可并没发现车体上有碰撞的痕迹,这才走到车旁,轻轻地拍了拍车门上的玻璃。
正趴在方向盘上的高德明被这突如其来的敲车门声给吓了一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猛地看到如同天降一般的倪亚兰站在车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竟然给愣住了,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
倪亚兰拉开了车门,看着还在发愣的高德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促地问:“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了?”
高德明这才回过神来,身体向后仰去,双手用力地抱住头,神色黯淡,仰头长叹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说:“我老婆,肝癌晚期。”
“啊?”倪亚兰大吃了一惊,惊得她瞪圆了眼张大了口,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握在手里的手机也差一点儿滑落到地上。这口气仿佛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表情忧郁地看着高德明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查出!”
“嫂子现在已经知道了吗?”
高德明悲怆地摇了摇头,仰起头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倪亚兰看了看表,见距离高星下课的时间已经不是很多了,就对高德明说:“这样,高星也快下课了,我去学校接上她,其他事你就不用管了。你现在就回家,尽量要装得自然一些,想办法好好劝劝嫂子,让她抓紧时间住院治疗。”说着,掏出手机给高星发了条短信说:放学别离开,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又安慰了高德明几句,随后开车直奔学校。
高星收到倪亚兰的短信骄傲得不得了,下课铃声一响,就急不可耐地蹿出了教室,跑出教学楼后,果真看到了倪亚兰的法拉利正停在学校门外,却又突然停下,故意慢慢吞吞等着后面的同学走过来,才在众目睽睽下昂着头不无得意地拉开了车门,然后再回头瞄了一眼那些惊讶得目瞪口呆的同学们,目光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得意,这才钻进车里。
倪亚兰看着高星那张得意的脸,心里禁不住有些好笑,但是她没说什么,轻轻地一点油门,法拉利便缓缓地上了马路。从上了车开始,高星那张嘴就像得了话痨一样,嘚吧嘚吧一路上聒噪个不停,从路上的见闻到学校的面貌,从同学的家长到老师的穿戴,没有从她嘴里冒不出的话题。
倪亚兰侧过脸,眼中带着爱怜地看了看她,不由得心生怜爱,刚才一直试图找机会对她透露一下那件事,可看到她那副没心没肺且张牙舞爪的表情,总觉得于心不忍。如果在这个时候让她突然知道了母亲罹患绝症的消息,那将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可能任何人都无法承受这个打击,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汽车驶到一个路口,刚好遇上了红灯,趁着高星将头伸出车外四处炫耀的时候,倪亚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问道:“高星,我们去吃点儿什么?”
高星的心思没放在吃什么上,她只是想能坐在法拉利上四处拉风就行,所以就扔了一句:“随便。”一扭脸看到了倪亚兰的手机,顺手就拿过来来回地看了又看,“亚兰姐,你这是个什么手机呀?”
倪亚兰淡淡地说:“Vertu。”
“窝头?还有这个牌子的手机?不会是哪个山寨的破牌子吧?”高星惊奇地说。在她心目中,像倪亚兰这样的人物怎么着也得用iPhone,最次也得是诺基亚,怎么会用这么个从没听说过的手机呢?脸上禁不住流露出些许失望,像是宽慰似的又接着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手机嘛就是个通话的工具,没听人说嘛,诺基亚是桑塔纳,虽然很丑但确实耐用;黑莓是沃尔沃,又宽又大但确实安全;苹果是奥迪,没缺点也没变化;摩托罗拉是本田,有经典但总出烂车;三星是红旗,不实用不好看还以为自己很牛逼;西门子是悍马,是传奇,但已关闭;HTC是吉利,带几个字母就以为自己是国际品牌。所以说,用‘窝头’也不丢人,那是个性!你说是吧亚兰姐?”
倪亚兰哈哈大笑着说:“高星,你真是太可爱了,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你就没听说Vertu就是法拉利吗?”
高星一脸惘然地看着她,然后傻傻地摇了摇头。
在外面吃完了饭,天色已经黑了,倪亚兰带着高星又重新发动起车,离开了饭店的停车位。车行驶了一会儿,高星忽然惊讶地发现,倪亚兰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往她的住处,而是开往相反的方向。转眼工夫,车就离开了市区,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前方漆黑一片,空荡荡的公路上除了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外,什么也没有了,路灯早已不见了,道路两侧全是黑黢黢的田野,不见一丝灯光,黑夜中只有法拉利的车灯所照到的黑色柏油公路,耳朵里隐隐约约地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其他什么也没有。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布,把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掩去,只给人留下一种空洞的想象,此时,车外的风吹拂着路边的树叶,发出一阵阵“刷拉刷拉”的声响,如同有一只魔怪的大手在故意地抚弄一般。路旁黑黝黝的树丛像一个个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吃人的怪兽一样,东倒西歪地立在道路的两边,不远处的田野中,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眼睛像一对绿幽幽的鬼火,在黑暗中时隐时现来回游弋,偶尔有一只野猫从树丛中一蹿而过,也能把她惊得头皮发炸,这个寂静的黑夜令她毛骨悚然地瞪着一双无助的眼睛,惊恐万分地聆听着车外的声音。
高星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恐惧,看看周围寂静的环境和空旷的马路,刚才的骄傲和得意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惊恐。漆黑的夜把所有的孤独寂寞全部都吹进了她的思绪,忽然想起网上惊悚小说中描写邪恶女魔诱骗少女的情节,越想越觉得害怕,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恐惧感正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使她的头皮感到一阵紧似一阵地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着倪亚兰,在黑夜中似乎觉得倪亚兰的脸色也变成了铁青色,带着骇人的狰狞注视着前方。高星慌了,怯弱地问道:“亚兰姐,我们走错路了吧?”
然而,黑暗中的倪亚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却依旧淡然,转脸看了神态有些惊慌的高星一眼说:“马上就到了。”
高星的心“悠”地提到了嗓子眼,眼睛里甚至涌上了泪,用带着哭声的语气哀求道:“亚兰姐,我想回家。”
倪亚兰却没有理会她,嘴里只吐出了两个字:“坐好!”随即加大油门,汽车风驰电掣地继续向前行驶。拐过了一个长长的坡后,温度明显地比市里低了不少,路边也再度出现了路灯,紧接着眼前就出现了大海,而紧邻大海的,是一片依山面海而建的别墅,在高大的树木遮盖下,隐隐地露出高低不同的尖尖房顶。
倪亚兰在大门口处降下了速度,刷了进门卡后继续前行,从风格迥异的小洋楼中穿过,来到一幢古朴典雅的英式独栋别墅前才停下车,回头对还在发呆的高星说道:“傻丫头,还发什么愣呢?下车吧。”
高星的脑子还沉陷在“惊悚小说”里没转过弯来,用满是疑惑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别墅的外观,仰着脸疑惑地问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倪亚兰笑道:“这是我家呀,怎么,你不喜欢吗?”
“你家?你家不是在市里的那个小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