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登记表虽然看上去简单,可是与其他都是本专科毕业生的应聘者自己填写的登记表相比,倪亚兰写了一手娟秀的好字,这让高德明感到惊奇。在下午面试的时候,他在前来面试的应聘者当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其白领丽人身上那种特有的卓尔不凡气质让高德明看得发呆。只见她清丽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把鼻子嘴给衬托得恰到好处,颇显骨感的体型和一身随意的装束,又充分体现出职业女性的干练。尤其是她那两个眼神,平淡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除了黑白分明之外,任何人可能都读不出两片玻璃镜片后那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所流出的任何内容,即便把这双眼睛给随意地扔进茫茫人海中,也起不了任何波澜,甚至连个涟漪都不会有。
高德明当时就断定,这个女孩就是倪亚兰。果然,当他喊到倪亚兰的时候,走进来的果真是她,看来字如其人这话确实不假。
在倪亚兰正式到他这里上班以后,立刻显示出了她的能力,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工作,把办公室所有的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让高德明感到非常满意。尽管她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可高德明还是发现,她的眼神中时常会流露出一丝忧郁,特别是在闲下来的时候,两眼经常盯着电脑出神,有时候连高德明走进她的办公室都浑然不知。
倪亚兰很快就成了单位的焦点人物,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不过,高德明也确实听到其他员工在背后议论,说倪亚兰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范思哲就是香奈儿,她的那副眼镜叫做CHARRIOL,好像是德国的,就连她脚上的鞋,也是意大利的菲拉格慕,这些牌子高德明仅仅只是听说过。就在几天前,单位里的一个员工回来说,晚上在一家酒吧里意外地看到倪亚兰在一个人喝酒,而且所开的车,竟然是一辆大红色的法拉利跑车!
这一下把高德明搞进了迷魂阵,一个穿名牌服装开法拉利跑车的女孩,为什么到他这么小的单位来上班?由此也引起了高德明的警惕,联想到那个神秘的爱马仕花瓶,他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和倪亚兰聊聊,至少要摸清她的来历。这年头商场如战场,商人们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地想从同行业手里获取经营的核心机密,而这个可疑的倪亚兰,该不会是其他同行打进内部的“卧底”吧?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他还没有想好要和她谈什么的时候,倪亚兰却主动地过来要找他谈谈。
“高总,”倪亚兰落落大方地走到高德明的大班台前说,“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有些事我想和你聊聊。”
毫无准备的高德明竟然乱了方寸,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前往外看了看,然后将门故意地留出一条缝,能让外面看到里面。他脸上呈现出的表情有些慌乱,咳嗽了两声后才说:“有什么事咱们就在这说,何必还要到外面去谈?”
“还是出去聊吧,我不想把私人的事与工作搭在一起。”
高德明犹豫地看了看她道:“那你说去什么地方?”
“去法耶吧,那里比较安静。”
快要下班的时候,高德明给李素琴打了个电话,撒谎说晚上有个应酬,然后自己开车先离开了办公室,看看时间还早,就顺便去了两家药房,看看前期放进来的品种销售情况如何。磨磨蹭蹭地过了好长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往约定好的法耶餐厅方向驶去。
这时候倪亚兰已经提前到达,因为还不到上人的时间,餐厅里的顾客比较少。她找了一个相对比较安静的位置上坐下,从设置在餐桌旁边的书报架上顺手抽了一本最新版的《Seventeen》杂志,两条修长的腿叠摞在一起,极为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餐厅内播放着古筝名曲《渔舟唱晚》,优美的曲调如蓝天上的行云,似山涧中的流水,宛如一张美丽的泼墨山水图从音乐声中静静地绘出,鲜活地画出一幅晚霞映照着万顷碧波,天水相连,波光粼粼,老渔翁满载而归的水上美景。餐桌上置放着一壶普洱,在晶莹剔透的水晶壶里,色泽红润的茶汤像陈酿的红酒,闪动着厚重的褐红,滋味醇厚,回味甘甜。据说现在已经有很多有品位的女人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普洱茶,甚至已经成为划分真伪小资的一条非常重要的标准。
倪亚兰其实就是这种小资女人中的佼佼者,她不仅喜欢茶,而且还懂茶,甚至对茶情有独钟,在她的生活中,可以一天不进餐,但茶却绝对不能少。除去普洱之外,她更加喜欢的是一种叫做坦洋工夫的红茶,下了班回到家后,无论是累了、乏了或是烦了,她都会泡上一壶茶,然后倒在沙发里,或仰或坐,让自己无拘无束地放松下去,撞入视觉的,是剔透晶莹闪烁着红金色的茶汤,一息淡雅的香弥漫开来,而耳郭里必充盈着音乐,无论是中国的民乐还是西洋的弦乐,都能很快让她的心静下来。随着优美的曲调袅袅而起,在水晶壶里的茶显出了华贵不凡的气质,色泽红润的茶汤像液体流淌的金,闪烁着厚重的红,将醇和揉于其中,把馥郁撒播在外,飘飘而至的浓浓茶香,与轻柔的音乐融于一体,像涨起的春水,荡漾来,荡漾去,就是“流”不走,仿佛抓起一把空气用力一捏,就会有一撮清香握在掌心。细细品啜,奇特的香郁满舌下,口内生出息息甜丝,徐徐咽下,滑润厚重盈于腹中,而腋下似有微风穿过,真真的香彻入骨。如是,双目微阖,似能看得到空间里飘散着的茶香,伴同流动的音乐,便成为一种宁静,一种内涵。
这便是倪亚兰生活的一个侧面。
究竟什么是小资一族呢?按照时下人们的习惯,通过百度搜索,给出的答案是这样:
小资首先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他们一般都受过高等教育,受过一些欧美文化的熏染,英文未必很棒,但至少要具有TOEFL、GRE或者IELTS的有效成绩,口头禅里必须时常夹带几句英文、德文或者法文。
其次,小资的经济基础在中产阶级边缘,高于普通民众,一般工薪阶层是肯定的,但也绝没超过中产阶级的上限,以这个边缘的人最多。小资们一般都有车有房,哪怕花几万块钱买辆外观看上去还不错的车,也算是有车一族。小资通常都住公寓,往往会把房间布置得与众不同,要么乱得另类,要么装饰得不拘一格,这是因为小资都有比较稳定的职业和收入来源。
小资们是比较钟情于艺术的。他们喜欢珍藏经典的DVD,喜欢看美片,而且只看英文原声的,绝不看中文配音的。资深的小资则只愿意谈谈黑泽明,说说《红》《蓝》《黑》三部曲,讨论一下法国意大利的艺术片,而不屑谈好莱坞,对巩俐、章子怡或者范冰冰之流更是表现出嗤之以鼻的不屑。
小资绝对不会与流行为伍,在流行到来的前夜,他们是着力追捧者,在流行的巅峰到来之时,他们又成为流行的唾弃者。说来说去,小资其实就是一种固执与狂热、边缘与非主流、忧郁与含蓄的混合体,并以此来标榜他们的与众不同。
如果小资就是以这个低端尺度作为参照物来衡量的话,那么倪亚兰早就远远地超越了这个初级阶段的标准。首先她住的不是简陋的公寓,而是一套足有两百多平方米的复式房;其次是她父亲临终前给她留下了过亿的财产,在花销方面她从不需要有任何的盘算和计划,还有她的英语水平达到甚至超过了IELTS8.0以上,如果出国的话,闭着眼随便摸哪一所大学都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奖学金,更何况还长着一张绝非主流的漂亮脸蛋。
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苦恼和不幸,比如她的感情世界就像一方纯净的沃土,被一辆破车狠狠地碾压过去,虽然那辆破车早已经驶出了她的生活,可心灵深处早已被压上了一道深深的车辙,那种痛楚时常还在拨弄她那颗受过伤害的心——她结过婚,仅过了两年后,她又快速地成了单身。
按说,她的生活应该非常悠闲,不需要从事任何工作也足以保证她一生衣食无忧。可为什么偏偏要到高德明那里去打工呢?其实,什么原因都没有,即使不去高德明那里,也说不定会给张德明、李德明打工,说来说去,这一切皆是因为一个荒唐到了极点又从极点荒唐回来的原因:闲的!文明一点儿的说法,叫做精神空虚。
但是,有些事也往往并不是这么简单,特别是对于倪亚兰这样心重的人。长期以来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孤独世界中,几乎已经和社会脱节。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地随同其他应聘人员走进了人才市场的大门,稀里糊涂地就在高德明公司的摊位上填了应聘表。随后在高德明那个简陋的小公司里,第一个进入她视线的目标,便是在办公室里摆放着的茶台。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同时也让她颇感惊奇,在她的世界里,茶代表了一种文化,也代表着一个人的修养,而这样一间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公司,老板竟然会喜欢茶?这引起了她的兴趣。接下来所发生的,就更令她匪夷所思了,当她见到这家小公司的老板高德明时,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中年人,心里暗自思忖:这也太像了吧?
这才是她留下来的一个主要原因!
高德明不慌不忙地把车泊在饭店门前的车位里,款步走了进去,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个不怎么显眼位置上的倪亚兰,然后走过去,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顺路看了几家药房,过来晚了。”
“应该是我说不好意思才对。”倪亚兰浅浅地笑了笑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给嫂子打电话了?”
高德明道:“哦,没事,我业务上的事她基本上不过问。”他将桌上的菜牌推到倪亚兰面前说,“你点吧。不过咱们可要说好了,今天必须我来请。”
倪亚兰赶紧摆手说:“那怎么行?说好了我来,你就别争了。”
高德明很坚决:“不不不,只有倒闭了的男人才会被女人请,所以还是我请你吧,男人请女士吃饭最大的乐趣就是买单。”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倪亚兰随手拿起菜牌,很精到地点了四个菜,又专门要了一瓶澳大利亚古纳华拉产的红酒,还特地对服务员叮嘱,提前把酒盛到醒酒器里先醒一下。
高德明也算是在场面上滚战过来的人,一听她点的几样菜和红酒,心里就大概地明白了倪亚兰的身份。现在的小资们,大约除了讲究穿之外,剩下的就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如何研究自己的嘴上了。吃,虽然是人的本能,可是要吃到一定的水平,这学问可就大了去了,不仅要会吃,而且还要会品,比如要品出肉香的五个层次,要吃出海鲜的最高境界等等。也不知这些人都长了张怎样的嘴,如此高的难度,估计地球上没几个人能达到,即便是像蔡澜那样在电视上专门白活吃的美食家们,也不过像作家们写小说那样,完全是在凭着感觉胡说海勒罢了。过去听老一辈人所说的一句俗语就很有道理,三辈子学穿,五辈子学吃,可见这个简单的“吃”字里的大学问。
听到倪亚兰点了红酒,高德明就阻拦道,酒还是不要开了,毕竟两个人都开着车,万一在路上被警察给测出酒精含量,罚款扣分还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如果为了喝一口酒而被拘留,进去蹲上十五天就太不值得了,所以以茶代酒更有味道。
倪亚兰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没错,只能遗憾地表示同意。
菜很快就上来了。现如今的吃确实和以前不同,不但具备了传统的色香味,而且菜品之间的色彩搭配也格外养眼,嫩绿的鲜疏,油亮的荤菜,再加上人见人爱的烧烤,在用餐的同时,能使人近距离地感受到美学的色彩主义论,同时还涵盖了餐饮里的所有成分,容纳了饭桌上的全部元素,这大概就是现今颇为流行的时尚混搭了。高德明也算是吃过见过的主了,明白现在人的口味,就像拿着菜谱点菜,看上去简单,可实际上这其中充满了智慧,但凡经常出入各种场面的人,都对点菜非常讲究,针对什么样的关系该点什么样的菜,只需通过点菜这个细节,就基本上能断定这人的水平和层次。
此时的高德明已经基本上判断出了倪亚兰的身份,但是仍然不露声色地对她说:“小倪,我得对你说一声谢谢,自从你加入到我们这个团队后,业务方面有了很大的起色,而且你也很负责任,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倪亚兰此时表现得不卑不亢,得体地说:“高总,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不过,我今天不想和你谈工作,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最近的事。我知道,最近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不知高总怎么看?”
高德明沉吟了片刻说:“这个嘛我也听说了,不过女孩子爱打扮不是件坏事,所以这些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还是要集中精力把眼前的事做好。”
“这么说,你相信他们的话?”
高德明笑了笑道:“这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这年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没人说?我倒是觉得,被人议论未必都是坏事。再说,嘴是长在人家的脸上,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你也没必要在意些这个。”
倪亚兰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可知道,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哪。如果我告诉你,他们的传言都是真的话,你会怎么想?”
高德明端着茶杯刚喝了一口普洱,还没来得及下咽,即刻就被她这句话给惊得差点儿喷出来,好不容易才伸长了脖子吞下去,又被呛得咳嗽了老半天,张着大嘴惊讶地看着她,憋得额头上的青筋像小虫子一样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倪亚兰见他惊讶到如此程度,就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便换了话题道:“算了,这些事不提了,别人愿意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高总,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留在你这里吗?”
此时的高德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惊愕中清醒过来,满脑子都是倪亚兰和法拉利之间的关系,听到她这么一问,更是觉得迷惑,胡乱地摇了摇头。
倪亚兰轻轻一笑道:“实际上很简单,我发现你很喜欢茶,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有教养的人才会喜欢茶。”
“因为我喜欢茶?”
倪亚兰肯定地点点头说:“没错!因为我也喜欢茶。古语说,志不同不相为谋,这就是我决定留下来的一个主要原因之一。”
“噢!”高德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对茶谈不上喜欢,只是希望通过茶能让自己静下来,算是附庸风雅了。你平时都喜欢喝什么茶?”
倪亚兰矜持地一笑道:“这要看心情。大部分时间喝红茶比较多,有时候也喝肉桂、老寿眉、水仙之类。其实,我喝茶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喜欢壶。”
提到了壶,一下子就说到了高德明的兴趣上,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喜欢壶,主要还是喜欢紫砂壶,不过基本都是朋友送的,其中一把是明末清初的老壶,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去摆弄我的壶,时间一长渐渐地就和茶壶结下了感情。”
“哇噻,你还有明末的壶啊?那我可得找机会开开眼,不会是时大彬的吧?”倪亚兰惊讶地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道,“我喜欢壶,都是乱买一气,各种各样的壶都喜欢,紫砂壶、红泥壶、水晶壶、青瓷壶、青花壶、汝瓷壶,这么说吧,只要是壶,我都喜欢,我家里都快成了茶壶店了,不过都是我买的,可从来没人送壶给我。”
高德明笑了笑说:“是吗,那改天我送你一把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