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还是头一次进入如此高档的小区,心里泛起一股探究神秘领地的冲动。在她年幼的生命中,或许受到了浮躁社会的熏染,对物质有着相当的崇拜。当她跟随父母从低矮的平房搬进现在的错层式楼房时,豁然感觉到住所原来可以如此敞亮,然而,随着时间的迁移,她看到别的同学家的房子比自己家更加敞亮时,那种占据在心里很久的优越感便逐渐消失,更对耸立在海边的一座座动辄几万一平方米的豪宅萌生了神秘的仇恨。只需看看进出小区的汽车,就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几乎全是保时捷、法拉利、玛莎拉蒂、兰博基尼之类的世界豪车,间或也能看到阿斯顿马丁、劳斯莱斯的身影,至于奔驰宝马在这里已经不算什么,就像电影《大腕》里所说的那样,你要开一日本车都不好意思进去。
高星随同倪亚兰从地下停车场乘直接入户的电梯刚一出来,即刻就被撞入眼球的奢侈给震撼了。过去只有在港台电视剧中看到过的豪宅,一下子就砸进了她的视界,几乎让她惊愕地晕厥,无论是地上铺的还是墙上挂的,从家具到配饰没有一样不够精致,就连桌子上摆的杯碟,都透出一股冷森森的高贵品质。
那些高星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国际品牌,都是以昂贵和精致为标记的奢侈,超越了时空的概念,美轮美奂、精雕细琢,让她领略到英文中一个拉丁文单词“Luxus”的真正含义。这种超出了她想象空间的华贵气派,再由一楼一直延伸到三楼,在这幢极尽豪华的“空中别墅”里,精致到每一个角落都足以令人窒息。
高星眼花缭乱的同时,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问号,几乎不假思索地就问倪亚兰:“亚兰姐,你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去我老爸这样的破公司打工?”
倪亚兰正站在衣橱前,想给高星找点儿适合她的东西,一下子被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给问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憋了半天,才红着脸说道:“因为你爸人好!”
高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到了摆满一面墙的博古架和陈列其上的各种各样的茶壶,又忍不住“哇噻”地大叫了一声:“亚兰姐,你不会是卖茶壶的吧?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壶?”她指着其中的一把紫砂壶说,“我爸好像也有这么一把。”
倪亚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正是那把顾景舟的石瓢壶,脸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天下一样的东西多了。”
高星狡黠地眨着眼看了看她说:“亚兰姐,这把壶不会是我爸送给你的吧?”
倪亚兰忽然觉得全身像是通了电一样,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快速通遍了全身,言不由衷地说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呢,就你爸那个抠门劲儿,能送这么好的壶给我?”
“那可不一定,得分送给谁。亚兰姐,你不会是喜欢上我爸爸了吧?”
“你这话可说得越来越不靠谱了啊,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人吗?”
高星摇摇头说:“我也觉得不会。我爸长得那么难看,你肯定看不上他。再说,你能住这样的房子,肯定很有钱,怎么会看上我爸那种人呢!”
倪亚兰惊讶地看着她脸上的那副认真样子问:“你们这些孩子还真不得了哎,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学来的?都是从网上学的吧?”
高星却讪笑着说:“现在谁不知道这个?我在小学的时候就有男同学给我传纸条了,哎哟,写得可肉麻了!”
倪亚兰不想和她扯这个话题,从衣橱里拿出几件没打开过的衣服和一个手机递给她说:“这些衣服都是前几年我在国外买的,一直没穿过,我觉得你穿这个衣服肯定会很好看,要不要试试?”
高星接过来一看包装上的牌子,俩眼都直了,再次从嘴里冒出了一句“哇噻”,失声叫道:“瓦萨其?是送给我的吗?哇噻,亚兰姐你真是太帅了!”
倪亚兰叹口气说:“让你们这些小孩一比,我现在都快成老太太了。”
在一旁忙活着试衣服的高星赶紧拿话甜哄她道:“亚兰姐,你没老,不信你去照照镜子看,还是金光闪闪的靓姐一枚呢,出门的回头率绝对没问题!”
倪亚兰笑道:“小丫头片子那嘴还一套一套的,没有你不懂的事!”
高星颇为得意地说:“那是!”随后转过身指着刚换上的衣服问倪亚兰,“亚兰姐,你看怎么样?”
倪亚兰点点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不错,起身就去给高星收拾房间了。偌大的房子久不来人,虽然显得有些冷清,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么多年了,家里的马桶圈从没掀起来过,可她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而突然间闯进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又让她觉得不太适应,毕竟很多年没有做过家务了,就连铺个床都觉得手忙脚乱。
把高星安顿睡下后,她独自一人又来到楼下的客厅里,熟练地打开一瓶红酒,将红色的液体缓缓倒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再轻轻地晃了晃,然后款款地来到面海的平台上,坐在藤椅中迎着从海上吹来的带着一股清凉的风,凝视着不远处宁静的大海,宛若一幅唯美的油画,被潮湿的海风轻噬着画布般的风景,银色的月亮轻轻地落在海面上,呈不规则状地随波荡漾。大海中一个摇曳起伏的圆盘,被轻柔的海浪拖拽得狭长,似一条被抻长了的玉带,时碎时聚,带着层层粼光。氤氲在黑蓝色海面上的是一团流动的乳白,而耳郭里却真实地充盈着波涛轻柔的撞击声——“哗哗”——伴随着月影在海面的飘摇,不紧不慢地送到岸上,绝不像德彪西所展示的那么夸张,而是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只能听到温柔的呻吟。
倪亚兰浅浅地啜了一口红酒,浓郁的酒香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红酒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和人一样兼具激情与浪漫的情调,即便开瓶后仍然会与时俱进,并且渐入佳境,使得单宁逐渐柔顺圆润,酒香更加富有深度,而且花香、果香和白垩土的清香层次分明,需慢慢品咂方能感觉到其中的玄秘。
高星刚才所说的话无意中插进了她的软肋,让她内心突然间掀起一阵狂澜。是啊,自己怎么会爱上一个其貌不扬而且还有家室的中年男人呢?可如果没有爱上他的话,又怎么会时时刻刻地去关注他呢?这让她颇感纠结。她忘了在哪本英文书里曾经读到过这么一句话,“Single doesn’t mean that you know nothing about love.In fact,being solo is wiser than being in a wrong relation ship。”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单身并不意味着你不懂爱情,事实上,单身要比陷入一段错误的爱明智得多。这段话一度被她视为自己爱情观的体现,但是就在她遇到了高德明后,却对这种认识产生了怀疑。她忽然想起前不久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一篇短文,题目叫“爱上一个人的七种表现”:
一、当你在忙的时候,却把手机开着,时不时地瞄一眼,盼望能收到他的短信;
二、有一种想和他单独吃饭或单独漫步的冲动,彼此之间虽然说话不多,却希望在一起待的时间能长一些;
三、在一起时假装不注意,可一旦离开后却像突然失去了目标,会觉得很空虚很委屈也很无聊;
四、当他生病或者发生意外时,会非常着急和担心,心里悄悄地祈祷他能平安;
五、得知他和别人好的消息时,会觉得心里直犯酸楚,并且暗自咒骂那个和他好的人;
六、看到他脸上扬起灿烂笑容的时候,自己的心里也会觉得轻松;
七、在读某一本书时,总觉得其中的一个人物很像他,亲切地在眼前直晃。
这七条标准竟然完全符合自己目前的这些表现,而且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几乎毫无差别。她想起了几个月前因为闲得无聊,误打误撞地混在了一帮年轻人的行列中去找工作,原本只是想找个事做打发一下时间,随便做几天也就完了,却没想到意外地见到了这个长相很像自己父亲的男人,竟然勾起了她的兴趣。这一做就是几个月的时间,不但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反倒喜欢上了这个差事,就连人也发生了变化,很努力很激情地投入工作,很用心很专注地收拾自己。
比如香水。
没有人会认为香水只是一瓶带有香味的液体而已。对女人而言,那是在不经意间传递出的一种信号,带有明显的动物本能,通过散发出的味道温柔地霸占男人的思想,将遥不可及的梦想逐步变为现实的积极宣言和自信心构建。因为香水代表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欲望,或者说代表着心灵的重新开启,反馈出斑斓多元的体验,并以此引起注意。
在所有的香水中,她却偏爱熏衣草。
关于熏衣草,有一年她去普罗旺斯,听到了一段很美的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天使与一个名叫薰衣的凡间女子相恋。天使为她流下一滴眼泪,翅膀为她而脱落,虽然天使每天都要忍着剧痛,但他们依然很快乐。可快乐很短暂,天使被抓回了天国,删除了那段他与薰衣的快乐时光。被贬下凡间前天使又流下一滴泪,泪水化作一只蝴蝶去陪伴着他最心爱的女孩。而薰衣还在傻傻地等着他回来,陪伴她的只有那只蝴蝶。熏衣日日夜夜在天使离开的原地等待,最后,化作一株小草,每年会开出淡紫色的花,人们叫那株植物“熏衣草”。
对倪亚兰来说,听到这个故事后,对婚姻和爱情充满了憧憬,然而她的第一次婚姻却没有熏衣草那般浪漫,反而像是经历了人生的炼狱,囊括了她的全部痛苦在其中。婚姻的失败伤了筋动了骨,所受到的伤害,让她对感情二字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不敢再回想那段痛不欲生的经历,也不愿再提及那个集吝啬、小气、狭隘和变态于一身的男人,甚至就当生命中从未遇到过一样,如一阵风,“嗖”地刮过了,然后飘远了。所以,单身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把这段令她肝肠寸断的往事深埋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婚姻,总是很委婉地绕开这个话题且对此讳莫如深。可是回避并不能代表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回过头来看一眼曾经在身后留下的这一长串的脚印,哪一个都带着深深的印记,每一段故事和每一个人物,如同一段段挽歌,深扎在心底,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触到了那个伤口,仍然还会觉得很痛。尽管那人的背影已经淡出了很远,可朦胧中却还能看得见身后那些留下的足迹,心也依然在挣扎。
莫非真的像有人所说的那样,不经历人渣,怎会出嫁,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当妈?
卸去了紫色外衣的普罗旺斯,雾霭中原野展现的是生命走到暮秋时的从容内敛。一枝一叶,一花一朵,开过了,还有姿态跟果实存在,错爱,由热情的夏季走到了冰冷的冬,却只是一场无奈。如飞蛾扑火,明知是伤感,却依然靠近。错的时间错的人,无论怎样的痴心热恋,即使开到荼靡蔫然,纵然是挣扎到伤痕累累,也依然注定了无法结果。远山简约而淡然,苍茫而不失真切,可是,此风景已非彼风景,来来往往之间,人物皆非。凉风瑟瑟,稀稀拉拉的疲惫游客,满心满眼里弥漫的,分明都是万水千山外的寂落。黯然转身,瞬间便经历了那些过往。相遇是种缘的轮回,流过百年的沧桑。无论怎样的相遇又无论结局怎样美好抑或是不堪,都是前世修来的缘,爱过了,拥有过,便是生命里温馨或者沧桑的曾经,流贯前生后世。
这一夜她失眠了。红酒本来是她每晚的催眠药,不知为什么却变成了兴奋剂,脑子里一直在交替闪现着已经故去的父亲和那个长得很像父亲的男人影像,还有壶架上的那把紫砂壶。她悄悄地找人看过,那壶千真万确是真的,而且那人竟然愿意出三百万买下,这让她颇感意外,但同时说明了一个问题,看来和自己判断的一样,高德明对壶确实是个外行,否则的话,他绝对不可能将一把天价紫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拿出来送了人。这期间,她也曾想过要还给他,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就想用其他方式来做个补偿。而那把石瓢,却成了她的一个寄托,每天下班回来能看上一眼,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阵一阵地往上涌,使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烫且心跳加速,愈发地睡不着了。一种说不出的冲动让她赤足下楼将手机拿上来,很熟练地按下了那个人的手机号,却没有拨出去,只是把手机抱在怀里,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天亮。
早上,倪亚兰把高星送到学校后,在一家看上去档次不低的餐厅门前停下车,买了一份精致的早餐,便开车直奔公司,推开门一看,见高德明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因为被高星不经意地给戳破了谜底,再见到高德明时她脸上的表情就显得不是那么自然了,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禁不住一阵说不出的慌乱,悄悄地将早餐放到了茶几上,刚要退出去,却被高德明给叫住了。
高德明挂上电话后,语气有些责怪地对她说:“你怎么能让高星在你那里留宿?让她妈说了我半夜。再说,那个疯丫头疯起来没个深浅,没在你那里裹乱吧?”
倪亚兰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游弋到一旁,语无伦次地答道:“没有,还好,在客房里睡得挺踏实。我已经把她给送到学校了,你放心。”
高德明见她说话吞吞吐吐不像平常那么自然,就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病了?瞧你的脸色,估计是让高星给闹腾的吧?今天也没什么事,你干脆回去休息休息。”
倪亚兰听了这话,心里像是滚过了一股暖流,感动得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抽了抽鼻子辩解道:“不用,我没事。”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情绪也随之比刚才镇定了很多,“高总,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行不能行。”
高德明望着她,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你不觉得像你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很累吗?”
“废话!”高德明苦笑了一声,“谁不想坐在家里就赚大钱?你以为我就不想和那些大款富翁们那样,轻轻松松地打着高尔夫就能把钱给赚回来呀?”
倪亚兰气定神闲地说:“那就干脆把公司做大……”还没等她的话说完,高德明的手机响了,只好让他先接电话,然后再说。
高德明看到显示屏上出现的是李素琴的名字,还以为又是来问高星的事,眉头不由得一皱,接起电话不耐烦地说:“我早给你说过八百遍了,高星肯定没事,已经……”
不等他再继续说下去,李素琴就直接将他的话给打断,带着哭声急促地说:“高德明,你现在赶快带着钱来一趟医院,快点!”
高德明脸色骤变,慌忙问:“出什么事了?”
“玉婷,玉婷今天早上出事了!我的傻妹妹呀,她怎么这么糊涂呀。你现在赶快过来!”
高德明一听,头“嗡”的一声就大了,从桌上抓起车钥匙,慌慌张张地撒开两腿就往外跑。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医院的急诊室时,医生们对李玉婷的抢救刚刚结束,李素琴颤抖着手正在抢救单上签字,而纪建国则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全身还在不停地痉挛。
高德明一步闯进来,一把就抓住了李素琴的胳膊,急切地问:“人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