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安邦刚坐下,汤若琴就送来了一摞文件。
党校是副厅级机构,文件多。上面的,本市的,都有。而且,一些县里和市直部门也送。其中80%的文件,与党校工作基本无关。但是,既然送来了,就得看,就得划上圈圈。对于重要文件,丁安邦会批上“某某阅处”或者“某某阅办”。对于一般文件,只签上一个“丁”字。以前,马国志上班时,文件当然得首先由马国志批阅,这“某某阅处”“某某阅办”等,只能由马国志来写。马国志不上班后,这事就由丁安邦来了。批着批着,他竟也有了感觉。据科学研究,一件事情,一旦重复做21次,就会成为习惯。现在,他批文件,何止21次了?以前,他写“丁”字时,是很小且向底下的一钩向怀里缩着。如今“丁”字,越来越大了,那一钩,也越来越往外伸着。一开始,他写批示时,还像以前阅文件一样,把处理栏的前面空着,那是留给马国志的。渐渐的,他的字开始往空白处走得更多了。这不,已经直接顶着边缘了。
汤若琴替丁安邦倒了杯水,然后问:“丁校长,祁静静那边的医药费,怎么处理?”
祁静静先后在两家医院住了,先是处理流产,然后是休息。丁安邦道:“多少?”
“一共5000多。”
“这么多?”
“应该还有些营养品。”汤若琴说,“这事,我想了下,还是得请示丁校长,因为现在医药费都已经……”
丁安邦抬起头,“还是解决了吧。不过,是不是以其他的名义解决?”
“那好,我去处理。”汤若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道:“丁校长,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搞得玄乎?说吧。”
“听说******正在调查王伊达副书记……”
“啊!”丁安邦这倒真的吃了一惊。他确实不曾听到过这事,一点口风也不曾听到。他马上问:“你是听……”
“昨天晚上,我听孩子爷爷透了一句,但是没多说。好像这次,王还专门到北京,去活动了下。”汤若琴边说边将丁安邦看过的文件整理了下。
丁安邦沉默了会儿,“是吧?不会吧?”
汤若琴道:“我也只是听说,当不得真的。我走了。”说着,就拿起文件,出门去了。
丁安邦转了下脑袋,脑袋依然很灵活。他又转了下脖子,脖子后面发出“吱吱”的响声。他用手按着后脖子,走到窗前。阳光很好,有些绿,明亮中透着些清凉。远处,凤凰山正静静地立在阳光下。山顶上的那棵老松树,只有从他这个窗子的方向,才能看得清楚。据说那棵松树有500年了,就长在一粒庵的原址上。他有一次专门跑到山顶上看过,确实很苍翠,盘旋着,虬曲着。它向北的一面,居然十分整齐,像刀削了一般。这大概是长期立在山顶,承受北风的缘故。而向南的一面,则绿郁着,松针也粗大,伸展着,足足有十几米宽。而现在,从这窗子看,这松树只是一棵松树,看不出它南北两面的差异。可见,真正的岁月痕迹,是不容易被看见的。很多时候,我们看见的,仅仅只是局部,或者假象;而一切事物的内心,其实都在拒绝并提防着陌生者的进入。这样,他又想起了李昌河,想起李昌河苍白得如同纸一样的脸。虽然是同学,但是,丁安邦知道,他并没有能走进李昌河的内心。一直到李昌河离开这个世界,他也没有能认真地去读,去理解。现在,李昌河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想着,眼前就恍惚起来。阴阳两隔,人生无常啊!
丁安邦叹了声,回到桌子前,打周天浩电话,请他上来。
祁静静回党校上班了,丁安邦也观察了下,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这说明周天浩最近做了一些工作,而且十分有成效。县干班马上要出去接受“红色教育”,他想让周天浩带队。有些事,两个人还是得商量商量的。
喝了口水,丁安邦又翻了下报纸,周天浩就过来了。
“天浩啊,坐坐!”丁安邦欠了欠身子,周天浩坐下后,丁安邦问:“那些事都处理好了吧?”
“丁校长是说……啊,都处理好了,没事了。真……不好意思!”周天浩马上意识到了丁安邦指的是什么,赶紧道。
丁安邦一笑:“处理好了就好。这样的事,以后还是得注意些。吴雪没说什么吧?”
“最近正在冷战阶段,当然不全是为了这事。”周天浩说着挠了挠头发。
“要做做工作嘛!女人就要哄,何况吴雪也是个很好的同志。”丁安邦说着,问:“喝茶吧?”
“不喝。办公室有。”
“国志校长那儿,这两天去过吧?我也穷忙,歇两天没过去了。”
“上午刚去过,还是昏迷着。医生说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太大了。同时,我还听说……”周天浩压低了声音。
丁安邦耳朵竖了竖。
“我还听说,国志校长可能是……”
“可能是什么?成了植物人?”
“那倒不是。是说他的中风,可能是人为的,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有意识造成的。”周天浩往前倾了下,说:“有一些药物如******等,能促进血液循环,对于有高血压疾病史的病人,可能会造成血压突然上升,导致大面积出血。”
“这……不可能的。”丁安邦断然否定道。
周天浩道:“我也不太相信。所以,我让医院里不要向外传递这个消息。但是,他们的推断,却……”
丁安邦说:“那你讲讲。”
“一、马国志出事前,曾在医院购买过大量此类药物,而发病后,这些药物不见了;二、马国志送到医院后出现的症状,与药物过量的反应很接近;三、马国志在发病前,就曾交给妻子一封信。虽然这封信到底说了什么,除了他家人,谁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自己的后事有所安排。”
“这……不可能吧?”丁安邦仍然疑惑着。
周天浩摇摇头:“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关键是那封信,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如果能看到,就能找到国志校长出事前的一些活动轨迹了。可惜……”
“天浩,这封信的事,我是国志校长出事后两三天就知道的。他儿子马强告诉我有这么一封信。我提出来要看看,他们拒绝了。而且,这封信似乎涉及到……”丁安邦停了话头,可能他觉得再往下说有些不妥了,就笑道:“既然他家里人不愿意拿出来,我们也只好尊重他们。你得给医院方面再说一下,千万不能再猜测了。还是要尽一切力量,进行救治。”
周天浩显然也明白,丁安邦刚才的话只说了半截,那后面的,恰恰是最重要的。但他既是停了话头,就不能再问了,于是答道:“我明天还要到医院去,再找齐主任他们说一下。另外,费用上,可能有些紧,是不是让财务上先打一些过去,然后再找财政集中解决?”
“这个当然。”丁安邦说,“你给财务说一下吧!另外,天浩啊,刚才小汤过来,祁静静那边的医药费也结了。”
“啊!”周天浩脸上有点尴尬,“那谢谢丁校长了。”
“不谢。县干班下周要出去搞‘红色教育’了吧?我想了想,还是你带队吧,情况熟。吕专校长那边,正在做一个课题,整天埋头在图书馆里,就不打扰他了。你看……”丁安邦问。
“可以!”周天浩很爽快地答道。
“那……要不要和他们班长还有支书在一块商量下?”
“也好。不行这样吧,我请他们过来,就在丁校长这研究研究。”
丁安邦说也行,周天浩就打电话给任晓闵,请她和余威一道到丁校长办公室来。任晓闵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周天浩说当然有事,是关于县干班出去接受“红色教育”的。我在丁校长这等着,你们就过来吧。任晓闵说好,我就过来。
正等着,祁静静却来了,在门口张了一眼,没进来。丁安邦本来想喊一声,但看了看周天浩,还是没喊。祁静静走后,丁安邦问:“是找你的吧?”
“大概不是。”周天浩道。
丁安邦晃了晃身子,将椅子弄得“吱吱”地响。周天浩则望了下窗外,他也许也看见了凤凰山上的那棵松树的,只是没有做声。同样是一棵松树,每个人看到的都应该是不一样。每个人心里都有片花园,同样,每个人心里就都有可能有棵松树。其实,那棵松树,周天浩是去看过的。他和祁静静还在树下静静地躺过一个下午。那时,他们之间还只是“彼此欣赏”阶段,因此,也是最美好最纯洁的。两个人躺在树下,看着树在下午的风中,慢慢地沉入素朴,听着一粒庵里的钟声,他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然后……
松树依旧在,只是情怀改啊!
任晓闵过来了,周天浩问:“怎么就……余威余部长呢?”
“他正有事,马上就来。”任晓闵把头发向后扎着,脸色却不是太好。坐下后,丁安邦问:“到北京待了几天?事情还顺利吧?”
“待了五天,还行。”任晓闵回答得似乎没有底气,也许这只是丁安邦心里有事听着才有这感觉。
周天浩笑道:“北京官多,钱多,洋人多。公交车上碰上个肘子,也许就是个司局长。到底是首都啊!吕校长那几天也正在北京吧?”
“好像是。”丁安邦应了句,他注意了下任晓闵。任晓闵的脸色稍稍晕了下,吕专说他看见任晓闵和王伊达副书记了,任晓闵是不是也恰好看见了吕专副校长呢?也许没看见。也许都看见了,都不说。不说的“都看见”,就等于“没看见”。可现在,吕专说了,丁安邦就总觉得有些异样,他赶紧转了话题:“任书记啊,‘红色教育’是县干班的一项重要课程,以前各班开展得都很好。这一班,下周开始,由天浩校长带队。等会儿,待余部长来了,你们好好研究下,想周全,前期工作做细,这样才能出成果,真正使学员受教育。”
“好的。班委会上,我们也初步讨论了一下。”任晓闵正说着,余威进来了。
任晓闵继续道:“‘红色教育’对县干班学员来说,尤为必要。虽然一些同志可能去过,但我们要求,没有特殊情况,全体参加。另外,我们计划每个同志回来后,必须提交一篇有分量的感想,然后汇集成一本小册子,也算是这一期县干班学习的一项成果!”